建安五年，官渡，亥時。
夜色浸染整個天地。星月無光，唯有風聲在曠野上低低地嗚咽，卷起塵土與草屑，帶著刺骨的寒意。
郭嘉的營帳內，一豆燈火如螢，映著他愈發清癯的側臉。
他還沒有睡。
帳外傳來極細微的騷動。那是馬蹄被厚布包裹后踩在土地上的悶響。
他知道，曹操出發了。
一陣猛烈的咳嗽讓他弓起了身子，瘦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他用帕子捂住嘴，直到那股腥甜的鐵銹味稍稍平息，才緩緩攤開手。帕子上一片暗紅，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觸目驚心。
他只是平靜地將帕子疊好，塞進袖中，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
他的目光，穿透了厚重的帳簾，望向北方那片沉沉的黑暗。
主公的雄心，他懂。那是要將整個天下都納入掌中的烈火，足以焚燒一切阻礙。
可他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另一張臉。
清冷的，倔強的，在月下含著淚卻不肯低頭的臉。
“他是一頭猛虎，欣賞你的利爪，卻也無時無刻不想著給你套上最華麗的枷鎖。”
這句話，是他拼盡心力說出的。
他只盼那只本應翱翔于九天的鳳凰，不要被這人間的權勢與愛欲所困，折斷了翅膀。
郭嘉端起桌案上早已涼透的藥碗，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他卻仿佛毫無所覺。
去吧。
去點燃那把火。
去讓天下人都看看，你的光芒，究竟有多么耀眼。
他的嘴角，逸出一絲欣慰的笑意，眼神卻無比堅定。
……
一片枯黃的蘆葦蕩中。
“停。”
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低得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
五十道黑色的身影瞬間定住，如同融入了夜色的幽靈，沒有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響。
林鳳兮蹲下身，一手按在濕冷的地面上，感受著大地的微弱震動。另一只手，則舉起了一具造型奇特的銅管，湊到眼前。
那是她親手打磨鏡片，改良出的單筒望遠鏡。在這個時代，是當之無愧的“神器”。
鏡筒的視野里，兩里地外的袁軍烏巢大營外圍哨塔清晰可見。
一個袁軍哨兵正靠著木欄桿，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手里的長戟斜搭在一旁。
另一人則背對著林鳳兮這個方向，似乎在低頭擺弄著什么。
一切正常。
“田七。”
“在。”
“風向東南，風速二級，濕度偏高。通知二號、三號小隊，按原計劃向預定位置移動。重復，動作必須輕。”
“明白！”
田七壓低身子，從腰間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竹哨，吹出幾聲短促而毫無規律的鳥鳴。
很快，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了同樣的回應。
隊伍無聲地分開，化作三股細流，悄無聲息地向著烏巢的方向滲透。
林鳳兮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繼續用望遠鏡觀察著。
許攸提供的情報在腦中飛速流過，與眼前的實景一一對應。
“…烏巢西北十五里，有一片廢棄的城鎮，可供大軍藏匿，淳于瓊此人，嗜酒如命，每晚必飲，其部下軍紀渙散，不堪一擊…”
這些冰冷的情報，此刻都化作了她視野里生動的畫面。
她甚至能看到袁軍營寨篝火旁，幾個圍坐在一起的士兵，正大聲說笑著，不時舉起酒囊痛飲。
林鳳兮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望遠鏡的銅管，計算著時間。
曹操的五千精騎，此刻應該已經繞過了袁軍的正面防線，抵達了那片廢棄的城鎮。他們在等待，等待一個信號。
一個由她發出的，拉開決戰序幕的信號。
……
與此同時，袁紹的中軍大帳，卻是另一番景象。
燈火輝煌，溫暖如春。
大帳內鋪著厚實的地毯，角落的銅爐里燃著上好的獸金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熏香與酒肉混合的奢靡氣息。
袁紹高坐主位，面色不豫。
他穿著華貴的錦袍，腰懸美玉，容貌甚偉，只是眉宇間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煩躁。
帳下，他的謀士們正吵得不可開交。
“主公！”謀士審配漲紅了臉，唾沫橫飛，“曹賊兵少糧盡，已是強弩之末！我軍只需穩守大營，再遣一軍從側翼騷擾其糧道，不出半月，曹軍必不戰自潰！”
“荒謬！”另一位謀士郭圖立刻反駁，“審正南此言，乃老成持重之見，實則怯懦畏戰！曹軍兵精，我軍勢大，正當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戰定乾坤！怎能坐等？”
“郭公則欲置十萬大軍于險地乎！”
“你…”
“夠了！”
袁紹猛地一拍桌案，帳內瞬間安靜下來。
他揉著發痛的額角，目光掃過帳下眾人。
許攸叛逃，讓他顏面盡失，心中更是憋著一股無名火。如今這些人又為了戰和之事，在他耳邊吵嚷不休，如同幾百只蒼蠅在嗡嗡作響。
“傳令下去，”袁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各部堅守營壘，不得輕動！待我軍攻破官渡，再議進兵之事！”
他已經懶得再聽這些廢話。
在他看來，自己擁兵十萬，糧草堆積如山，而曹操不過區區數萬疲敝之師，勝負早已注定。
至于許攸那個叛徒，他能知道什么？
無非是些軍中瑣事罷了。
難道他還能把天給翻過來不成？
袁紹端起酒杯，飲了一口，帳內的爭吵再次響起，只是聲音小了許多。
沒有人注意到，帳外，一個負責守衛的校尉，正百無聊賴地望向南方曹營的方向。
那邊的天空，一如既往的黑暗。
……
子時將至。
風，似乎停了。
林鳳兮匍匐在一處地勢最高的土坡上，身上蓋著偽裝用的枯草。
這里距離烏巢的糧草大營不足五百步，她甚至能聞到空氣中飄來的，干草與谷物混合的氣味，還有濃烈的酒氣。
淳于瓊的酒局，看來已經進入了高潮。
林鳳兮再一次舉起了望遠鏡。
視野里，曹軍主力預計出現的故市渡口方向，依舊是一片死寂。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數據不會說謊，但戰場瞬息萬變。
曹操的部隊，被發現了嗎？迷路了？還是出了什么意外？
無數種可能性在她的腦中閃過，又被她一一排除。
不。
她要相信自己的計劃，相信那個男人的執行力。
她將望遠鏡收起，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打開油布，里面是一個結構精巧的竹筒，上面連接著一根長長的火繩。這是她利用現有材料，制作出的簡易定時引火裝置，里面填充的，是高度易燃的白磷和硝石粉末混合物。
只要拉動火繩，數息之后，它就會爆開，噴射出上千度的火花，足以在瞬間引燃任何東西。
這是她為淳于瓊和袁紹，準備的“驚喜”。
遠方的天空，依舊黑暗如鐵。
但在林鳳兮的眼中，仿佛已經看到了那沖天的火光，聽到了那震天的哭喊。
她握緊了手中的引火裝置，竹筒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
那燃燒三國歷史的熊熊烈火，即將由她的手，點燃第一顆火星。
（第三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