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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盛世未艾

第3章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隨著肅州貪腐案審理的逐漸清晰,其余各州相似案情也被一一查明,宋晟上奏請示:“此案涉隴右一十八州大小官員一百五十四人,侵吞白銀一千兩以下者八十九人,一千兩至一萬兩以下者二十八人,一萬兩至兩萬兩以下者一十二人,兩萬兩至十萬兩以下者一十七人,十萬兩以上者八人。經臣審訪,此間濫吏贓官以救災恤民之資,飽污吏貪官之腹,不令貧弱百姓得沾實惠,實有負皇恩。臣請旨將大小官員就地即時正法以示眾。”

不日,上諭下達:“隴右各州,上下勾結,侵帑剝民,盈千累萬。案內各犯,法無可貸,太子可便宜行事?!倍笥纸抵迹好C州刺史姜泉革職抄家,處以凌遲,誅九族。

接旨后,宋晟將剩余侵貪捐銀千兩以上的官員六十四名貪官即予就地正法,以昭炯戒。其余人等革職流放。其中病故、畏罪自殺數十人。貪贓官員被分批、分罪行、分等級,進行懲處。無一漏網。另外抄沒家產,白銀三百余萬兩,珍奇珠寶、名家字畫數百箱。由各州府兵運解至京城。

涉及民生耕種的一道道政令下達,私鑄奸商亦被就地正法,還未到正月十五,物價便基本恢復到從前的水平。宋晟身著商旅服飾,穿過熱鬧非凡、喜氣洋洋的街市。自從上次德勝樓一聚,他見霍艾時常瞥向窗外的遠方,料想她整日巡守在行館、城中幾個固定地點,定是憋悶壞了。于是絞盡腦汁的尋了個出城的借口,命霍艾同行,一是想帶她出去散散心,同時也想著找個機會將話挑明,探明她的心意。

而霍艾在這短短的兩個月時間里,目睹宋晟是如何一步步整飭吏治,懲戒貪墨,賑饑撫民,調銀糧、平物價。其剛正勤勉、任人唯賢之德,深植霍艾心中。只是想到他遲早是要重回京城,不免黯然神傷,戀戀不舍,目光亦不由自主地追隨他而去。之前并未留意過,初見時只覺得他面龐白皙,潤如滿月,趨近標準的三庭五眼,看上去格外端方可親。如今再細看側顏,平滑的額頭流暢地過渡到隆起的眉骨,挺直的鼻梁配上圓潤的鼻頭,棱角分明的下頜線銜接著微翹的下巴,剛柔相濟間,既存廟堂之威,又含親民之氣,更奇者,方中見圓的五官,竟在凌厲中生出沉穩氣象,教人移不開眼。每當宋晟感覺到注視,轉頭看向她的時候,凝望又會消失。

出了酒泉城,一行人縱馬馳騁,此時在城中就已尾隨的七八個人,如今顯得格外扎眼,仆役打扮的侍衛,護著最中間商人衣著的宋晟,西北大營的兵士則在最外圍。他們在城郊不遠的地方故意兜了個圈,確定是被人跟蹤后,忙下馬戒備,隱蔽于路兩旁地勢較高的地方。

少頃,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為首的人猛然拉住韁繩,跳下馬來,在地上尋找消失蹄印的蛛絲馬跡。兵士于兩旁突然竄出,前后截斷了對方的去路,將其圍困在中間,待看清來者面容與馬刀時,只聽霍艾喊道:“是羌奴人,別讓他們跑了?!?/p>

說著西北大營的人率先沖出,與羌奴人短兵相接,宋晟一直被貼身護衛擋在身后,數次嘗試撥開人墻,參與其中,又被侍衛攔了回來。就在這時,一羌奴男子異常兇猛地向霍艾揮刀而去,宋晟見狀,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推開護衛,大喊一句:“小心。”便向霍艾飛撲上去,試圖用自己的身體,幫她抵擋住劈來的兵刃。護衛哪里料到太子竟會如此,嚇出一身冷汗,紛紛追隨其后,大叫著:“不要”?;舭喙庵黄车揭粋€人影飛撲過來,毫不猶豫地一把推開,喝道:“起開”。就看她利落地側身閃過,刀風堪堪掃過衣角,隨后抬腿將那羌奴男子踹飛。甩到身后的軍刀,剛好橫負于腰間,她順勢抽出,如虎豹般縱身向羌奴人沖了出去,驚魂未定的宋晟,歪歪斜斜地從貼身護衛的懷中被扶起,顧不得整理衣冠,也忙追了過去。西北大營的兵士早已殺紅了眼,一招一式都帶著血氣。這幾個羌奴人哪里是他們的對手,不出十招便被砍瓜切菜般斬殺。宋晟高聲道:“刀下留人?!边@一次他有了準備,鉚足了力氣,拉住霍艾揮刀的手臂,“問清何人指使,為何……”還沒等他說完,一支暗箭從背后射出,最后一名羌奴人被射穿頸部,應聲倒地,宋晟驚愕回頭,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的護衛,而薛禮卻并無慌張之色,從容認錯,聲稱賊人危險,不得不殺。宋晟深知此地尚有隱患,便命人帶著羌奴人的尸身,即刻回城,直奔酒泉縣衙。

李鞏正在書房翻看縣里數年來的案卷,宋晟跟著通報的小廝一同走了進來。李鞏還沒來得及請安,便被宋晟拉著到了庭院,只見院子空場上直挺挺的放了八具尸身。

“又遇到刺客了?”

“嗯?!?/p>

李鞏近身蹲下,看了下死者的面龐“羌奴人?”

“對,看看有什么線索,能不能查到是什么身份?!币蛏洗我娮R過李鞏查驗刺客的嚴密推理和驗尸手法,太子對他的能力信心滿滿。

“都先抬到殮房去?!?/p>

宋晟見狀點頭示意隨行侍衛聽李鞏安排,霍艾也緊隨其后,宋晟猶豫了一下,沒有阻攔,轉身進了李鞏的書房。

李鞏換好衣服,凈完手,見侍衛皆已退出,唯獨霍艾還站在書吏身旁。

“霍小娘子,檢驗之事,多有不便,還請在外靜候?!被舭Я艘Т剑灾笠焉酰槐阍贁_,只好退出殮房,在廊下靜候。兩個時辰后,房門打開,一股焚過皂角蒼術混著醋酸的味道撲面而來。

“李縣令,是羌奴騎兵南下偷襲嗎?”

“雖然是羌奴人,但我看著倒不像騎兵?!?/p>

“怎么會?我看過他們的虎口了,上次您不是說,佯裝婦人進城看病那伙人,虎口老繭磨損,是常年握刀所致。還有他們的招法,我曾與那人正面較量,招式頗有章法,一看就是專門訓練過。”

“霍小娘子所言甚是,只是你再回想一下,那些騎兵常用何種兵器?”

霍艾看看自己的手掌,頓時領悟:“對了,羌奴最善騎射,那些人雖虎口老繭,握弓的手掌與搭箭的指間處,老繭卻不明顯。倒像是一般劫掠商隊的賊寇。定是看我們商旅打扮,以為攜帶貨款,妄圖劫掠。難怪并不攻擊殿下,反倒針對我們這些隨行護衛打扮的人?!?/p>

“霍小娘子所言極是?!?/p>

“還有什么發現,李縣令不妨再給我講講。”

“還有一點也可知他們并非羌奴先遣暗探?!?/p>

“哪一點?”

“這八個人身上并無嚴重陳年傷痕?!?/p>

“沒有受過重傷?對抗之時又全無招架之力,可見還是新兵。羌奴怎么可能派幾個新兵卒子孤軍深入,盲目出擊。”霍艾醍醐灌頂,拍手贊道:“是了。李縣令還真是見微知著啊?!?/p>

李鞏被她夸得不好意思,紅著臉忙擺手。邊走邊說,回到了書房。宋晟正看著案卷發怔。通傳后李鞏入內,宋晟焦急起身,走上前拉住正要行禮的他,問道:“查出什么?”

“回稟殿下。無需憂心。并非羌奴騎兵入境偷襲。只是一群盜寇?!闭f罷呈上驗尸格目,紙上所列,宋晟雖識其文,卻不知其所謂。只是嘆了口氣,便神色凝重地離開。

最開始他也曾設想過會不會是羌奴派出潛伏城中的間諜,但若當真是間諜,又怎么會為了偷襲他們這一群商旅,而暴露自己,所以大概率會是盜匪??勺约旱淖o衛在即將捉拿住活口的緊要關頭,將其射殺,又不得不讓人懷疑,為何如此?明明就剩最后一人做困獸之斗了,能危險到哪里?怎么就非殺不可。除非……他驚出一身冷汗。能指使動東宮六率的只有一人了,而此次襲擊的目標,似乎又針對西北軍,或者更具體點說,就是霍艾。難不成自己對她的心思,還是傳到了皇上耳中?

看來挑明心意,勢在必行了。若她愿意,自己便直接請旨賜婚,那時皇上必會投鼠忌器,斷不會執意刺殺,傷了父子間的情分。若是不愿,便當無事發生,請旨返京,等傳聞消散,自己再想辦法,慢慢贏得她的芳心。想通所有關節,他長舒了一口氣。

歸途之上,暮色四合,宋晟命扈從遠退十丈,獨留霍艾一人隨侍身側。此情此景,令霍艾心旌搖曳,憶起方才那舍命相護的飛身一撲,只覺喉間發緊,掌心沁出薄汗。往昔面對阿爾博薩時的從容應對之法,此刻竟如鏡花水月般消散,唯余方寸大亂,指尖發顫幾欲握不住腰間劍柄。

兩人默默走了許久,終于霍艾還是忍不住打破了寧靜:“剛剛多謝殿下回護。”

宋晟尷尬地撓了撓頭,兩頰通紅地道:“最終也還是沒能保護你?!?/p>

“您千金之軀,以后切不可再行此危險之舉。萬一被那賊人所傷……”

“我穿了軟甲不會傷到?!?/p>

“那也不行?!彼榧敝聨е辜钡拿羁谖堑?。宋晟卻不以為忤,只是溫柔的應了一句:“好?!本p紅瞬間轉移到了霍艾的臉上,她低下頭,不想被人發現,可那如染料滴進清水中的紅暈,早已浸透了兩耳。

“對了,有樣東西要送你?!闭f著從袖管里掏出之前買的匕首,遞給她,“此刀鋒利小巧,你帶在身邊防身吧?!?/p>

之前就聽說這位太子花了五百兩銀子買了把寶貝匕首,想來就這此物,更不敢收。連連推卻,“殿下不可,此物貴重,民女受之有愧?!?/p>

宋晟何曾遭遇過送禮被拒,一時間竟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半空的手,緊握匕首指節發白,向前遞是唐突,往后收是怯懦,連袖口銀線繡的云紋都仿佛在訕笑他的窘境。霍艾不忍再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便道:“殿下若無其他事,民女就先告辭了。”說罷轉身就要落荒而逃。

“可是我做錯了什么,惹惱了你?”宋晟一臉不解又無助的看向霍艾的背影?;舭棺∧_步,卻依舊背對著他。以她的敏銳,早已從方才種種細微處捕捉到他暗藏的情愫??擅慨斝募路浩?,理智便在耳畔敲響警鐘,這跨越身份鴻溝的心動,終究像懸在云端的泡影,看似觸手可及,實則一觸即碎,因而不得不硬起心腸道:“殿下此話折煞民女了。”

“自你那日將我從刀下救出的瞬間,有些情愫便如藤蔓在心底瘋長。這些日子我總尋遍理由只為多見你一面,你當真半點都沒看出我的心思嗎?”

“殿下不該尋我的開心。您與我相識不過兩月,說過的話更是沒幾句,您如何……如何會對我……”她還是沒好意思說出:這般情深,四個字,正搜腸刮肚的思索著其他表達。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我只知道你同我之前見過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不,殿下,我與其他女子并無不同,或許真實的我,并不是您想的那般模樣?!?/p>

“那你可愿讓我了解你真實的模樣嗎?”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此刻若再不說破,怕是要被這隱秘的歡喜灼穿肺腑了。我鐘情于你。”他見她如此逃避,急得脫口而出。

霍艾驚訝的轉過身,睜大眼睛看著他一臉嚴肅的神情,試圖找尋謊言的痕跡,但卻見他緊張地咽了下口水,繼續道:“這幾日我因著你,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如今分別將至,我只想問問你的心意,若你心中也有我,我便向父皇請旨賜婚?!?/p>

霍艾瞠目結舌愣在原地,半晌方開口:“婚姻大事,父母……”

“若等父母之命,我與你今生斷無可能。所以我只問你,可愿嫁我為妻?若你同我的心是一樣的,便只管放心,由我去向父皇請旨?!彼恼Z氣充滿請求,眼中滿是期許。

此刻的她既興奮又難過,于她而言,對宋晟是一百個滿意,可想到要遠離親朋故土,又生出許多不舍,不禁有些難過的低下頭,“我……你容我想想?!?/p>

他彎下腰,與霍艾四目相對,“后日上元節,你若答應了,還來此處,我在這棵柳樹下等你?!笨羁钌钋椴唤尰舭奶┝税肱?,忙不迭的躲開他的一雙明眸。宋晟忐忑多日的心,也總算暫且放回了肚子里。

就在這時,程家兄弟帶著隨從由對向尋來,還沒來得及觀察此地不久前剛發生過一場告白,就急匆匆的迎上來。

“聽城門守衛說,您又遇刺了,還是羌奴人,怎么樣,可有受傷?”程嶺急切地拉著宋晟,檢查他身上可有受傷,一旁的霍艾忙低頭趁機拉開距離,裝作無事發生。倒是心細的程峰,看到剛剛二人站得離護衛那么遠,似乎猜到了些什么,細細掃量宋晟的神情,又轉向霍艾,心中了然。

“沒事,是盜匪?!彼侮珊喢鞫笠氐?。

“此處實在不太平,這才倆月,遇襲多少次了,如今案子也辦的差不多了,我看咱們還是盡快回京吧。”程嶺一心只想帶著宋晟趕快離開這危機四伏之地,早日卸了護衛的重擔。

“我看是你想家了吧。”宋晟倒是毫不遮掩,直接戳破了他的小心思。

“殿下您難道不想嗎?”

宋晟聽完看向霍艾,剛好碰上她的目光,兩人慌忙避開,正巧這一幕四目相對被程嶺從旁看個完整,與程峰互相使了個眼色。

“殿下是想再逛逛,還是回行館?”就在程峰說話間,暮鼓已經響起?!暗?,只能回去了。”他遺憾地撇撇嘴補充道。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回了行館,自不贅言。

霍艾蜷在被中,今日宋晟說的每句話都像浸了蜜的絲線,在她腦海里纏繞成繭。想起繡樓前的攜手奔跑,月光下的雙影交疊,城郊外的以身為盾,她突然把發燙的臉頰埋進枕頭,燭芯“噼啪“爆出火星,半晌她又翻身盯著帳頂,時而捂臉偷笑,時而愁思唏噓,這般患得患失的滋味,竟比在茫茫戈壁迷路時的惶惑更教人輾轉。不知過了多久,困意像春雪般悄然漫過心尖?;秀敝校吹阶约荷泶┡b,與宋晟攜手走在花燈之下,酒泉城在炬火的照耀下,亮如白晝,他們站在約定的柳樹下,仰頭看一輪滿月掛在樹梢,煙花綻放,璀璨奪目。

正月十五這日,霍艾早早起身,特意梳洗打扮一番,不料剛過午時,便有西北軍營的兵士前來報信。臘月二十八,經過一冬的消耗,物資殆盡的羌奴族再次南下,這一次他們不光劫掠,更是發兵伊州,奪取柔遠、伊吾兩城,屠戮邊民數千,搜刮牲畜糧食布匹錢財過萬,幾十萬百姓被驅逐至沙州、瓜州。洪德帝下旨出兵迎敵,奪回失地,目下所有邊境官兵立即回營。霍艾收到通知不敢耽誤,只好趕回屋中,展紙磨墨落筆寫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君子,迨其吉兮?!比缓笥X得似乎有些太迫不及待了,況且若是被旁人看到,不免落人口實。忙匆匆撕毀,復又寫下:

“殿下惠鑒:

軍令如山,即刻啟程。轉托文墨,心中悵然。從此一別,雖歸期難定,但心中所想未變。愿遂君愿!

臨書倉促,祈恕不恭。

冰臺”

折疊起來,塞進信封封好。想著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在書房遇到,結果撲了個空。

出兵的圣旨一下,隴右各州縣就接到了撥調軍糧與人馬的通知,宋晟身處前線,自然成了臨時調度的總指揮,各地奏表如雪片般涌來,州府四品以上的官員排著隊等候謁見。不得已,她只好將書信托付給一位相熟的侍衛大哥,匆匆啟程。

等宋晟處理完公文,會見完群臣,已過子時,他雖料想到霍艾已經回了大營,仍不死心,披了身貂裘火急火燎地沖出了行館。街道上人流如織,笑語盈盈,有成雙入對的少男少女,也有牽、抱著孩子們的父母,他們手執兔子、鯉魚燈籠相互依偎,臉上滿是喜悅與幸福。沿街叫賣的小販,吆喝聲此起彼伏。遠處傳來陣陣鑼鼓聲,舞龍舞獅的隊伍,引得人群不停喝彩。

宋晟呆呆地站在大柳樹下,這世間的熱鬧好像都與他無關。抬頭仰望一輪圓月,失落的苦澀涌上心頭,絕望地想:“此刻你在何地?”

“殿下,早些回吧,您一天未用膳了。夜里寒涼,倘若著了風,可如何是好啊?!绷好療o奈又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勸慰。

“西北大營的人都走了嗎?”

“晌午便出發了,一刻都沒敢耽誤?!绷好詾樗€在憂慮著邊關戰事的人、糧調度,毫不遲疑的回話,熄滅了他最后一絲希望。

一直站到人潮漸漸退去,燈火闌珊,讓黑暗將自己吞沒,寒風將衣袍吹透,方轉身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剛過轅門,一侍衛趕上前行禮,道:“啟稟殿下,晌午時分,西北大營的霍小娘子,托我轉交您一封書信?!闭f著從懷里掏出,雙手奉上。宋晟忙接過,快速跑到燈籠下,展開信箋,借著昏黃的燭光,看清信上的字跡,激動地差點兒歡呼雀躍起來,急促的呼吸、漲紅的雙頰,一對眸子發出了如暗夜中星子般閃耀的光芒,他深深的吸入兩口寒涼的空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將信仔細疊好,平整的揣進懷中,又在上面輕撫確保已經收納妥帖,才轉身走回到傳信的侍衛面前,道:“霍小娘子還有何交代?”

“回殿下,沒其他交代了。”

“好?!彼吲d地點著頭,匆匆就往書房趕,將內監書童拒之門外,走到案邊親自掌燈研磨,提筆寫到:“卿卿吾愛”,不由得臉一紅,覺得有點過于親昵,撕掉,將筆置于筆擱之上,從懷中掏出信來,捧在手中,反復看了數遍,沒想到她武功了得,書法更是不俗。不但融匯了名家的章法,更是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點劃之間,足見功力。又見落款的“冰臺”二字,似乎出自《爾雅》,莫非她的閨名是個‘艾’字,再結合著霍蕭的名字,暗自感嘆霍將軍與妻子的情深,不由得開始幻想自己與霍艾婚后的生活、給孩子起什么名,直到打更的聲音將他重新拉回現實,才斷了念想,將書信平攤在桌案上,重寫道:“霍卿芳鑒”,覺得官方的稍顯疏遠,復又劃掉,寫道:

“冰臺愛鑒:

喜獲手書,至不歡愉。今夜未能得見,不勝失落,雖知戰事緊急,仍有萬分不舍。此一別雖無定期,然心相與共。吾曾思量,世間婚姻千萬,得志同意合者鮮少。我敬汝為國而忘家,為民而舍己。愛汝仁善?!焙鋈换叵肫鹱约罕灰话淹崎_時的力氣,抬腳飛踢時的勇猛,提刀砍殺時的果決,不覺一顫,忙劃掉仁善二字,重寫道:“御敵時之果敢,良善中之鋒芒。唯恐吾非汝所愛,每思于此,凄凄遑遑,恐卿拒吾。承蒙不棄,今得卿承諾,如獲至寶。

吾誠愿與汝相守百歲,幻想與卿余生之種種,三餐四季、并肩攜手,稚子繞膝。然今我國土被賊盜掠,百姓盡被蹂躪,值此腥云遍地之時,我知汝必以家國為先,百姓為念,故不敢以兒女私情,將卿困于樊籠。唯軍旅勞殆十分,望念及吾時,希自珍衛,莫讓吾為汝日日掛心。待卿凱旋,吾即向父皇請旨,娶汝為妻,日日得見,再不用受此相思之苦。

匆此草就,不成文進,原宥為盼。暫不能見,愿得吾于夢中時時相晤。

附陳微贐,用抒離情,防身之需,幸祈笑納。

晟”

書罷讀了一遍,并無不妥,重新謄抄,仔細封好,招來心腹侍衛,張達、徐飛,“你二人即刻啟程,前往玉門關,務必將此包裹親手交于霍小娘子。”說著就包好書信與匕首的小包袱,交給張達?!盎粜∧镒尤粲谢貢祜w送返。若無你二人就暫留敦煌。還有,張達你到了敦煌后,去看看鳴沙山、月牙泉,將當地風貌細細描繪記錄,若是能打聽到與她相關的任何消息,亦都傳書與本宮,如無急事,徐飛可十日一回報。”又取出二十兩銀子一并交于他們,“拿著住店、吃飯用。不夠讓徐飛再去找梁家令要?!?/p>

“是!”二人領命啟程。

正月十三,霍謙接到圣旨,集合人馬、調撥軍餉、制定戰略,于十六日率六萬騎兵率先北上迎敵。于此同時,洪德帝任命并州都督范廣恒為行軍大總管,率八萬中央軍出長安,朔州都督田順虎率五萬大同軍出朔州,豐州都督趙國明率三萬天德軍渡黃河,以防羌奴向東流竄危害中原,進犯京師。

西北大營副將李仁,征調后續人馬。霍艾等人到達后,稍事休整,撥付了開拔餉,與家人通書信,準備翌日出征。從前雖小仗不斷,卻還沒有過今日這樣的大戰,眾人心知,名為家書不如說是遺書更為準確。

“大姐,怎么不見阿云?”霍艾將餉銀交給大姐,正要和家人再吃頓便飯,獨獨不見李霞(乳名:阿云)的身影。

話說這個李霞,是霍謙舊部李成的獨女,李成戰死后,李成之妻便丟下女兒改嫁他人,李霞和奶奶一老一小,無依無靠?;糁t不忍,將二人帶回家中,交由大女兒照料。后來李家奶奶離世,霍葛更是將她帶在自己身邊,彼此有個陪伴。

“她呀,還在整理你二哥的書稿,非得三催四請的才肯出來,隨便吃兩嘴就又回去了。咱們先吃,不用等她,一會兒讓趙媽給她送過去?!?/p>

“好。”說話間,傳來一聲巨響?;舾?、霍艾飛奔出房間,只見廂房冒出滾滾濃煙,一個灰頭土臉的女子捂著口鼻,從屋里跳出來??吹綕M臉驚訝的眾人,笑道:“無事無事,大家忙吧?!?/p>

早已見怪不怪的霍葛,此時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看著她。李霞像個做錯事等待教訓的孩子,撓著頭,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快去洗洗?!辈荒沃?,霍葛只好催促她先來吃飯,她興高采烈地擼起衣袖,去后院凈手洗臉。不一會兒一個高鼻深目,紅唇微翹,面容白皙,身形修長的女子出現在飯桌前,此人正是李霞。

“阿云,剛剛在忙什么?”布菜之時霍艾滿眼好奇地看著李霞。

“我正按你二哥手札中所錄新法改良火藥。若得成,可于軍中批量制之。待此物列裝,我軍攻城便如摧枯拉朽,豈非如虎添翼?”她興奮地介紹著。

“當真?”霍艾亦是滿臉的期待。

“那是自然?!彼喈斪孕诺氐?,“而且我還發現,制作過程中,填裝至關重要,若裝得過松,其威力將大打折扣;而填得過緊,則又可能點不著。所以我就想,如何能將火藥粉像面一樣,和成面餅,風干后再將其打碎成粒。不過還需要再多試幾次才行?!?/p>

“那阿云你抓緊試?!?/p>

“你還要讓她試?不怕下次回來,家都讓她燒沒了嗎?”霍葛怒目圓睜地看著竊竊私語的二人,嚴厲道。

“阿姐莫要生氣,我一會兒就把屋子收拾好?!崩钕嫉椭^愧疚道。

刀子嘴豆腐心的霍葛見這一幅美人低眉認錯的神態,哪里還氣得起來,只是語氣威嚴地繼續道:“好好吃飯?!?/p>

霍艾見狀沖李霞一擠眼,示意此事平安蒙混過去,正得意時,霍葛凌厲的眼神瞟過,霍艾立馬正襟危坐,埋頭吃飯,不敢再多言。

吃完飯,霍艾又與李霞交談許久,才只身回營。獨坐帳中,思前想后,懊悔自己對宋晟的沖動承諾,提筆決定再寫一封。

“殿下尊鑒:

鄙寓均安,足告雅懷。臨行之時,草率留書,今甚悔之。羌奴南下,侵暴疆土,百姓失所,狼煙遍地,試問此時團圓如意者,又有幾人?余不該貪戀兒女私情,沖動允諾,還請萬勿當真。今既已歸營,便不能置家人同袍于不顧,睹百姓流離而無動于衷,吾之率性有負雅意,尚希恕之。此去亦作永別,愿殿下早日覓得良緣,佳偶天成,白頭偕老?!睂懼鴮懼蹨I竟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她用衣袖,拭去眼淚,吸吸鼻子,將信疊好。就在這時有個小兵尋來。

“三姐,有兩個人找你?!?/p>

“找我?”

“嗯。就在營外,你快去看看吧?!被舭S著劉方到營門,果見張達二人,雖不相熟,但也是有幾面之緣,三人抱拳行了禮。

“霍小娘子,殿下讓我等給您送個包裹?!闭f著奉上包袱。

霍艾打開見匕首下一封書信。本欲連同自己剛寫好的那封一起原樣退回,可終是于心不忍,于是背過身,行了兩步,拉開距離,拆開信封。誠如他信中所言,面對霍艾的舍小愛而取大義的志向,宋晟是理解并支持的,反是自己那略顯矯情的推諉,倒是小家子氣了。于是忙轉身回去,“兩位大哥可否稍等片刻,我有封回信,想托二位轉呈太子殿下?!?/p>

“霍小娘子不急,我等在此等候便是?!?/p>

“有勞了。”說著就急匆匆的往回跑。趁著硯中未干的墨汁,重新鋪紙寫道:

“殿下君安:

得書之喜,曠若復面,情意拳拳,甚以為慰。吾自遇君,常恨相逢甚晚。然羌奴略地侵城,使我百姓故土難歸。今余將赴戰場,生死未卜。若需以吾命換山河,九死而無悔,唯負君意,尚希恕之。

若得勝歸來,我必踐諾,與君共度余生。若戰死沙場,馬革裹尸,望君切勿太過悲傷。待我必勝之師,掃平羌奴后,君縱馬伊州,天山懷抱,風起蓬草,便是我來見君。

冰臺”

寫完她寧靜的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力量,將信封好,交于徐飛。徐飛雙手接過,又道:“霍小娘子日后若有書信物什轉交殿下的,就到敦煌城西南珉州坊的悅來客棧來尋我等?!?/p>

霍艾聽后料到二人已知她和宋晟關系,不由得雙臉微紅,道了謝。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松了一口氣,從袖口抽出匕首,握柄出鞘時,烏木貼合的手感讓她忍不住在空中揮舞,鋒利的雙刃劃過空氣,竟感覺不到一絲阻力。心中贊嘆,果然是把好刀。拿出之前寫的那封訣別信,輕輕一劃,聲音都沒有,紙張便已一裁為二。前端瘦窄的刀鋒,更加方便于穿刺,她又嘗試了幾次,直到信紙被劃成碎片,迎著西北風,揚撒在天地間。摩挲許久,收好揣回袖筒,按著衣襟里宋晟剛剛的來信,信被她貼在心口揣著,那兒有一處箭傷,當年差點兒要了她的命,而這信,就像一副靈丹妙藥,舒緩了時時折磨她的疼痛。就在此時,中軍號角驟響穿云,霍艾指尖無意識撫過腰間佩刀,將紛揚思緒強壓心底,這是召集將佐議事的鳴金令。

她雖無品秩之銜,麾下千余輕騎卻服膺其能。此刻與諸千夫長魚貫而入大帳,燭火映得眾人身上的魚鱗甲泛著寒光。李仁將軍展開地圖,指節叩在鴨子泉方位,展開部署。

羌奴行軍素無輜重之累,唯負弓矢甲胄,攜少量肉酪而已,故行如風。所過州縣,焚掠一空以為補給。然其所長者奔襲,所短者攻堅,關隘城池易守難攻之地,困于糧道斷絕,是以每戰必速戰速決,如狼入羊群,劫掠既飽則呼嘯北遁,陶軍陣列未整已失其蹤。

今番卻異于常,竟據柔遠、伊吾二城為巢,四處剽掠而無歸意?;糁t察其變,乃棄堅壁清野之策,效其機動之術,主動出擊,分兵設伏于諸城要道,待其出城劫掠之小隊,以優勢兵力逐股絞殺;而后復集精銳,專候單于。

霍謙所率大軍剛出星星峽,前鋒營校尉梁明義飛馬急報,發現羌奴一部正在殺羊烹飪,臨時休整,經偵查,系左賢王呼爾略的隊伍,“此時羌奴正是洋洋得意,不會有所戒備,我們何不趁此時機,發起突襲?”眾將領紛紛附和,爭做先頭部隊,對羌奴予以重擊。霍謙思考片刻,旋即下令,梁明義率領前鋒營五千精騎迂回背后突襲,左、右騎校尉兩旁策應,霍謙率主力軍正面應敵。

面對從天而降的陶軍,羌奴左部毫無防備,目瞪口呆后開始四散潰逃,而呼爾略也匆匆卸去自己的金盔金甲,竄進士兵之中,正為僥幸逃脫,準備與單于頭頓會和而沾沾自喜時,正好落入了大軍合圍之中。左賢王部被剿滅,呼而略被埋伏于途中的左騎校尉趙文虎所獲,奪回牲畜數千。

首戰得勝的陶軍士氣大漲,霍謙旋即飛兵柔遠,大軍正面佯攻,吸引單于主力,梁明義的前鋒營則趁機率先登城,內外策應,破城后雙方激戰三日,陶軍雖具兵力優勢,但因長途奔襲,終是不支,慘勝羌奴。頭頓率三千余精騎突圍向北逃竄。為了甩掉追擊的陶軍,利用自身熟悉路線的優勢,在戈壁荒漠上毫無章法地奔馳了一天一夜,直至再無尾隨,才放下心來策馬北歸。

昔年陶軍北征為地形所困,好似盲人摸象。羌奴素諳地利,以其丘壑起伏難辨作天然屏障,斥候常與敵騎擦肩而過卻不察。或伏于高草,或隱于沙丘,待陶軍疲憊方呼嘯而出,此消彼長間握盡先機。今經數載勘察,方得《漠北水草圖》,其上標注泉眼七十二處、鹽池八座、可牧馬地五十四處。才敢行此破釜沉舟之計。

今李仁部在主力牽制敵軍之際銜枚疾進。全軍輕裝簡從,人備兩馬,取道鴨子泉后,以千騎為一隊,呈雁行陣展開搜索。每隊間隔十里,各置斥候瞭望,如遇羌奴王庭,則燃苣火為號?;糁t臨行前,亦授其“剪枝斷根“策:先以精騎剪除外圍游騎,再以眾力破其王庭,最后火攻囤積糧草之所,迅速撤離。

傍晚時分,三隊探馬率先發現巨輦大旗,隨即向左右相鄰隊伍傳送消息,收到消息的隊伍依次再向外以煙火通知,所有人馬原地蟄伏,等待三隊繼續暗中偵查,確認羌庭沿河布陣,單于王帳居中,六部大帳環列。每部設“游騎斥候“百人,晝夜巡弋后。所有人馬開始快速向王帳方向聚攏,形成合圍之勢,準備入夜后偷襲。

就在集合途中,霍艾一隊忽見南方塵頭大起。當先數騎高舉的狼頭王旗在暮色中若隱若現,獵獵風中響如鬼泣。她不及細思揚鞭策馬,率軍疾馳追趕,身后一片塵土飛揚。逃奔兩日,已如喪家之犬的頭頓單于,因見陶軍來勢洶洶,斗志昂揚,難以抵擋,且打且退,而陶軍一路追趕,像驅趕羊群的牧民,慌不擇路的頭頓,下意識的退守進廢棄的沙爾噶城,這城原是沿著色楞格河的支流沙爾噶河而建,數十年前河流枯竭,城中居民遷居他地,如今只剩下由土和石頭夯成的城墻斷壁,殘破的房屋。

他原以為騎兵就此可以隱藏其中,卻忘了自己可是馬背上長大的民族,進了城下了馬,便失去了一半的戰斗力,霍艾留下半數人馬在城外接應,帶其余人步行進城追尋。眾人快速占領房屋城墻等制高點,彎弓搭箭,以巨響驚擾馬匹四散出逃,一旦有羌奴人冒頭,便亂箭齊發射殺,隨著漸漸摸清敵人的具體位置,他們逐步縮小包圍,陶兵眾人高喊:“降不降?”羌奴只覺此刻頭頂上全是陶軍,問了一句:“你們是誰的兵?”霍艾道:“我們是平西將軍霍將軍的精銳騎兵,大軍現已趕來,爾等趁早降了,不然一個都別想活著走出城。”,剛剛經歷戰敗,突圍,逃命,本就心慌,如今這一嚇,更加懵了,當真以為是霍謙大軍追了上來,自己再度陷入重重包圍,便稀里糊涂地就放棄了抵抗,忙道:“不要打了,我們投降!一共兩千余人,全部投降!”霍艾讓頭頓發了最后一道命令:“拋戈,卸甲,站到空場上去?!?。隨后號令身后的斥候:“城頭通知大軍,停止進攻,城外待命!”屬下心領神會,在城頭揮動旗語:請求增援。斥候見了忙催馬趲行,尋著狼煙升起的方向,去找李仁,調撥人馬。其他人則悄悄進城,配合收押戰俘。

寒風刺骨,萬籟俱寂,李仁望著上弦月緩緩沒入西方,已過子時,探子來報,巡防兵已放松警惕,于是一聲暗號,千余騎齊發,喊聲四起,踏破營帳,雖歷經十九天,高速推進兩千余里,但這一刻,所有陶軍都猶如猛虎下山一般,毫無倦意。駐守王帳的官兵,算準了陶兵不會尋至此地,所以放松警惕,整日沉溺享樂于單于送回的酒肉之中,毫無防備。不成想這神兵天降,摧枯拉朽般橫掃王庭,所到之處無人能擋,俘獲單于大行父、叔父、閼氏、太子及王子五十八人,斬殺妻妾、部從男女八千余人,另斬獲羌奴相國、當戶等高管百余人,焚毀糧倉馬圈,隨后快速轉移。羌奴其余諸王部落遠水難救,只得各自為戰。勇敢的陶軍騎兵孤軍深入敵境,與羌奴各部短兵相接,途中又殲敵數千后,便如鬼影般消失于沙漠戈壁間。最后與霍艾匯兵于沙爾噶。稍事休整,統計傷亡,清點戰果,回傳戰報。至此羌奴王庭徹底覆滅,只剩各小王部散落漠北,難以成事。

二十天后,李仁率軍帶著俘虜,數千戰馬及牲畜回到柔遠與大軍合兵一處。

卻說張達留在敦煌城,平日里除了尋訪霍艾的熟識,便是了解當地的風俗景致,傳書宋晟,而徐飛則每十日往返于敦煌與酒泉一次。每次宋晟都盼望著信再寫長些,時間再過得快些。

“徐飛走了幾日了?”宋晟問。

正待梁茂回答之時,忽聽得傳報:“殿下,徐飛求見?!?/p>

“快傳。”他忙放下手中碗筷,興奮地起身相迎,迫不及待地接過徐飛呈上的書信,說了句:“望春,你先帶徐飛去用飯?!北戕D身進了書房。

匆匆解繩開函,這次張達足足寫了五張紙,還附上了一幅畫。他將畫攤開在書案上,只見幾條蜿蜒曲線橫亙紙上,一彎殘月高懸天空,旁邊密密麻麻的黑墨,宛如漫天的星辰。

宋晟心中暗道:雖然相隔千里,可好在抬頭望著的是同一個月亮。不知她是否同我一樣,飽受徹夜難眠的相思之苦。戰場兇險,有沒有受傷?行軍途中,吃得好嗎?睡得飽嗎?如此寒冷的夜,應該很難熬吧。念及于此,一陣心疼。但來不及過多悲傷,收拾心情,忙不迭地開始閱讀來信。

這次信中詳細介紹了,經過多方探訪所了解到的,霍艾的家庭情況,她的母親文氏出身書香門第,與霍謙將軍青梅竹馬,成婚后二人更是如膠似漆、恩愛不疑,文氏為霍將軍生了一兒兩女。霍艾三歲時,霍謙帶兵出征,不料羌奴偷襲敦煌城,當時守衛空虛,文氏便帶領著城中百姓拼死抵抗,最終戰死,那時她尚有四個月的身孕。讀至此時,宋晟早已淚眼婆娑,想到郊外遇到羌奴時,她眼中的恨意與怒火,幾乎讓他肝膽俱裂。而此刻又化作千萬根細針扎進心尖。朦朧的淚眼,隨著呼吸輕顫,信紙上的字跡被割裂成閃爍的碎片。他一遍遍揉抹著,才能勉強看清。

“近日還去了鳴沙山月牙泉,奉上臣所繪水墨月牙泉圖一張。沙水共生,當真奇崛。一彎玄月清泉,臥于黃沙之中,沙動成響,連綿成山八十余里,峰巒危峭,山脊如刃。”

宋晟一驚,再次拿起那幅畫,倒轉過來,原來那并非天上的月,而是一汪泉水,密集的墨點也不是星辰,而代表黃沙。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想要發作,卻又不知從何開口,只覺得心中無限憋悶。又細細地將信看過一遍,慎重地收好封存,喚來丫鬟服侍著,凈了面洗了手,復又招來徐飛,“本宮不日就要啟程回京,之后信件一月一送。另外留意霍小娘子在戰場的情況,還有將她往日戰功,細細打探清楚,一并報與我。”

“是?!?/p>

二月初一,隴右各州貪腐案暫告段落,洪德帝召太子回京復命。宋晟不敢耽擱,即刻啟程,相較來時的快馬簡從,如今浩浩蕩蕩的車隊,足足走了半月。

洪德帝看到許久未見的太子,是既自豪又心疼。自豪的是這趟差使辦的,各級官員無不交口稱贊,心疼的是肉眼可見的黑瘦了不少,足見吃了不少的苦。聽他匯報完災情救濟及官員處置后,又講起籌劃防疫、救助等工作:“昨日司天臺奏報,隴右草枯河干,需提防旱極而蝗,聽聞徐州彭城郡太守周現曾以雞鴨治蝗,臣請調撥萬只雞禽前往隴右地區,防患于未然?!?/p>

“準奏。中書擬旨”

中書舍人聽后,早已打好腹稿,下筆書就。

“此外臣在歸京途中,探訪多地,百姓積貧。如今春耕在即,青黃不接,臣請朝廷以錢糧出貸,等秋收之時隨稅償還,以養民生。”

“民為邦本,太子愛民憂民之心,朕甚欣慰。此法倚賴地方官吏頗多,戶部盡快出個章程,政策務必反復推敲,以防隴右這種名為惠民,實則方便官員為己斂財的事,再次發生?!?/p>

眾人聽聞忙跪地稱是。

洪德帝擔心自己話說重了,打擊了宋晟的一腔熱忱,可當著眾臣的面,又不得不擺出一副帝王威嚴,帶著些許無奈地道:“知道為政之難了吧,”

“臣此次隴右之行,確實受益良多。除眾卿傾力輔佐外,更深感陛下宵衣旰食,一日萬幾之辛勞。然墨吏雖已正法,刑獄卻只是補救。臣以為,城狐社鼠乃敗國欺君之根本。朝廷每年稅賦,半數用來養官。而為吏者,不能精潔正直,慎謹堅固,恪盡職守,視民如子,反而懈怠懶政,敲詐勒索,中飽私囊。便如使傭,得了工錢,卻不認真勞作,偷盜家中財物,不光要狠狠處罰他,更應及時發現,盡早杜絕?!?/p>

“能看到這些,確實是進益不少。你以為當如何做?”

“臣以為當于地方設立監察機構,加強行政監督。還應通過律法,保護百姓少受欺壓,恢復登聞鼓制,使百姓之聲可上達天聽?!?/p>

洪德帝聽后,頗為振奮:“果然初生牛犢,壯志雄心。太子能有此等思量,已是難得。但孟子有云,治大國若烹小鮮,多少能臣皆因急切,好心辦了壞事,最后落得個人亡政息,不得善終。所以整頓吏治急不得,但也拖不得。”

宋晟站在下頭,一字一句的琢磨著洪德帝的話。群臣亦都紛紛獻言獻策,直至天黑。待眾人退去,宋晟見洪德帝雖未置一詞,卻神采奕奕,知龍顏大悅,遂趨前半步長揖及地:“父皇,兒臣還有一件事,求父皇成全。”

洪德帝饒有興致地看著一反常態的他,聲音低沉道:“何事?”

“兒臣屬意平西將軍霍謙幺女,想要求娶她作太子妃,還請父皇恩準”

“平西將軍?”洪德帝略作沉吟,“一個五品將軍的幺女,坐太子妃之位,是不是有點勉強。納為側妃倒無不可。”

“兒臣以為娶妻娶賢,這門第固然重要,但人品性格更為重要。霍氏雖出身不高,但隨父駐守邊關多年,忠孝堅毅,機敏聰慧,日后無論是持家還是處世,定能助兒臣一臂之力?!?/p>

聽著宋晟的溢美之詞,洪德帝龍目微瞇,指尖輕點御案,想她邊陲末將之女,竟能將太子魅惑至此,眼中不禁略過一絲寒光,語氣卻平和地道:“好啊,朕倒是要看看這霍家父女有什么本事。此次西征,他們若能帶著軍功回來,朕便給你賜婚。”

“謝父皇!”

“先別急,若是他們無功而返或是戰敗而歸,也就不要怪朕無情了?!?/p>

洪德帝突然變臉,引得宋晟一驚,忙道:“父皇,勝敗乃兵家常事,您為何如此苛待他們?”

“因為霍家父女好手段啊。竟能挑唆著太子來求旨賜婚。”

“兒臣在父皇眼中就是個毫無主意,隨意便能被人教唆了去的昏庸之人?”

“你宅心仁厚,又豈會知卑微之人的攀附機心?”

“說到攀附,父皇是覺得兒臣雖被立為儲君,但若不倚靠顯宦,借力勛貴,是斷然不能承接大統的了?”

洪德帝眉頭微不可察的一蹙。此次貪污案雖遠在隴右,朝中重臣卻多有牽涉,從三省到六部,不是門生故吏就是同族姻親,若再不加以限制,任其膨脹,勢必要威脅皇權。正思慮間,只聽得宋晟語氣失落地道:“父皇既然覺得兒臣無能。這婚,兒臣不求便是,全聽憑父皇安排。”

洪德帝深知其子稟性,行事必不達目的不罷休。既然如今行以退為進之策,且看他日如何再提此事。遂將計就計道:“太子,你的婚事,事關社稷,不可輕易再提。朕自有打算。”

“是。還有一事,請父皇不要再派人暗殺霍小娘子了。”他干脆挑明自己對霍艾的回護之情,以明心跡。

“這是什么話?”洪德帝雖心下甚是不悅,然終因投鼠忌器,是以打消了隱秘處決的心思。

“酒泉城郊的刺客不是您安排的嗎?”

“朕安排刺客?君要臣死,何須刺客,一道密旨,莫說一個小娘子,便是霍家,誰人敢不從?”洪德帝越發好奇,這位霍家小娘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竟能讓太子如此重視。

宋晟聽后覺得言之有理,行禮告退?;氐綎|宮,已過戌時。

“薛禮查的怎么樣了?”

“回稟殿下,薛禮生活簡單規律,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人來往,家中除老母外,再無其他親人,并未查出有何不妥?!碧佑倚l率府兵曹參軍孫典道。

“背景竟如此干凈?”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又說不上來,“找個由頭打發到金吾衛去吧?!?/p>

掌心的鑫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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