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月始,捷音累奏。宋晟跑得更是勤快,每日到紫宸殿晨昏定省,“順便”等著兵部呈上來的公文奏書。
二月二十七日夜,“俘虜賊首,焚洗逆巢”的消息,便已由飛馬送達長安,從光華門一路直奔尚書省。兵部尚書韓正祥連忙上報,洪德帝喜不自勝,著兵部匯總整理戰斗經過及成果,抄錄傳送各處官員。
“陛下,平西將軍霍謙請旨入京獻俘。”
“好好!吩咐下去,籌備將士進京獻俘、受封事宜,朕要親自為他們接風,在京七品以上官員,都要參加。”
宋晟聞訊也匆匆趕來,看過捷報后,見洪德帝如此神采奕奕,便沒多說什么。只是等告退后叫住了韓正祥,“韓尚書,這份戰報似乎與以往不同,怎么寫的語焉不詳的。詳查一下,切勿有什么差池。”
韓正祥聽宋晟如此一說,驚覺自己竟疏忽了,忙道了謝,趕回尚書省。
這夜,宋晟枯坐書房,胡思亂想了許多,許久沒有霍艾的消息了,突然有個可怕的想法闖進了他的腦海,如果她消失在茫茫大漠,自己該如何是好?他開始想象自己孤獨地在荒漠中尋找,但卻一無所獲。恐懼、絕望,讓他感到窒息。突然,一陣風吹過,沙子迷了眼睛,他揉搓著,直到周圍變得再次清晰起來,在不遠處,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艱難地想要鑿開湖面上的冰取水,骨瘦如柴的戰馬也在奮力踏蹄。沒有吃的,更沒有柴火可供取暖。宋晟一陣心痛,向她跑去,可無論如何努力,都始終不得前進一步。急切中,突然墜落,猛然睜開眼,竟已淚流滿面,還好只是一場夢。輾轉憂思,再不能眠。感慨良多,情不自已,展紙提筆寫道:
夜半擊柝驚遠客,披衣起坐愁多。
常聞塞上動寒戈。欲捎書與帛,卻恐累嬌娥。
窗內孤燈窗外影,恍然身置冰河。
旗裂深更炊米沒,欲撫眉上雪,輕捧柔荑呵。
歸夢覺來成獨嘆,空庭月冷何由徹。
次日天未破曉,宋晟便頂著宿夜未消的青黑眼眶照常入宮請安。卯時初刻,宣正殿檐角金鈴尚未被晨風吹響,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就已陸續經掖門入朝。待洪德帝在九龍金漆御座上坐定,鴻臚寺少卿何誠手捧牙笏長聲唱喏:“文武百官——入班!“剎那間丹墀下文東武西排成兩列,朝服鮮亮如流霞,依次踏入宣正殿漢白玉階,在殿前齊整排班,行三跪九叩大禮畢,早朝方始。
眾人低頭不語,等何誠率先出列,上報入京謝恩和離京辭官的人數。隨后韓正祥出班,唱報整理后的戰況。
“據平西將軍霍謙奏報:去歲臘月,賊虜起兵南下劫掠,正月十六,臣奉旨北上,隨遣前鋒營校尉梁明義、左騎校尉趙文虎、右騎校尉常捷統兵征剿。六日后,出星星峽,遇左賢王呼爾略部,我軍直前奮擊,斬虜數千,奪回牲畜萬頭。左騎校尉趙文虎擒獲呼而略。是日夜,抵達柔遠城,我軍正面佯攻,前鋒營校尉梁明義率三百人于東門率先登城,右騎校尉常捷在外策應,破門入城后,大戰三日,計前后殺傷賊虜共兩萬七千余名,賊首頭頓北逃。
副將李仁率萬騎,正月十九出發。八日后俱出鴨子泉,十隊異道北上十一天,行至杭愛山,橫掃虜庭,焚毀其營帳七十余座,執賊大行父、叔父、閼氏、太子、王子等五十八人,斬其相國、當戶等高官一百三十六人,部從男女八千四百七十二人。同時一隊人馬,途中遇頭頓,驅之入城,圍攻俘獲連同其隨從兩千三百六十四人。虜狄右賢王休奴稗聞訊攜部從向西北逃竄。”念罷,將戰報奉上,內侍雙手接過,呈給洪德帝。這場牽動朝野的西征,終于告捷。眾臣聽后紛紛稱賀。洪德帝聲音激動地舉著戰報,對滿朝文武道:“此北伐一戰,揚我國威,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殺伐,警跳梁之小丑。于民有益,于國有功。速派人到軍中敘錄軍功,審核評定。朕要犒賞三軍,晉封功臣,以表彰其功業。”
韓正祥出列道:“啟稟陛下,已著人去了。”
洪德帝聽后龍顏大悅。轉頭卻見宋晟垂手而立,不免有些灰心,早早散了朝。
此后數日,宋晟雖每日按時入朝,卻如木雕泥塑般失了鮮活氣。洪德帝瞧在眼里,急在心中,于是借著上巳節,賜宴群臣,登高臨流。那日長安城車水馬龍,貴女們皆以青杏簪鬢,乘香車迤邐而至。宋晟卻稱病不出。洪德帝的一番苦心,打了水漂,耿耿于懷,便以探病為由,到了東宮。果見他神色懨懨,躺在床上。洪德帝氣不打一處來,揮手將殿內侍奉的宮人全數逐出,厲聲道:“你可知沉溺兒女私情是君王大忌?”
“孩兒明白,可是孩兒管不住自己這顆心。”說著一滴淚,不經意間落下,他不想被發現,忙轉過頭,快速抬手擦掉,可這哪里逃得過洪德帝的眼睛。宋晟自開蒙后,對父皇便再無撒嬌親昵之態,整日嚴守著禮儀規矩。理政后,更是以臣自居,只有在沒有外臣的時候,才肯稱句“兒臣”。天家威嚴,卻也無情。今日這句“孩兒”,落在他耳中,竟似墜入冰面的一滴鐵水,把他的心瞬間融化。那一刻他幾乎幻想著自己又能享受到平常人家的天倫之樂。可理性還是將他毫無遲疑地一把拉回,本還想再說些什么,可終究是沒能張開口,只嘆了口氣,便轉身離開了。
在這春光無限的日子里,宋晟就這樣沉溺在孤獨憂傷之中,直到天色漸漸暗淡下來,無邊的夜色將他緊緊包圍。
“殿下,徐飛求見。”梁茂的這一聲,如同一劑靈丹妙藥。宋晟“騰”地從床上坐起,鞋也顧不得穿上,就跑了出來,
“西北大捷了,殿下。”徐飛興奮地報著喜訊,從懷中掏出信來,宋晟一把搶過,匆忙打開。一目十行的掃過戰爭經過,最后將目光鎖定在“霍小娘子,一切平安。大軍不日返營。”一行上。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
“可用過飯了?”
“尚未。”
“辛苦了!望春,快帶他去用飯。好好休息,明日本宮再召你問話。”說罷拍拍徐飛的臂膀。
徐飛告退后,宋晟快步回房,坐在床上,細細的將戰報看了一遍又一遍。見她機智、巧妙地擒獲單于,心中滿是自豪,對她的思念之情,更是加重幾分。于是趿履直奔書案,提筆寫就:
“冰臺芳鑒:
久不通函,至以為念。喜聞捷報,不勝歡喜。
暮春三月,草木蔓發,似錦林花,柔風十里。江水如藍,鴛鴦成雙。挑達在城闕,度日長似年,愿隨鴻雁去,以解相思憾,此戰既勝矣,何日與君再相見?甚念甚念。
晟”
這一夜,他終于睡了個安穩覺。次日召來徐飛又問了許多。
“她可有受傷?”
“殿下放心,只是有些輕微的跌打磕碰,并未傷筋動骨。”
“我這有一封書信,你再去西市的果脯鋪子買一包榠樝蜜餞,一并給霍小娘子送去。”
“蜜餞?若是霍小娘子問起來,我說什么?”
“就說這榠樝可治跌撲傷痛。”
“是!”等徐飛馬不停蹄,輾轉數地,將信和蜜餞送到霍艾手上時,已是半個月后。
“這是什么?”她聞了聞紙包。
“榠樝蜜餞。殿下聽說您受傷了,特命我送來。殿下還說,榠樝可治跌撲傷痛。”
霍艾一聽,臉一紅,忙低頭掩飾道:“有勞徐大哥了。”
“霍小娘子客氣了。霍小娘子可有信件物什,要我帶給殿下的嗎?”
“有,只是那物件不在身邊,明日我給徐大哥送到悅來客棧去。”
“無妨,我明日申時再來便是了。”
“那還要有勞徐大哥再跑一趟。”霍艾因勞煩他人心中不安地道。徐達反倒是快人快語,“霍小娘子不要客氣,這本是屬下職責所在。”
次日趙府后門,霍艾果然拿了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捏著軟綿綿的,中間又似有硬物。徐飛不便多問,只將信封揣進懷里,便回了悅來客棧。剛凈了手,正準備吃茶,就見張達滿面愁容地進了屋。
“這隴右天上的陰云要有你臉上的一半,也不至于旱成這樣。”徐飛打趣道。
“沒心思跟你斗嘴。”
“怎么了?說出來,我幫幫你開解開解。”
“你今日見著霍小娘子了?她可有不悅或是跟你抱怨過什么嗎”
“沒有啊,只給了封信。心情看著也不錯。”
“這么看來,是忍下來了。”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忍下什么?”見張達并不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更加疑惑,被吊住的胃口,使不滿情緒又加重了幾分,“你這人說話忒不爽快,有話直說就是了,幾時學會兜圈子了。”
“我這心里存了樁官司,雖無不妥,但似有不公,你幫我斷斷。”
“那你快說啊,真急死我了。”
于是他將霍艾如何上了戰場,細細同徐飛講說了一通。“難怪呢。我還想呢,這女子頂多盛食負壘于后方,怎么可能騎馬沖鋒上前線,還擒了單于。原來是冒了她兄長的名。”忽然他捂住嘴,驚恐到雙目圓睜,壓低聲音道:“《陶律》可是有規定的,征人冒名替代者,徒二年。主司知情,與冒名者同罪。這事若是上報了朝廷,霍小娘子,霍將軍,連帶著州府、軍營里大大小小的官員,可都跑不了。”他不敢再繼續說下去。張達見狀也知他沒了主意,只默默坐下,將臉埋進手里。
“這事兒,如今多少人知道?”
“生擒單于,大功一件,自然是人盡皆知了。這西北地處邊關,總角的孩子,都開始秣馬厲兵了,更別說壯年男女。他們只知驅除羌奴是責任,保家衛國有榮光,哪里有人將這些律法規矩放在心上。從前也就罷了,這次可是開國以來,對羌作戰的頭一場大捷,舉國矚目。兵部派了專人到軍中敘錄軍功,這剛一身份核驗,便漏了餡。眾將不服,為這事跟書吏起了沖突,覺得軍功沒落著,反而要被治罪,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這還是找了兵部主事,先把事兒壓了下來的。”這二人雖職位不高,但畢竟東宮近身侍衛,京城大小官員見了都會給幾分薄面,如今張達親自出面當和事佬,加之錄事官員也覺處置不妥,便做個順水人情,答應只要軍中的兵將不再折騰,也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此事不存在。
“做得對,先壓下來。”徐飛在屋里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只是這紙包不住火,早晚還得露餡,我看你也得盡快向殿下稟報。讓殿下有個準備。”說著便拉張達起身,掏出信件交于他,幫著收拾行裝,催他即刻啟程。數日后風塵仆仆抵達京城,宋晟見是張達,先是一驚,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涌上心頭,“可是霍小娘子出了什么事?”
張達見他一雙劍眉擰成一團,忙安慰道:“霍小娘子現下安全無恙,只是有一事,臣心中忐忑,若不處置妥當,恐有后患。”
“何事?”宋晟眉頭未解,眼中更多了一層疑問。于是張達向宋晟細細講述霍艾是如何冒名從軍,又如何在數次戰役中將生死置之度外屢立奇功。邊民是如何同仇敵愾,男女老幼各個奮勇。身強體壯的沖在前線,老弱病殘的也在后方種糧制箭,縫衣建壘,還有霍蕭參照著古籍,仿造出了木流牛馬,在押運軍糧中也是立下大功。同時記錄軍功的書吏如何照章辦事時,發現頂替險些上報定罪被自己按下,以及軍中將士不滿情緒鬧事,也都一一稟報。
宋晟認真聽著張達的講述,時而愁思,時而開顏,直到全部講完,許久未言。
張達巴巴地看向宋晟,見他臉上同樣的愁容,一腔的熱血,瞬間涼了一半,哪里再敢多言,給他心里添堵,只木頭般佇立在一旁。
“望春”宋晟突然開口,嚇了張達一跳。
梁茂聽聞召喚,忙匆匆趕來。
“去禁苑梨園找幾個伶官過來。”
梁茂不明所以,茫然地應了聲“是”,便轉身準備去找人。行至門口,又被宋晟叫了回來,“等等,別去梨園了。去茶話巷打聽打聽,哪家的說書人最叫座。”
“是。”這回梁茂更是迷惑不解了,這位太子,平日里鮮少娛樂,今兒怎么倒打聽起“說話”來了。可既然吩咐了,又怎敢不上心辦好,于是趕緊派人出去打聽。張達正思惆間,忽然想起懷里的信件,趕緊掏出遞上。宋晟也顧不得回避,匆匆拆開,里面卻是一個錦囊,捏著是硬邦邦的牌狀物,解開一看,原來是一塊祥云銅托的和田玉帶飾,雖然色澤瑩潤,摸著也如膚脂般柔膩,但遠不及他平日里佩戴的金累絲螭龍紋鑲寶石帶扣貴重精致。而今這尋常之物卻被他捧在手里,如獲至寶地把玩,張達見他這般模樣,也忍不住地露出笑容。
不消半個時辰,梁茂便傳回消息。張達看在眼里,突然明白了宋晟的用意。既然無法明著替霍小娘子爭,那就把她的事跡大肆傳揚出去,到時候全京城的人都夸贊西北軍民赤膽忠心,朝廷也就不好再治她的罪。還可以借著洶涌的民意,倒逼朝廷授予她巾幗英雄的頭銜。至于霍將軍的統領之責,也會因為這場大捷,最多申飭兩句。
宋晟見他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料他已經明了自己的打算,點點頭,“此事無需遮掩,只管大張旗鼓的去操辦。需要多少銀子,就跟望春說,讓他帶你到賬房去支。”
張達應了聲“是”。
“話本寫好了,先拿給本宮看。”
“是!”
“去吧。”待張達告退后,宋晟又道:“望春,召元貞來見本宮。”
“是!”
不一會兒翰林待詔韓乾入內請安。
“元貞,若有女子冒名從軍,屢立奇功,當賞當罰?”
韓乾以為太子又在出題考核自己,正襟危坐道:“冒名從軍,依律當罰。但我朝又以軍功論賞。既然有功,亦當該賞。只是自古以來,尚無女子加官進爵的先例。故而將功折罪,不賞不罰。”
“若是不罰,要軍規何用?”
韓乾思慮良久,答道:“軍規之本在令行禁止。《尉繚子》言'夫勤勞之師,將必先己',若此女確有萬夫不當之勇,能服眾心,何妨特例處置?”
“我朝并無女子不可從軍的規定。此罪在冒名。”
“敢問殿下,此女因何冒名?”
“其兄病軀,不便從征。”
“同氣連枝,手足情深,五倫正氣,且家國大義當前,手足代征實為忠孝兩全之舉,理應褒獎。”
“尚有紕漏。若家家皆以此為典范,由著姐妹替兄弟出征,豈不是視戰爭為兒戲,大大折損我軍戰力。”
“這……”韓乾仍有不甘,卻找不到理由,只得道:“應依律處罰。”
“不公否?”
“確實不公,既然非罰不可,那有功亦必賞。如此賞罰相濟,既全國法,又存人情。”
“若是不賞呢?”
“有功不賞,有罪必罰,雖堯舜猶不能以化天下。”
“你以為陷入如此困境,是何緣故?”
“此根由在征兵制度,老弱殘疾者,若能驗明,當免軍身,如此便無需找人代替。”
宋晟滿意一笑,點點頭道:“若真有這事,你可愿為此女仗義執言?”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不愧‘元貞’之名。”
三日后,張達捧著話本《邊關俠女霍三娘》來復命。宋晟看后,命其又補充了許多邊關百姓與守軍同仇敵愾、共御外侮的情節。數日后,京城第一茶樓聽雨軒內,隨著醒木“啪”地響聲,身著青衫的說書人抖擻精神,抑揚頓挫地開講道:“漠北,狼煙,寇賊禍患人間。號角吹亮霜白天,軍書且忽傳。三通鼓響,擲地妝奩,戎馬卸釵環。驅敵,誅寇,揮劍向天山。莫道女兒不如男,忠勇建奇功,英明萬古流傳。一首定場詩唱罷,講一出巾幗英雄保家衛國,凜然斥敵的英勇事跡。話說故事發生在本朝,在西北敦煌城有位小娘子,名喚霍三娘……”
另一邊,遠在千里外的敦煌城東南,有一所院子,匾額上書“無類書院”四個大字,院子不大,站在街上就能聽到里面傳來霍艾領著孩童們朗朗的讀書聲。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此處原是一位林姓書生的宅院,當年不知何故放棄仕途,來到這邊塞,白天教那些身著補丁粗布的適齡孩童讀書。靠著一袋面、一條肉、一把菜的拜師禮,在此處扎了根,一教便是三十余年,后來聲望越來越大,許多城中富貴人家也將自家孩子送來拜師,只要誠心向學,他也都不問出身,不看禮金多寡,一視同仁,悉心教誨。待到霍艾六歲那年,已能背誦《大學》《論語》,霍葛再無可教她的了,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將她送到林夫子的學堂。不想他竟未有半分驚詫,只如其他學子一般,問過幾歲開蒙,讀過什么書,識得多少字,就讓霍艾入了學,從此學府便多了一位女弟子。可這一驚世駭俗、離經叛道的行為,讓不少人瞠目結舌,許多商賈富人將孩子接走,送回家塾。寒門子弟卻沒有退路,只得繼續與她同窗讀書。
城中不少私學的先生對其口誅筆伐,更有甚者以“傷風敗俗”進行人身攻擊,他們鄙視女子的見識短淺,認為女人沒有做學問的頭腦,甚至覺得她們連求學的資格都沒有。
林夫子聽完并無慍色,只是不卑不亢地以書信一封,張貼于學堂外墻上:
近日聞諸君高見,以婦人所見不出閨閣,視為短淺。而丈夫翱翔蓬蒿,謂之長遠。實不敢茍同。余竊以為長短之見不應困于視野所至,而應論之形骸之外,出乎生死之間,視于無形,聽于無聲,謀于未成。
短見者習得兩本圣人之言,便以為洞察宇宙,抱守規矩以防他人逾越。而遠見者敬畏真理,不惑于流言。是故,見識長短者,不辨之男女,而辨乎人也。設使其雖女兒之身,卻樂聞政論不好俗聽,樂習正道不戀俗物,則流俗狂言之男子,亦當汗顏。
武王曾頌邑姜為亂臣十人,詩贊文王所圣皆有賢助,此等創世之功業者,尚不敢以男女之別,異視長短,況乎蠅營狗茍之假道學者?所謂‘師之教也,不爭輕重、尊卑、貧富,而爭于道。’其為遠見乎,短見乎,當自辨也。
愚以為萬代千秋不忘懿德,母圣妻賢方有萬世太平。愿諸公習得遠見,方可留萬世師表之美名。
眾人被懟的啞口無言,之后雖還偶能聽聞非議,但也有不少女孩被送進了學堂。
可惜天不假年,霍艾十五歲那年,林夫子病重,他將得意門生叫至榻前,將書院鄭重托付,霍艾便是其中之一。此后數年,他們十余人秉承夫子遺志,維持著書院的教學。霍艾亦任職助教,一回城,便來帶著孩子們讀書。
傍晚考核完最后一名學生的背誦,霍艾收拾好書本,返回趙府。向長輩問過安后,回到自己的小屋,脫鞋上床抱著蜜餞,邊吃邊看宋晟的來信。突然“咣”的一聲,門被推開,霍艾聞聲將信快速又仔細地疊好,剛壓到枕頭下,床幔就被一把撩開。
“阿姐,這是要干嘛?”見勢頭不妙,霍艾決定先聲奪人。
“我問你,你同太子殿下怎么回事?”
“阿姐休要詐我,我同太子殿下相識不過兩月,能有什么事?”她佯裝淡定,想要多探些口風,再決定招認多少。
“我聽聞早前太子的侍衛就在城中打聽咱家的事,前幾日還去了軍營了解你的情況。”
見只是這事,霍艾心安許多,耍賴道,“阿姐,那我還能攔著太子殿下打聽啥啊。”邊說邊慢條斯理地將蜜餞包好。可霍葛哪里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她手心朝上,勾勾指尖,示意霍艾將紙包交出。霍艾心虛想要遮掩卻不敢,只得乖乖交出。霍葛拿著蜜餞,只粗粗地掃了一眼紙上的商號,便目光犀利地看向霍艾,“這是哪兒來的?”
“街上買的,聽說能治淤傷。”說著忙撩開袖子和褲管,“阿姐,你看,就這兒,還有這兒,可疼了。”她像個孩子撒嬌求哄似的向霍葛展示胳膊、腿上的淤青,試圖岔開思路,躲過追問。
霍葛順勢坐在床邊,仔細看了看并無大礙的傷勢,打開紙包,捏起一塊木李,心下了然,面上卻仍不動聲色地道:“有用嗎?”
霍艾犯難,若是說沒用,說不定會被霍葛拿走扔掉。若是說有用,定然是再藏不住。思來想去,索性把心一橫,道:“有點兒用。”
果不出所料,霍葛聽后問:“在哪兒買的?我命人多去買些,送到軍營,吃這個不比吃藥強啊。”
見事已敗露,也只得承認:“阿姐,有個事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要生氣。”
“我生不生氣,不用你管,但事兒,你最好早些坦白。”
“阿姐,我鐘意太子殿下,答應要嫁給他。”她低頭囁嚅道。
“什么?”雖然早已料到倆人關系匪淺,但聽到二人已私定終身,還是被嚇得彈了起來,指著霍艾,“你”了半天,卻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阿姐。”她跪在床上,伸手去拉霍葛的手,卻被甩開轉身背對。
“你怎么敢?”她搜腸刮肚地尋找著不至于太傷人的詞。
“男未娶,女未嫁。他心儀我,我鐘意他。既不傷天害理,也不敗法亂紀。更何況那時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來,想著這輩子若連這么點兒小心思都得藏著掖著,豈不是太憋屈,也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霍葛也是過來人,男女私下談情說愛也是人倫常情,她又怎會不理解。若是換了旁人,她早就替妹妹高興了,可偏偏這人是太子,這婚事豈敢私定。倘若太子背信棄約在先也就罷了,霍艾雖然會傷心難以自處,可好在無性命之憂。倘若太子執意,皇上卻不肯,豈不是要引來殺身之禍了嘛。
“阿姐,我知道這次是我輕率了,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會拖累家人。”
“你這是什么話?”霍葛滿眼的怒火似是要將她燒的片甲不留。霍艾立馬慫了下來,半晌才又喃喃自語道:“若是當初戰死沙場就好了。”說著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下。
霍葛知她心中委屈,身為女子,功成便要身退,連個軍營都容不下,只得躲回家中。難得遇到個喜歡的人,又可能因此招致殺身之禍。她自小最是堅強樂觀,就算當初中箭差點兒喪命,也是咬著牙不曾落淚,如今哭得這般傷心,想來也是意冷心灰了。又想著既然事已至此,是福是禍都得承受,便自悔不該如此責問她,重又坐回床邊,抱著她,替她揩淚,直到哭夠了,才將她扶回枕席,掖好被子,輕拍兩下,準備離開。
“阿姐。”見霍葛起身要走,忙伸手拉住了她,目光盈盈。霍葛無奈地嘆了口氣。脫鞋上床,放下幔帳,和衣躺下,哄拍著霍艾,好像她還是孩童般。
“阿姐,人要是不長大,該有多好啊。”
“又說傻話了。人若不長大,自己倒是省心了,父母卻要操勞一生了。”
“可就算是長大了,我也沒能讓阿爹省心啊。”
霍葛失笑道:“你還知道啊。”
霍艾被調侃的不好意思,用手摳著被面,霍葛怕她弄壞了上面的刺繡,輕拍一下,霍艾委屈巴巴地收回,只好摳自己的手指,半晌她突然說了句,“阿姐,我不甘心。”
“什么?”霍葛被她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說的很是茫然。
“我這次見著了許多大官,他們不及二哥的才華,也沒有阿爹的忠勇,可一個個身居高位,尸位素餐……”
霍葛聽后忙捂住霍艾的嘴,低聲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別再胡言亂語地說些瘋話了。”
雖然嘴被牢牢捂住,但霍艾還是勉強發聲道,“我說真的。”
“你還是消停些吧。再胡說八道我真的要請家法了。”
霍艾知道霍葛說到做到的脾氣,只好收聲。霍葛思惆了許久,終于還是將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所以你就為了這個,才答應太子的?”
“有這個原因,但也不只這個原因。”
“我以為依你的性子,是不會依附男子的。”
“他又不是尋常男子,他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在這世上,女子生存本就艱難,我何苦嘴硬強撐。男子在朝堂之上,尚且要結姻親找同窗,還美其名曰進取。憑什么到了女人身上便要被不恥和鄙夷?這天下權勢皆握于君王手中,想要得到,勢必先依附。我就要借著這個勢,讓阿爹能安享晚年,讓二哥能才華施展。”
“你們相識不過短短兩個月,你了解他嗎?若是為了這些勉強自己,是不會幸福的。阿爹和旻天知道了,也不會同意。”
“阿姐,我說了,他的家世地位只是原因之一,我是真心愛慕他。我們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可經歷的事情卻不少。我能看出他聰明、正直、善良、公正,也能看出他有情有義,有能力,有擔當。”
“你形容的這是明君,不是夫君。”
“明君不可以做夫君嗎?當我看到他能把那么復雜的案件,條理清晰地指派下去的時候,就覺得,日后無論遇到什么事,他都會處理的游刃有余。還有面對數萬難民涌入,無米下鍋時,我差點就要去劫富濟貧了,而他依舊能夠不急不躁,冷靜謀劃,想出應對策略,好像什么困難都難不倒他,那種自信讓我覺得很安心。”
“聽你這么一說,確實是個值得托付的男子。只是自古明君都是有國無家,為大義而舍私情。到那時你能忍受在他心里江山重于你嗎?”
“那阿姐您有沒有后悔嫁給姐夫?自你們成婚后,聚少離多。小到柴米油鹽家用,大到宗族產業經營,都是您一人操持。在您心中可有埋怨過姐夫?”
霍葛無奈地戳著她的額頭道:“你呀,明明面前有條坦途不走,偏要去攀那懸崖峭壁。”
“阿姐,我知道您擔心我與太子私定終身累及性命,但若是您見過他處理事務的樣子,也一定會信任他。我尋思過這事,若是能成,便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若不能成,他也能保住霍家不受牽連。至于我嘛,自有打算,不必為我煩憂。”
“你不會是要跟著阿布遠遁波斯吧?”
她不屑地道:“懦夫才會做逃兵。”隨后又嚴肅認真地看著霍葛,“我若不能以同樣的感情回應他,便不會去招惹他。我知道你們都看好阿布,因為他性子軟,事事都能依著我。可我要的夫君,是一個愿意同我一起努力,讓家人過上好日子的男子。而不是像母雞一樣把我護在翅膀底下,不讓我面對一點兒風雨的男子。他對我的寵溺,遲早會消磨了我的意志,直到我跟個無理取鬧的奶娃娃一樣。”
“你若屬意太子,偏心夸他也無妨。但對阿布,明明就是雞蛋里挑骨頭,反倒編排起人家的不是了。”
“我哪有?”
“那我問你,你可有同阿布說過,你不喜他如此待你?”
“自然是沒有。”
“既然沒有,他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蟲,哪里會知道你的心思?只因他鐘情于你,便矮了你一頭,事事遷就你,討好你,反倒成了罪過。你若沒瞧上,高矮胖瘦千般理由,唯獨真心實意對你好這條,不算。”
“那阿姐是覺得我錯了嗎?”
“也談不上對錯。阿布聰明又敏感,每次他示好,你都有意岔開。他也是太過在意了,所以行事瞻前顧后,貽誤了戰機。之前我總想著再過幾年,你定會看到他的好,誰承想半路殺出了個太子殿下。”
“即便沒有遇見太子,我和阿布也不會有結果。”
“為什么?”
“你們總覺得,認準一個人,只要堅持奉獻,矢志不渝,便可以感動對方,贏得那人的心,但時至今日我都無法坦然地接受他對我的付出。他越是對我好,我越是愧疚。對他的給予,我無以為報,所以只能一再拒絕。每次面對他純良的眼睛,心里總有一種辜負了他的罪惡感。可是,阿姐,我明明沒有做錯什么啊,為什么會這么難受。”
從前她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小妹,在面對阿布的示好時,總是直白拒絕,殘忍的不近人情,一副鐵石心腸的模樣,沒想心底竟也有這般憂愁郁結,思慮良多。又見她張嘴閉嘴的全是太子的好。擔心如此高的評價,難免有過高的期許,更是心焦,正盤算著如何給她潑潑冷水,卻聽門外有人來報,周府少夫人來訪。她只得匆匆囑咐霍艾兩句,便去迎客。霍艾好奇心驅使,尾隨其后,隱于帷帳后。
這二人閨中時便是密友,簡單寒暄兩句,周夫人便開門見山地道:“李妹妹可有心儀的人了?”
“你這是要替誰撮合?”霍葛幾不可察的眉頭一蹙。
“我表哥唄。模樣家世樣樣都好,才二十三,便考中了舉人,說媒的把家里門檻都快踏破了,可我那個姑媽啊,一般人家的姑娘都相不中,聽說李妹妹的模樣性情都是城里頂尖兒的,便托我來問問,可許了人家?”
“那倒沒有,只是我也不好答應你什么。雖說云兒認了我爹為義父,但婚姻大事,也還是要問過她自己的主意。”
“那是自然。我這不是先來跟你打聽打聽嘛,若是沒許人家,我便讓姑媽找媒人來說。你這邊也替我家兄弟在云兒妹妹那兒吹吹風,看看她是個什么打算。”說罷便匆匆告辭回府,給姑媽報信去了。
霍葛猶豫許久,也不知如何向李霞開口。她心知李霞與霍蕭自小的情意就遠超旁人,只是兩人誰都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如今這么好的一門親事等著,回絕還是應下實在拿不定主意。一想到霍蕭的腿,又怕他不敢直抒胸臆,將姻緣拱手讓人。“哎”她搖頭嘆了口氣,這兩弟妹,怎么沒一個能讓人省心的。倒是服侍她的大丫鬟雁兒笑道:“您何苦自個兒發愁,倒不如直接去問問本人的心意,云姑娘論人品、樣貌那都是一等一的,若是能跟了二郞,豈不是皆大歡喜。”
“如何皆大歡喜?只怕到時周娘子又要怨我不同她說真話了。”
“那便應下那頭,讓云姑娘自己定。”
“我也是有私心的。罷了,還是先緊著二弟來。”說著便要吩咐小廝去軍營請霍蕭晚上來家吃飯,卻見霍艾忽然從屏風后跳出,留了一句:“阿姐,我去找二哥。”便又一陣風似的跑遠了。霍葛無奈的搖搖頭。
霍艾牽了馬,直奔軍器所。只見霍蕭正專心埋頭描繪著一副連弩機關,連她進門都沒發現。霍艾眼珠滴溜一轉,主意便來了。
“二哥,你怎么還有心思弄這些。”她高亢的聲音嚇得霍蕭手一抖,一處精細的機關處,就這樣被一滴墨汁暈染開來。他眉頭蹙起,抬眼看向這個搗蛋鬼,正要開口訓斥兩句,但見她一臉的愁容,兩眉幾乎擰成一個疙瘩,如此慌張的神情,倒讓他不安起來,一邊擱下筆,拄起手杖,一邊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你快去救阿云。”
“云兒怎么了?”他緊張的險些跌倒在地,霍艾沖上去一把扶住。
“有人上門來提親,阿姐要把阿云許配給別人了。”
“要許給何人?”
“你還記得阿姐的那個密友周娘子嗎?就是她的表哥,只中了舉人,便整日在城里拿鼻孔看人,威風的不得了。”
“可是那個鄧如錦?”
“對,就是他。”
“樣貌才學和云兒倒也算般配。”他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些許哀傷。
“般配個啥?二哥你是不知道他家的情況嗎?那就是一個火坑啊。”
“此話怎講?”
“全城誰不知道鄧如錦那個娘是個頂勢利的人,她那個大兒媳婦被欺負得,不過才嫁過去兩年不到的時間,便一根繩子吊死在房梁上了。”
“竟有這種事,大姐可知情?”
“大姐哪里受得住周娘子的軟磨硬泡,一再同她保證,阿云嫁過去絕對不會受委屈。便應了下來,連生辰八字都給了。阿云若是真嫁過去,只怕下一個……哎。”說罷偷瞄了一眼霍蕭的神情,果然滿臉的擔憂,“二哥,你倒是拿個主意啊。咱們不能看著阿云跳進火坑,什么都不做啊?”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要不你把阿云娶回家吧,這樣她就不用嫁給那個鄧如錦了。”
“我?”他先是一怔,而后自慚形穢地道:“我配不上云兒。”
“枉費阿云待你的一番情義,你若是不管,我便將實情都告訴她,趁早一根繩子了結了自己,免得日后受那些磋磨。”說罷頭也不回的就往外走。霍蕭在身后緊追出來,可哪里趕得上她那大步流星。忙找人幫忙套了馬車,匆匆趕去趙家。行至廊下,就聽到屋內李霞柔順的聲音,“都聽大姐的。”
“不行,我不同意云兒嫁給鄧如錦。”說話間,霍蕭已邁步進屋,只見他頭上的冠也歪了,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為何?”霍葛明知故問道。
“鄧如錦絕非良配。”
“我如今在這世上無依無靠,哪里還敢奢求良配,無非求個容身之所。”
“你哪里無依無靠了?我霍家雖不是高門大戶,但也愿做你的依靠。若是你覺得住在這里不自在,我倒是有些積蓄,不過一個容身之所,我也給得起。你若不愿意,任是誰都無法左右你的人生。如果不想嫁人,留在霍家一輩子也可以。”霍葛一聽,眉頭微蹙。
李霞聽聞,不覺紅了臉,問道:“留在你家一輩子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一臉真誠地道。
“做你娘子行嗎?”
他原想著只要李霞能隨心快樂,哪怕是想要天上的星星,自己都會想盡辦法給她摘下了。無論她提出什么要求,都會不假思索的同意,所以腦子都沒過的就應了一句“行”,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兩人心意已在這一刻開誠布公,頓時羞紅了臉,低著頭不再言語。反倒是看客們瞬時陷于尷尬境地,還好霍葛腦子極快,拍案而起,指著霍艾問道:“你這丫頭,是不是又敗壞我名聲了?”
“阿姐冤枉,我沒有,我……”還沒解釋完,霍艾已拔腿向屋外跑去,因為霍葛的巴掌差一點就要落在她的身上,而霍葛隨即追了出來,服侍的丫頭們也都跟在后面。
“不是,阿姐,你聽我解釋……”霍艾邊跑邊討饒。霍葛卻緊追不放,“你還解釋什么?旻天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什么‘在這兒住的不自在’?你到底跟他說了什么?”
“我就胡亂編了個故事,沒想到二哥當真了。”
“我就知道,準是你這一肚子壞水,看我怎么收拾你。”
屋里的霍蕭也聽明白了,只因他從前一門心思都放在軍械研制中,哪里留意過城里那些家長里短、是是非非。驟聞流言蜚語,竟信以為真,皆因關心則亂。其實冷靜下來細想,大姐豈是那種草率之人,而讀書時和鄧如錦也算略有交往,雖自恃才高,有些傲氣。可畢竟出身書香之家,哪里有什么勢利眼的惡婆婆。回想起自己剛剛說的那些夾槍帶棒的話,對長姐心中一陣羞愧歉意。同時又感激霍艾的謊言,讓他敢于直面自己的感情。若是知道有那樣一位良配在等著李霞,他一定不敢袒露心聲。思及于此,眼圈一紅,握著李霞的手,竟不知該說些什么。而跑到轉角的姐妹二人,停止了追逐“打罵”,相視一笑。
“今兒晚上做你最愛吃的羊肉燜餅。”霍葛挑眉一笑。
“大姐最好了。”說著環抱住霍葛,像個孩子般嬌憨。
卻說另一邊喝著羊肉湯的宋晟突然道:“望春,讓你找擅做隴菜的廚子,還沒找到嗎?”
梁茂為難地道:“您吃的這不就是隴菜嗎?”
宋晟一臉難以置信看著他。
“這道雪山駝掌,還有這個櫻桃饆饠,都是新來的沙州廚子做的。”
宋晟無奈地一笑:“嗐,怪本宮沒說清楚。讓你找的是會做街巷酒館、百姓人家常吃的那種隴菜的廚子。”
梁茂突然領悟,忙應了下來。正說著,門外小太監稟道:“太子殿下,趙詹事求見。”
宋晟放下筷子,梁茂一招手,一眾侍女端著茶漱杯,銀盂,水盆,手巾依次伺候著宋晟漱口洗手,另一邊太監低頭弓腰的將桌上菜肴一并撤去,魚貫而出。
趙輝被請進殿中。宋晟擦去手上水滴,向梁茂一點頭,殿內人等全部退去。
“昨日未時陳國舅請旨入宮問安皇太后,不到三刻便出來了。”
“這么快就出來了,看來太后并未應允啊。”
“殿下所料不錯。太后勸陳國舅莫要將女兒送入宮中,卷入風波。以陳家今時今日之地位,做個閑散清要的皇親,方是福氣。更何況……”他忽覺似有不妥,戛然而止。
“但說無妨。”
“太后說,深宮寂寞,你們只想著她日后母儀天下,盡享榮華,卻不想人心易變,愛馳恩絕。若無君心依傍,她一個女子只會困守在這四方天地,終其一生再不見笑顏。更何況太子的心還不在她身上,你們強行把她扶上太子妃之位,是要耽誤她一生的啊。你若是真疼婉兒,趁早給她在外面尋個好人家,讓她清清靜靜的過一生。”
宋晟若有所思,面上漸漸浮現出淡淡的憂傷。趙輝揣度不準他是同情宮中女子處境,還是思及自己的生母,只得岔開話題,“隨后陳國舅便去了皇后處所。酉時方出宮。”
“還是無法打探到含象殿里的消息嗎?”
趙輝面帶愧色搖搖頭,“皇后每次都是屏退眾人,只帶著貼身的大宮女琳瑯。”
“罷了,朝中如何?”
“已有數位大臣奏請圣上為太子選妃。”
“可有名單?”
趙輝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雙手奉上。宋晟展開看過,略一沉吟“虎視眈眈,其欲逐逐啊。”隨后抬手,借著燭火焚掉。
還要再囑咐幾句,忽聽得門外梁茂道:“殿下,圣上召見。”
宋晟一愣,沒想到竟這么快。于是趕緊換好朝服,前往紫宸殿。待太子行過禮,起身后,洪德帝靜靜端詳著自己這唯一的兒子,眉宇間頗有他母親的神韻,溫柔而堅定的眼神,毫無怯懦地回看著自己。挺拔的鼻子,和自己的簡直一模一樣。越看越是歡喜,不由得聲音也柔和許多。
“好一招引蛇出洞啊。”
宋晟見他笑吟吟,一時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裝糊涂道:“臣不明白。”
“今日這殿內只有父子,并無君臣。”
“兒臣愚鈍,還望父皇明示。”
“坊間茶館里的那些故事,不是你講給朝臣們聽的嗎?”
“倒也并非只講給他們聽。只是旁人聽了熱血澎湃,他們聽了卻急不可耐。”
“打定主意要娶她了?”
“非她不娶。”
“給朕一個賜婚的因由。”
“兒臣以為這些都已經呈到了您的案頭。”
“京城之中不乏庶民之女,何必是她?”
“西北邊民淳樸彪悍又順從官府,是拓土開疆,成就霸業的天賜之資,兒臣以為得西北者,勝過爭取京城里的腐儒門閥。”宋晟注意到洪德帝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知道這個理由足以說服他。而洪德帝明知兒子拋出的是誘餌,但還是欣慰他能有如此考量,便笑了笑。
“下個月他們便會進京受封,半年后你的太子府邸也會修好,抽空去看看,合不合心意。不滿意的地方,就讓他們改。我兒想要的,為父自然會成全,只是你也不要忘了今日向朕和列祖列宗許下的承諾。”
“兒臣謹記!”說罷激動的跪地叩謝。
宋晟走后,洪德帝回憶著昨日夜里皇后借著送宵夜的借口,極力保舉自己侄女的模樣。
“婉兒也是朕看著長大的,如今出落的那是京城里數一數二的名門淑女,可是晟兒他……唉,民間常說,兒大不由娘。”洪德帝苦笑道:“朕膝下只有這一子,如今他一心撲在那霍家小娘子身上,朕又能如之奈何?罷了罷了,隨他去吧,等他新鮮勁兒過了,說不定就會明白父母的苦心。”洪德帝展現出的對獨子的無奈與縱容,深深的刺痛了皇后的心,使她再不敢言。
低頭再看看書案上的奏表,沉積在朝中的四方勢力,如今被宋晟這一攪,野心漸漸浮出水面。科舉擢選上來的新貴權臣,雖已和陪先帝打下江山的開國武將勢均力敵,形成牽制。但陳氏外戚的躍躍欲試與王室宗族的虎視眈眈,卻始終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刀,多年來洪德帝巧妙維持著四方的平衡,若是突然加上太子妃這一籌碼,只怕瞬時打破。倒不如在西北扶持起一個新的“皇親”,讓他們生出些許忌憚,唯恐失了圣心,更加忠誠于自己。而這雄霸一方的新貴,既可鎮守西北抵擋羌奴,又能制衡武將、宗族手中兵權,還可以皇家迎娶庶民之女,籠絡住一波民心。可謂是一舉多得。更何況他亦曾年輕過,知道春心萌動的感覺,越是壓抑,越會反抗。倒不如遂了太子的心意,眼下看著這挖心掏肝的割舍不下,不過兩三年光景,新鮮勁兒過了,秋扇見捐,才是人生常態。
次日朝會,經過監察御史和吏部司勛郎中審核的戰功授勛奏表,呈報洪德帝。洪德帝看后,聲音清冷地道:“朕聽聞,京城最近流傳著一個巾幗英雄的故事,眾卿有聽過嗎?”
霍艾的故事,傳的京城家喻戶曉,排頭的幾位大臣卻裝糊涂道:“回稟陛下,臣未曾聽說。”
韓乾聽聞傳說后,便知太子當初所言何為,因此格外留意。此刻從容出列,行禮叩拜道:“回稟陛下,臣聽說過。”
“哦?”洪德帝似乎頗為驚訝地道:“那你給講講是怎么一回事。”
韓乾應了一聲是,便將霍艾的故事娓娓道來。眾人聽得無不感佩。洪德帝更是頗有興致地問道:“敦煌城果真有這么一位奇女子嗎?”
“回稟陛下,確有此人。”兵部尚書道。
“她既擒獲了頭頓,如此大的功勞,為何軍功中不見其名啊?”
“回稟陛下,此女乃冒名從軍,是故并未載錄。但念其有功,也未按律將其治罪。”
洪德帝沉默良久,方緩緩道:“將功抵罪,倒也無可厚非。”
“臣以為此事處置頗為不妥。”諫議大夫孫更道。
“孫卿以為何處不妥?”
“若功可抵罪,則律法將淪為一紙空談。此例一開,眾人皆要求將功折罪,要三司如何執法斷案?”
洪德帝心知孫更向來是耿直孤臣,今日此舉,只怕是被什么人利用了,便不動聲色地看他想要如何:“孫卿所言在理,那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象曰:‘師出以律,失律兇也’。國家無法,混亂不堪。軍隊無紀,喪失斗志。征名既定,便不可假名,賞罰需有所歸,豈可冒代?將士征戰有進無退,軍心不可動搖。是故臣以為,當依律定罪。其父與她本人,均不得因功而得官。住地里正、州縣等一眾官員,所在軍營隊正、旅帥、校尉、折沖、主典等軍官均當受到相應處罰!”
兵部尚書聽聞此話,心中暗罵,這個諫議大夫果然是個愣頭青。此役戰果輝煌,功績卓越。若為這等小事,連坐甚廣,就不怕鬧起兵變、天下嘩然嗎?于是忙出列道:“孫大夫言重了。”
刑部尚書也出列道:“雖說《陶律》所定,但畢竟大捷歸來,孫大夫如此連坐之法,只怕是會激起民怨啊。”
孫更看向洪德帝,只見他泰然自若地俯視著群臣,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只好改口道:“法不責眾,但主犯不得不罰。”
“孫大夫所言極是。然軍讖亦有言,將無還令,賞罰必信。既然罰也罰了,是否也當依規封賞?”韓乾問道。
“兵簿無名,自然不能封賞。”孫更理直氣壯地道。
“封賞的是軍功,又不是兵簿。有功為何不能賞?”韓乾依舊一臉人畜無害的純良模樣詢問狀道。
“這……”一時無言,孫更敗下陣來。御史大夫周卓忙出來打圓場道:“古往今來,從無女子封侯拜將之說。依臣所見,念其勇氣可嘉,將功折罪,此法最為妥當。”
“眾卿以為如何?”洪德帝詢問道。
“臣附議!”大臣齊聲道。
“好,那就還按之前議的軍功辦。兵部頒告身吧。擬旨,下月霍謙率部進京獻俘,接受封賞。對了,也請霍小娘子入京,朕要見見這位巾幗英雄。”
中書令、侍中、兵部尚書等人領命稱“是”。
“孫卿耿介,敢于直言是為勇,但諍臣死諫是為忠,莫要辜負了朕的厚望啊。”洪德帝借著孫更,不忘敲打群臣,“眾卿還有事要奏嗎?”
“陛下,臣有事啟奏。”韓乾道。
“韓卿還有何事?”
“啟稟陛下,霍小娘子此次冒名從軍,根由在其兄長身有殘疾,無法應征。臣以為律例當有所修改,若果有老弱殘疾,赴本管官司陳告,驗實,可免軍身。如此方能杜絕不得已而冒名從軍。”
“韓卿所言極是。早先三司審理時,常有地方在判詞中對律條理解不一的情況發生,周卿不如借此時機,率御史臺臣僚和律學通才,主持修訂《陶律》,逐句釋意,條分縷析,推原法意,辨異質疑,補充修正。”
“臣領旨!”周卓激動地領命道。
“韓卿建言獻策有功,入御史臺,參與商議《陶律》修訂。”
“臣領旨,謝陛下隆恩!”
洪德二十九年五月初三,霍謙奉旨率部將十余人,士兵三千人,押送單于入長安。洪德帝率京中七品以上官員在承天門迎接。城中上萬百姓也都趕來觀禮,將百余丈寬的御街,擠得是水泄不通。
身披鐵甲的禁軍統領梁榮,押解著五花大綁的頭頓,來到城樓中央端坐的洪德帝面前。洪德帝低頭看著立于階下的頭頓,問道:“你可知罪?”
“成王敗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聽聞此話,城門下百姓群情激奮,紛紛要求斬其首級,以告慰邊疆犧牲的將士。洪德帝見他雖行徑粗魯卻心直口快,毫不畏死,頗有英雄氣概,敬他是條漢子,便道:“你與我國土相鄰,卻屢屢來犯,殺我百姓,劫掠財貨,所犯種種罪行,死不足惜!”不想洪德帝話鋒一轉,“但朕饒你不死。只因性命可貴,不論是你還是交戰中死難的百姓、將士。朕希望從此邊境穩定,百姓安居,再無戰亂,也愿你能靜思己過,為兩國百姓日夜祈福。”說罷親自為頭頓松綁,又道:“今賜你京南府邸一座,與家人團聚,永居長安。”頭頓一愣,羞愧跪地,掩面痛哭。
獻俘儀式結束后,便是封賞,霍謙領軍有功,被洪德帝盛贊,封為鎮國公,授鎮西大將軍銜。霍謙伏地叩拜,再三推辭,不敢領受,不得已,改封定遠侯,食邑千戶。李仁率部擒獲單于,直搗王庭,授忠武將軍。梁明義率隊先登,授寧遠將軍。趙文虎擒獲左賢王,授游擊將軍。其余偏將,各受名爵。出征人員,皆有封賞。撫恤傷亡將士及家眷。
吏部尚書念著冗長的封賞詔書,下發告身。宋晟則侍立于御座之東,身姿端正,面帶微笑掃視著受封的眾人,實則在人群中搜尋著霍艾的身影,雖站在后排不顯眼的位置,但很快便鎖定了她的位置,在他眼中,只剩她一人。
慶功宴上,霍謙攜霍艾拜謝洪德帝。洪德帝見她身著自己賞賜的紅色戎裝,面相周正,五官硬朗,未施粉黛,還真有些雌雄莫辨。目光沉穩,對答從容。雖樣貌不及京中貴女們的螓首蛾眉,楚腰蠐領,但比起她們的嬌柔溫順,在身材挺拔豐腴的霍艾身上,卻有著一種旺盛的生命力,別具一番氣派。洪德帝頗為滿意,內給事朱欽見狀,尋了個機會,細細問過了名字和年庚,悄悄送去欽天監。
宋晟立在洪德帝下手,看著她的眼睛里滿是愛意,嘴角難以壓制的上揚起來。霍艾回完話后才敢偷偷瞟向他,四目相對之時,羞得滿臉通紅,卻還是忍不住想去看他。二人灼熱的目光,早已為旁人盡收眼底,心下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