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丫鬟進來的聲音,她頭也沒抬,繼續修剪著石榴花枝,漫不經心地問道:“見著了?”。
小丫頭見自家小姐婷婷立于窗下書案前,夕陽透過窗欞,斜斜地將光束灑在她的腕上,暈染出霞紅。烏黑油亮的秀發,被篦成一絲不茍的發髻,眼瞼微垂,睫毛在瓷白的臉蛋上,投下蝶翅般的陰翳,恍若仙女下凡。不由得自己也跟著榮耀起來,語氣中帶著些許驕傲地道,“見著了。不過是個子高挑些,倒沒看出什么特別。若是跟姑娘比,也就是算個尋常女子罷了。”只見一個梳著雙環垂髻,穿著桃紅色窄袖短襦,嫩綠色長裙,眉清目秀,頗為機靈的女孩說話間,便走到了自己小姐身邊,奉上一盞新茶。
那女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案頭黑釉瓷瓶中花枝,偃亞偏曲,虬枝疏葉,綴以兩點紅花,意境古拙,與她的年齡和容貌十分不相稱。而她卻頗為滿意地微微一笑道:“曄曄復煌煌,花中無比方。本是山頭物,今為砌下芳。”
丫鬟也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只繼續道:“姑娘,太子殿下真的會娶她嗎?”
她捏了捏小丫鬟嬌嫩圓潤的臉蛋,笑道:“傻丫頭,你家姑娘不過肉身凡胎,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
說話間,又一個丫鬟進來請安道:“姑娘,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知道了。”陳婉應了一聲,將花瓶端至一個木制花架上,襯在白墻之前,宛如一幅畫。調整到滿意的角度,才隨著丫鬟出屋去見趙夫人。
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擁下,陳婉姍姍而來。“婉兒,快來。”,趙夫人忙將女兒招呼到跟前,侍女們齊上陣,穿衣、整理發飾,陳婉環視四下眾人忙的不亦樂乎,眉頭微蹙道:“你們都先退下吧。”
趙夫人見她如此,便也訕訕地對眾人道:“都先下去吧。”
待屋中只剩母女二人時,陳婉一臉疑問道:“母親這是做什么?”
“不是一早就告訴你了,過兩日便是端午宮宴,太后召你入宮。”
“從前又不是沒進過宮,偏這次還要盛裝打扮?”
“這傻孩子,娘自有道理,你只管聽我的就是。”
“母親可是癡了?如今這京城誰人不知霍小娘子,她既已進京,后日的端午宮宴,必是座上賓,母親卻要讓我招搖過市,莫不是想我淪為眾人口中的笑談?”
“你這是什么話?那霍家丫頭,整日里在男人中廝混,出身卑微,舉止粗俗,如今圣上不過念在軍功,賞她家個爵位,還真以為自己憑著這個,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你只管聽娘的話,娘不會害你的。”
“您有何打算?”見母親欲言又止的模樣,陳婉料她必定早有謀劃,“今日若不同我說個明白,我是斷然不會從的。”
“你這孩子。”她終是拗不過陳婉,只得伏在她耳邊將陳演的計劃一一道來。
“什么?!您為何不阻止父親,此事若被圣上發覺,必會禍及全族。你們當真不怕嗎?”
“所以你才要爭氣些,若是太子殿下見到你一見鐘情,改變了心意……更何況宮中還有太后、皇后。到那時,便是圣上察覺了,也會網開一面。”
“快讓父親罷手,免得日后難以收場。”
“你父親心意已定,你休要多言,只管聽命就是了。”趙夫人一副破罐破摔的無賴語氣道。
“你們糊涂啊!”
“我們這不也都是為了你嘛?”
陳婉冷笑道:“陳氏先祖,事君以忠,到我這一輩,倒要事君以色了?”
“我請先生教你讀書識禮,學的就是這樣同你母親說話的嗎?”陳演宮宴之中,見洪德帝如此抬舉霍家,本就悶悶不樂,中途尋個借口告退。還未進門,便聽得陳婉如此戳心之語,由不得將滿腔的怒火,化作疾聲厲色,噴涌而出,“跪下,向你母親賠禮。”
陳婉自知剛剛幾句牢騷,若是私下同母親說說倒也無妨,偏就被父親聽了去,實在是指著和尚說禿驢,將陳家的男子罵了個遍。只得順從跪下,賠禮道:“女兒知錯了,請母親莫要怪罪。只是有句話,女兒今日若不說,日后真的會害了陳氏一族。”
“什么話?”
見陳演面色依舊鐵青,陳婉裝出乖巧,柔聲細語道:“圣上有意成全殿下婚事,霍小娘子還未進京,聲勢便已做成,可見太子殿下早已為其謀劃周全,問名納吉不過走個過場,想必也是留有后手的,卜辭未必能影響嫁娶。倒是欽天監那套通天曉地,識人斷命的說辭,不過是天子喉舌,若今日您假借著天家之口,斷他人兇吉,只怕會……”她見陳演此時已是面如土色,額頭微汗,知道這些話已經起了作用,便點到為止,不再多言。
陳演沉思許久,問道:“我兒有何良策?”
“俗話說‘作爭者兇’,父親不如順從天意。行刺之事,您已涉險其中,女兒實在不忍再見父親魚游沸鼎,只愿您暫且偃旗息鼓,韜光養晦,以待日后相機而動。女兒向您保證,即便無法嫁與太子,也定會助力母族,重振家風。”
陳演聽后笑著點點頭,待陳婉告退后,面色凝重地望向陳婉背影消失的地方,心中哀嘆道:“陰盛陽衰,我陳氏一族,當真要亡了嗎?”
次日宋晟退朝后,換了常服出宮。馬車過了景風門,便是崇仁坊。此次隨同入京受賞的三千兵士雖駐營城外,霍謙及家人卻被特旨開恩,安排在城內崇仁坊的進奏院衙署暫住。
馬車停穩后,宋晟正要下來,朱喜提醒道:“殿下,您若親自進去,只怕陣仗就鬧大了。不如讓微臣進去請。”
宋晟心有不甘的點點頭,退回車里。朱喜被趕來的主事官員一路領著,霍謙也已恭候在穿堂。朱喜率先行禮拜道:“定遠侯。”
“朱內侍到訪,未曾遠迎。”說著抬手將他請入花廳。
“定遠侯折煞小人了。臣此次到訪,是奉太子殿下之命,邀霍小娘子同游驪山,不知方便與否?”
因是昨日宴后宋晟親自下的請帖,故而大家只是客套寒暄一番,等霍艾收拾妥當來至前廳。卻見她一件墨綠色窄袖圓領袍,下擺短至小腿,腰間系了條棕色革帶,腳上穿著烏皮靴,格外干練清爽。
霍謙看了頗為滿意,又叮囑道:“不可貪玩冒進,注意防范山中走獸,切莫大意。”
“是!”
“言行謹慎,不可逾矩。”
“是!”
交代完后,霍艾隨著朱喜出了轅門,見一紅頂輜車在外等候,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來,還未等內侍動手,門已從內被推開,迎著的是宋晟一張漲得通紅的臉上,一雙眼角尖尖,眼尾又微微下垂的桃花眼,早已笑成了月牙。嘴角的上揚,擠得顴骨前隆起了肉肉的小丘,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活脫脫的一個年畫娃娃。那既興奮,又緊張的模樣,讓霍艾也不由得跟著心如鹿撞,激動不已。二人在車門處相持的一瞬,宋晟方意識到自己擋住了路,慌忙后退避讓。等霍艾坐下后,自己才落座。就這樣,車廂內的兩個人,明明心中都有千言萬語,卻一人一邊的分坐于車廂兩側。霍艾低著頭,并不言語,宋晟也沒了往日的從容,無處安置的視線在車內隨意的飄動,卻唯獨不敢看向她。
“你餓不餓?”他終于在角落的位置,看到命人一早準備的食盒,借此打破安靜尷尬的氣氛。霍艾雖剛剛吃過早飯,但見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話題,便配合地點點頭。他忙去端食盒,順勢坐到了霍艾一側,將食盒置于二人中間的空位,打開蓋子獻寶般地一樣一樣介紹,之后挑出一盤自己最愛的櫻桃饆饠,捧到她面前,那白里透紅的點心,一看就讓人食欲大振。
“先嘗嘗這個。”他看著霍艾捏起一塊,咬了一口,酸甜可口,蒸熟的櫻桃餡料紅艷的格外誘人,“如何?可合胃口?”他滿眼期待地詢問著。
“嗯,好吃。”霍艾由衷地贊美,好吃雖好吃,只是這個頭也太精致了些,兩口就吃完,意猶未盡地伸手再要拿時,盤子早已被宋晟放回,換了一只盛著金乳酥小盞。
“再嘗嘗這個。”
霍艾接過小碗,細細端詳,心中暗嘆:這碗也太好看了。似乎曾經在阿爾博薩的珍寶鋪子里,見過這紅棕色中帶著月白和黃色的云狀斑紋的杯子,他告訴她那是瑪瑙,可那杯子沒有這個碗壁的輕薄透光,也不像這個碗口還額外包了一圈金邊。
手執金湯匙,輕挖一勺,送入口中,冰冰涼涼,配上入口即化的細膩口感,帶著醇厚的乳香。看著她連連點頭的模樣,宋晟便已知道,這一款也合了她的胃口了。正準備接過收好時,車輪忽然壓到顆小石頭上,一個顛簸,霍艾身體一晃,碗已脫手,跌落車上,摔個粉碎。霍艾見狀甚是惋惜,這么漂亮的碗,這么好吃的金乳酥。卻不料護著食盒,也剛剛坐定的宋晟,第一時間只問了一句,“可有磕碰到?”
霍艾搖搖頭,滿臉的愁容,心中無限愧疚地道:“人倒是沒事,只是可惜了碗和吃食了。”
宋晟淡淡笑道:“人沒傷到就好。”
霍艾想到他剛剛緊緊護住食盒,卻也沒敢與她更靠近些,心中暗笑道:這呆子。隨即緊張的心也放松下來。
御者自知有失,朱喜慌忙回頭隔著前窗的帷子,低聲問道:“殿下,可有傷到?”
“沒有,走慢些,不急。”
御者應了聲“是!”重新揚鞭驅馬,已由剛剛的輕快小跑,變成了悠閑漫步,迎著太陽一路向東。等霍艾將食盒里的小點心每樣都嘗過后,宋晟已將她的口味偏好和最愛吃的幾樣,默默記在心里。霍艾則揉著脹滿的胃,感嘆,還好每個只是淺嘗了一塊。
馬車穩穩停在一處行館轅門外。霍艾下車時,發現門口已有不少人在等候,眾人見了宋晟忙聚過來行禮問安。看年齡皆與他們相仿。看態度,恭敬中又帶著熟識的親近感,想來都是太子殿下的玩伴了,隨著宋晟的引薦,霍艾也開始不卑不亢地向各位權貴子弟一一行禮。一陣寒暄過后,宮人、婢女們服侍著各自家主入內更衣。再出現時,不少女眷已換上了輕薄艷麗的春衫,桃紅柳綠的點綴在男子們的騎行隊伍里,活潑而靈動,實在增色不少。雖然襦裙樣式寬松,使行動多少有些不便,但女孩子們一個個松弛利落的騎馬動作,一看便是經常出入這種宮廷出游,早已習慣,知道如何既不礙事,又能展現出飄逸的美感。
本就是借著游獵的名頭,一眾青年男女的社交活動,所以大家并不專注追逐獵物,反而多了幾分悠閑愜意。相較于西北的風貌,這郁郁蔥蔥的驪山風光,著實讓霍艾感到新奇。期間在射粉團的游戲中,霍艾也察覺到,那些男子總是能巧妙地失誤,丟失比分,讓宋晟獲勝。而女子們也都會藏起才能,以弱示人。相較于自己那百發百中的認真,顯得竟是如此的可笑。看透大家意圖后,她淡淡一笑,表示有些疲乏,退出比賽,坐到涼亭里飲茶去了。宋晟見她離開,自己也忙跟了上來。眾人還要相隨,卻被他婉拒了。
“怎么不玩了?”他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
“借你的光,總能拔得頭籌,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對著他心下了然地一笑。宋晟被看穿,臉上一陣尷尬地泛紅,眼神回避地解釋道:“雖說準備的這些游戲都是你擅長的,但你也確實是技高一籌嘛。”
“之前您同我說,我與您見過的女子不同,如今看來,倒像是在提醒我鋒芒太露了。”聽聞此話,宋晟由原本逃避的目光,轉為震驚地回視著她,而后揮手讓涼亭中的侍者盡數退出,霍艾方繼續道:“這些小娘子,從騎馬到射箭,動作熟練,招式標準,想來不乏名師傳授指點,不過是藏巧于拙,故意讓我罷了。殿下何故放著秀外慧中的美玉不取,偏要我這塊頑石?”
宋晟見她如此敏銳的洞察力,內心是既驚又喜。驚的是她能迅速地識別出,這么一群人看似和諧融洽的相處,實則各有所圖。喜的是日后縱使身處關系錯綜復雜的深宮,她應該都有能力應對,無需他過多擔心,分出精力來保護。
入朝十載,他早已明白,對于那些宗族外戚來說,維護一個建立不過數十年的新朝,他們更愿意不斷壯大自身的利益。所以與其指望這些舊士族對自己忠心不二,倒不如趁早培養出自己的左膀右臂。通過與霍艾的接觸,他注意到了她身上的正直、善良、果敢、聰慧,而邊境手握兵權的霍謙,也正是他可以拉攏和培養的勢力。雖然有無數的時刻,他也曾懷疑過,自己到底是愛上了她,還是覺得她是一件趁手的工具。于是他并不打算隱瞞地將心中所想,向霍艾道出:“朝中局勢風云詭譎,我需要一個出身簡單,可以與我并肩作戰的人。而你曾武暢西海,日后定能統領內廷,掌教九御。霍氏一族,也必將成為我的股肱之臣。”宋晟這一番話,說的無比真誠,聽著也像在肯定和鼓勵,可落在霍艾耳中,卻似一盆兜頭潑來的涼水,讓她的心像突然一腳踩空。雖說她也曾懷疑過自己憑什么獲得太子的青眼,但驕傲還是無數次的告誡她,拋開身份上的差距,自己完全配得上他。更何況自己原本也有私心,即便太子只是出于政治考量,自己也不虧。但之前那些情感的悸動,還是讓她初嘗愛情的甜蜜,那種有所牽掛,有所期待的日子,讓她在無數個長途奔襲的苦寒夜里,感受到溫暖和幸福。她默默低下頭,自嘲地一笑,快速收斂起失落的表情,試圖維護下自己最后一絲尊嚴,鄭重對著宋晟道:“請殿下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聽聞霍艾此話,宋晟突然開始懊悔剛剛說的那些。那明明是一個可以用甜言蜜語,吐露心聲的時刻,他明明可以說些山盟海誓的情話,可偏偏說出口的是這樣功利的句子。那些擔憂、心疼,曾折磨過自己數個夜不能寐。明明在霍艾的故事里,他一次次的被她的品格,經歷所打動,可千言萬語竟只匯成了一個“并肩作戰”。
“我一定會好好待你。”他試圖再挽回些什么,繼續道。可在霍艾聽來,都只是像安慰或是犒賞,所以只是淡淡一笑。宋晟見了那笑容,莫名覺得心中一痛,卻也不知還能做些什么,只得靜靜留在她身邊,偷偷關注著她情緒的變化,不敢走開。
霍艾胡思亂想了許多,不知過了多久,只是看日頭已經開始西斜便起身,宋晟見了也忙跟著起身,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
她看到不遠處就有一匹體型中等,毛長且瘦的馬,便轉頭看著宋晟詢問道:“我能騎會兒馬嗎?”
“當然。”他忙不迭地點頭,正要帶她去挑選,卻見她徑直走向林間那匹黃毛白點的雜色馬時忙道,“那邊有良駒。”
“這匹也很好。”馬兒側頭看向霍艾,似乎聽懂了她的肯定,在霍艾靠近后格外馴良地任她輕撫自己的頭,在她一聲聲“真是匹好馬”的贊揚中,愉快地踏著蹄。霍艾翻身上馬,轡頭放松,輕夾馬腹,馬兒便輕快地奔跑起來,雖是上山的路,但馬跑的并不吃力,霍艾配合著它的節奏,任它自由地奔馳,陽光穿過青翠欲滴的樹葉,斑駁的光影鋪滿山間小路,溪流在石間輕快地流淌,發出悅耳的潺潺聲,與鳥鳴交織。“也罷,即使沒有情深似海,至少可以舉案齊眉。”她在心中不斷勸慰自己。盡力將凝結在心頭的最后一絲失落,隨著迎面而來的疾風吹散。
“殿下,時辰不早了,該回去了。”她舒暢地駐馬回頭對宋晟道。
“這么快?”宋晟有些錯愕和不舍,他抬頭看看天邊已被一抹紅霞浸染,樹木的輪廓也開始變得柔和,只得點點頭。返程的車上,無數次地想開口解釋剛剛的那些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直到最后終于憋出一句,“不如吃了晚飯再回去?杏花樓的菜做的極佳,要不要去嘗嘗?”
霍艾對這莫名其妙的邀請先是一愣,而后搖頭笑道:“未提前同家父請示,都還在等我回去吃飯,況且太晚回去他們也會擔心。”聽聞此話,宋晟雖然失落但還是表示理解,終于再無理由挽留。
朱喜將她親自送進府,給霍謙將軍請了安,方退出。宋晟落寞地坐在車里,剛剛她是不是下車后頭也沒回的就進去了?他不斷的回憶著今日的種種,開始患得患失起來。而回到家的霍艾也沒有了出發前的興奮。
“怎么?玩累了?”霍謙看出了她的郁郁寡歡。
“原以為京城官宦子弟,放縱享樂者多。可今日見著的,不論談吐抑或行動,各個出類拔萃。”
“那是自然。大凡權貴,無不希望自己家族興盛長久。嚴格的子女教育,培養出的即便不能出將入相,最次也是中人之姿,以保守成。更何況人以群分,擇交而友,那些頑劣不堪的紈绔草包,太子又怎么可能同他們玩在一處啊。”
她沉默地點點頭,表示認同。霍謙看了看她,了然一笑道:“你就是為了這個,妄自菲薄,垂頭喪氣?”
霍艾被說破了心事,臉一紅,不情愿地承認道:“原以為自己……”她竭力地掩蓋著內心的失落,繼續道:“尚有一技之長,今日才知京城里臥虎藏龍。想到之前殿下抬愛,不免有點心虛。”正待霍謙開口之際,忽聽得主事來報:“左街使楊建求見。”
霍謙頓覺不妙,隨人前往花廳,霍艾則退至后堂。
“楊街使來訪,所為何事?”
“今日在西市酒肆,寧遠將軍和侯爺的公子與人發生爭執,動了拳腳,被帶去了武侯鋪。”
霍謙滿臉疑惑,若是梁明義一人惹了禍,還有可能,但有霍蕭在,怎么可能讓他如此沖動行事。
見霍謙并不相信,楊建便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一描述。霍謙細聽原委,頓覺怒火中燒,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早已默默推演出處治手段及結果,而后沉著抱拳同楊建道:“有勞楊街使前來送信,不知是否方便我前去探望?”
“小臣前來報信,自然會為定遠侯行方便。”
“那勞煩您稍候,容我更衣。”說罷轉身去了后堂,換上官服。
楊建原以為京城之地,他作為一個新晉封疆大吏,又是部將闖禍被緝拿,會低調行事,沒想到他不但一身公服,還帶上了霍艾。
到了武侯鋪,打點了些銀錢,霍艾率先沖進了牢房,原本低著頭還在閑聊的霍蕭、梁明義看到熟悉的身影,先是一驚,隨后也快步搶到了木欄前,“小妹,你怎么來了?”
“二哥,梁大哥,我隨爹爹來的。好好的,怎么就同人打起架了?可是被什么人欺負了?”連霍蕭都能惹惱,可見那人應是為非作歹,十惡不赦。但為什么他二人反被關押了起來,滿腦袋的疑問,讓她忍不住胡思亂想,最后得出個被人欺負了的結論,便越想越生氣,擼胳膊挽袖子的就要給他們報仇的架勢。
梁明義看不透局面時,只負責嘿嘿憨笑,將難題留給身邊人解決。而霍蕭最初雖然疑惑父親為何會帶小妹到此處,但也很快猜出他的用意,只是事關小妹名節,他又如何能坦然訴說呢,于是只得避重就輕地道:“不過是聽不慣有些人滿嘴胡沁。爭辯了兩句,話趕話的,就打了起來。”霍艾一臉不信的模樣,心中越發好奇,既然阿爹都把自己帶來了,可見是并不打算對自己保密,那二哥還刻意隱瞞什么呢?
“二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這話可哄不了我。不想說算了,我早晚也能查出來。”她傲嬌地將頭扭向一邊,給梁明義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說,梁明義卻裝作沒看到。霍艾見套不出原委,自覺無趣,便靜靜站回霍謙身后,重新觀察周邊環境,悶熱潮濕,霉味一陣陣襲來,蚊蟲不時的從耳邊飛過,發出惱人的叫聲,想來會是難熬的夜晚,阿爹也真是的,為何不早說來這種地兒,好歹多帶些錢,上下打點一下,說不定還能換個好點兒的牢房。
“爹”,“將軍”
高墻小窗,霍謙借著昏暗的燭光,看了看二人臉上有無掛彩,又細細觀察了他們的行動,確認了身上并未受傷,才放下心來,問道:“打了幾個?”
“六個。”
“可有人命?”
“手上留著分寸呢。”梁明義倒似頗為得意。
“那還差不多。”霍謙欣慰地點點頭。霍艾見狀,不覺有他,霍謙在外一貫護內。只是這次二哥竟一反常態地參與其中。還記得年幼時,一群頑童欺辱他的腿疾,都不見他同他們爭辯什么。倒是梁明義在外要與人口角時,他能從旁勸阻。如今二人不知為何與人打作一團,還鬧進了武侯鋪。四下張望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門口一閃而過,霍艾有些不可思議,“阿爹,我去尋個人。”得到霍謙首肯后,便追了出去,一溜煙兒的消失在眼前。
“爹,您不該帶小妹來。”見霍艾離開后,霍蕭才低聲對霍謙道。
“若她沒有自保的能力,沒有為你們解難的手腕,倒不如趁早跟我們回家。”
“爹,您為何這次待小妹如此苛刻?是還在生她自作主張的氣嗎?”
“朝堂波譎云詭,她要是真打算分一杯羹,不妨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要我說,你們也不用瞞著她,一會兒她回來,就直接將來龍去脈說與她聽。她選的這條路觸動了多少人的利益,早點明白,快點遠離。我霍家本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貴,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守在一處就好。”
霍蕭哪里看不出父親的良苦用心,他雖言辭犀利,卻是極疼愛三妹的。最初想著哪怕嫁個尋常人家,至少能留在自己身邊,也方便給她撐腰,免受婆家的為難。可如今莫說是撐腰了,便是自家的榮辱,也都在人家的喜怒之間。
“話雖如此,可畢竟事關小妹名節,您將她帶來,縱使她性格豁達,但突然直面謠言,也免不得要覺得委屈、心寒。您當真不在乎?”
“我倒希望這次可以重重地傷到她,從此小心翼翼地躲在我們身后,也沒什么不好。”霍謙嘴上雖這樣說著,眼中卻全是不忍和心痛。
“我知道您想護她一輩子。但只怕您是小看了她。三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在您懷里撒嬌的小女孩了。這事若被她知曉了,估計就沒那么容易收場了,到時候別說京城了,只怕天下都會無人不知。那時,她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您也不在乎?”
“雖說清者自清,但忍氣吞聲,也絕非應對良策。更何況力兒(霍艾小名:大力)是為國征戰,出生入死,由不得他們如此編排。今日就算她不鬧,我也要勢將此事辯個明白,不能讓她暗地里被人指著脊梁骨,說三道四。還有你們,腰桿子都給我挺直了。就算最后力兒跟我們一同回西北,也絕不能是灰溜溜地被擠兌走的。”
“父親可是已經想到應對之法了?”
霍謙目光深邃,沉聲道:“法子我已想好,只是要你二人在此處多委屈幾日,我會報請圣上,徹查流言源頭。”霍蕭雖點頭,心中卻憂慮,此等無關朝廷的小事,皇帝又怎會勞師動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