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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盛世未艾

第6章碧艾香蒲處處忙(上)

晨光微露時,宮人們便已用艾草水浸濕的巾帕,把大殿的金磚都細細擦拭干凈。尚食局在司膳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準備著制作角黍的食材,不多時,帶著箬葉清香的氤氳,使眾人的臉龐漸漸變得模糊。

三足鵝形白瓷香爐中,裊裊青煙即將散盡。太后尚未起身,皇后便已立于蓬萊殿殿外。寅時二刻的鐘聲敲響,殿門輕啟,藥草香彌散開來,宮婢排著整齊的隊伍,手執盥洗用具,魚貫而入。掌事宮女華姑在帳外輕喚“太后吉祥”,聽到帳內太后應聲后,兩名宮女將幔帳徐徐撩起。皇后率眾跪請晨安,服侍盥沐。

梳妝完畢,洪德帝攜太子,已準時出現在宮門處。首領太監趙金賢跪于殿外階下通報皇上、太子駕到。

洪德帝整冠肅容,提裾進殿,見太后居中端坐,皇后侍立在側,稽首行禮道:“兒臣恭請母后圣安。”宋晟一同叩拜道:“孫兒叩問皇祖母圣安。”又向皇后行禮,“問母后安。”

陳太后抬手虛扶示意父子二人起身,皇后領后宮眾人向洪德帝跪拜禮畢,太后方緩緩開口道:“皇帝至孝,哀家甚慰。聽聞昨夜有個女子京控,三更方了,今晨寅時即起,這般早朝晏罷,不顧龍體。何如使得。”

“謝母后垂念。”洪德帝不愿談及前朝事務太多,于是換了個話題道,“兒臣昨日收到河南道呈報的祥瑞,數千只白鳥圍聚泰山之巔一枯木飛舞,須臾間,枯樹即重發新芽。此乃母后仁德感化天地。兒臣已命翰林院繪制成圖,獻于太廟,以彰母后教化之功。”

陳太后滿意頷首道:“皇帝有心了。”又囑托了幾句注意身體與飲食,便抬手招過宋晟到身邊,滿目的慈祥。命宮人端來一碗駝蹄羹,賜予他食。

宋晟自小由太后親自撫養,立為儲君后才搬至東宮,祖孫二人的相聚也只能依賴著晨醒昏定的短暫時光。

待太后用膳完畢,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蓬萊殿,洪德帝的金輅車駕已等候在大殿之外。六匹大宛騮馬披著孔雀紋韉具,鞍韉上的鎏金杏葉隨呼吸輕晃,映得晨光碎成金箔。三百六十名金吾衛執棨戟開道,甲胄上的狻猊吞口皆綴著五月新采的艾絨,遠遠望去如流動的青黑色云濤。

“鳴鞭——“

隨著典儀官的長喝,二十四節靜鞭在青磚道上炸響。皇帝乘輿自宮闕深處浮現,九旒冕冠下,玄色袞服的日、月、星辰紋與初升朝陽相映。車駕前導的豹尾班中,總管太監魏誠執金鉞步行,三百里鹵簿綿延如河。

洪德帝車駕在前,轔轔碾過朱雀大街時,兩側早跪滿百姓。左威衛的豹旗在前,右武衛的熊旗在后,中間夾著教坊司的胡部樂伎,箜篌與篳篥聲里,八匹駱駝馱著的銅制龍首噴吐出五色煙霧。道旁新插的柳枝上,不知誰系了彩絲百索,在風中與御林軍的纛旗纏繞,恍若天人相接。孩童們攥著父母衣角,偷看車駕上的六龍車蓋——那是用上等鯊魚皮蒙制的,車行時隱有鱗光流轉。忽然有一扎著雙髻的小兒,被五光十色的御駕車隊吸引,不由自主地舉著彩紙扎的鳳凰往輦道上追去,御前侍衛的橫刀剛要出鞘,卻見皇帝抬手止住:“切莫嚇壞了孩子。“車駕暫定,洪德帝摘下腰間金銀絲線成的龍鳳呈祥藥草香囊,拋給呆立的小兒:“朕的鳳凰,換你的鳳凰,可好?“霎時滿街山呼萬歲,小兒被其母扯回身旁,按跪在地聲聲叩謝。

行至灃河岸碼頭,“翔龍舟”已泊在渡口,洪德帝步下金輅,等太后轎攆到達后,共同登上御船。

船身長三丈有余,通體朱漆描金,船首設金頂龍亭,四根鎏金龍紋雕柱,艙內布置著西域絨毯,紫檀家具,名貴瓷器,繡屏隔斷,窗欞嵌彩。洪德帝攙扶著太后立于船頭,前有儀仗船引路,外圍由數十艘戰船拱衛,緊隨其后的是妃嬪及各府受邀女眷的六艘較小船只,船身亦雕有鳳鳥紋飾。岸上上百名纖夫穿著統一的靛藍短衫,腰系黃綢帶,沿途以彩色帷幔遮蔽民舍,裝飾樓閣。半個時辰后,御船抵達瀛洲碼頭,三百宮娥在前執彩帶、石榴花引路,眾人下船換攆,登太平山。

洪德帝憑欄而立,忽聞岸西鼓聲如雷,左神策軍的赤膊水手齊聲唱著龍舟號子。岸東的右驍衛不甘示弱,船頭的指揮手舉著鍍金銀龍令旗,旗面上寫著“端午安康“。

“放標!“隨著黃門令的尖喝,三十六面彩帛錦標破水而出。水手們赤足擊鼓,在鼓聲中振臂高呼,橈槳整齊劃過,濺起的水珠映出七彩虹光。一聲鑼響,有一舟率先觸岸,龍嘴中銜著的金箔粽子“咚”地墜入彩漆木盤,眾人喝彩歡呼。正在這時,池面突然騰起五色煙霧,這是少府監新制的水煙,以沉香、龍腦混合艾草,煙霧中隱約可見“千秋萬歲“的字樣。洪德帝贊道:“此景當以詩文記之。眾卿就以'端午'為題,不限韻,先成者賜葡萄酒一杯。“遂命魏誠傳旨下去。才華出眾的翰林學士們應景而書。文采平庸的,也一早準備好了腹稿,只等皇上出題,往上拼湊,應付交差。

太后笑道:“讓各宮妃嬪、各府女眷也試試。寫得好的,有賞。”

“是。”趙金賢領懿旨向下通傳。

正午的賜宴設在池心水殿。尚食局端上剛出籠的九子粽,每只粽子都纏著與龍舟纜繩同色的彩絲,太后將最大的一枚遞給陳皇后,糯米裹著的蜜餞滴落琥珀色糖汁,恰與她裙上的金泥龍紋相映。又將其余粽子依品級賜予眾妃嬪。

不多時,第一首詩呈上,乃翰林學士張悅所作五言絕句:

彩縷纏金黍,

香蒲泛玉醪。

御苑鳴金鼓,

龍舟競碧濤。

洪德帝看后,贊道:“好一個才思敏捷的張樂文啊。”,捧與太后親覽,太后點頭稱善。于是命人取來夜光杯,斟滿葡萄酒,賜予張悅。而后小太監陸續奉上詩箋,洪德帝逐一點評,依著書法、意境、新意評出個優劣等級,按排序賞了夏衣、折扇和百索。

待賞賜畢,趙金賢捧著一疊詩箋跪獻御前,眾妃嬪本就不擅詩文,太后的懿旨又是隨興而起,故均未有所準備,勉強作成。各府女眷心知這次試才不過是為霍、陳兩位小娘子作配,也就只是隨眾領命,并無爭勝之心。太后依次看過眾人的題詠,笑道:“若非女兒身所困,才情壯志倒也不遜須眉啊。”說罷遞與洪德帝。

粗略翻過幾首索然無味的套路文章,一首名為《端陽觀龍舟有懷》,吸引住他的注意。

遠岫含煙翠色深,澄江如練映遙岑。

輕舟逐浪隨波遠,鼓聲激越入云沉。

千帆競渡同搖櫓,百舸爭流盡染襟。

榴花照水影千重,似有江畔賦詩心。

洪德帝看后,連連點頭。如此溫婉含蓄的意境,化屈子典故入漣漪又不見悲愴的柔腸,配上一手清秀的簪花小楷,這京城除了素有才女之稱的陳婉,想不出還有誰。未幾頁,又一首《端午龍舟賽即景》映入眼簾。

日照金波戰旗舒,云涌雷奔鼓角呼。

舟如掣電穿浪去,萬槳飛濤雪練鋪。

得雋爭標誰敵手,龍影追風奮臂逐。

山河壯麗催吾輩,高歌盛世繪新幅。

如此激昂奮進的氣勢,除了霍艾,再無第二人。洪德帝閱畢,將二人詩作選出,奉還太后道:“這兩首難分伯仲,還請太后定奪。”太后笑著命人交給皇后和太子道:“哀家也是最鐘意這兩首,你們覺得如何?”皇后笑道:“母后知道我素乏詩才,不善吟詠。依臣妾看,首首都好。”

宋晟一眼便識出霍艾的筆跡,毫不避諱的舉薦道:“孫兒更喜歡這一首《端午龍舟賽即景》。”

太后見他明目張膽的偏愛,心中明白,卻佯裝不知情,將人召見進來。行禮間,見她身形高挑豐滿,目光炯炯,舉手投足中透露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江湖俠氣,又被翰墨書卷約束的極為有禮,加上聽到各方的傳聞,一下就理解了,為何宋晟會被這個容貌不及陳婉十一的女子所吸引。

太后朝霍艾招手道:“走近些,讓哀家看看。”

霍艾不明所以,下意識的看向宋晟,但見他嘴角含笑,帶著鼓勵的眼神沖她點頭示意,方垂眸以示溫順乖巧地湊到近前,聲音清朗地再次道:“民女霍艾,拜見太后。”太后輕撫其肩,溫言道:“你文章做的很好,師從何人?讀過哪些書?”

霍艾恭謹答道:“回太后的話,民女在家鄉學堂讀過幾年書,師承當地一位老儒,不過粗通些文墨,不敢妄稱文章。”

太后微笑點頭,目光中透出贊許,“多大了?可有婚配啊?”

霍艾臉色一紅,不好意思地低頭答道:“民女今年十八,尚未婚配。”

太后見狀順勢道:“哀家身邊正愁沒個說話的人,你見識不凡,明日起便入宮陪伴哀家可好?”霍艾聞言,無名無分的入宮居住,遠離父兄,心中自是不悅,但又由不得拒絕,只能俯身拜道:“民女謹遵懿旨。”宋晟為著日日請安時,都能得見一面,倒是頗為歡喜。

冷眼旁觀這一切的陳婉,原本波瀾不驚的心緒,突然因宋晟那毫無顧忌的偏私,生出了些許渴求。從不缺愛慕與追捧的她,自以為通透地看清了男人們討好外衣下的算計與企圖,不想這世間竟還有人,可以幾近無私地偏愛一個女子,給予她特殊的榮寵。

思惆間,白霧般的水汽里,傳來教坊使的羯鼓聲。鼓聲激越,回蕩在灃河與驪山之間,似與山川對話,驚起灘涂的白鷺,飛向天空。待眾人紛紛將注意力集中過去,鼓聲漸息,蕭管聲起,悠揚婉轉,演奏出莊重而美妙的祭祀曲調。六十四名童子,排成八行八列的方陣,翩然起舞。琴、竽、瑟、磬、金鼓并陳雜奏,宛若天籟。樂舞伎身著華服,輪番登臺獻藝,直至暮色四合,上游緩緩漂來三百盞河燈,燈上謄寫著今日眾人所題的詩句,星火點點映照水面,恍若將這盛世的文采都揉碎在粼粼的波光里。戌時,鹵簿經過長街,燈籠次第亮起,車駕后跟著駝隊,載滿了沿途百姓敬獻的石榴與香粽。

次日一早太后派人去接霍艾,午時剛過,便有太監通傳,見她如松般挺直脊背的走來,畢恭畢敬的在階下行禮,面上看著循規蹈矩,骨子里卻充滿了隨時會掙脫枷鎖的野性。免不得回想起自己年輕時,隨太祖打天下的日子,對她更多了幾分親切,“哀家已命人收拾好東廂,你踏實住下。這位是孫尚儀,你日后便跟她學習宮中禮儀。得空了,就陪哀家說說話,講講宮外的事。”說罷,示意華姑將她扶起帶過來。霍艾由著她將自己引到太后身邊,一一應下太后的安排與吩咐。

少時,便聽殿外傳來玉石撞擊出的叮咚聲響,緩急有度,輕重得當,像是帶來了驪山山間的清泉,隨著太監的唱報,只見一位嬌俏女兒款步而來,頭上梳著雙環望仙髻,簪著淡粉色絹花,兩條垂髫落至胸前,上著寬袖鵝黃襦衣,下穿嫩綠長裙,腰間垂掛的葡萄花鳥紋草藥香囊隨著步伐輕晃,而那如泉水般的清響,正是源自另一側的雙魚禁步。提裾拾級而上,金縷鞋尖點過石階,動作輕盈而優雅。

“給皇祖母請安。”七公主盈盈下拜,裙擺在金磚上綻放開來,白瓷般的肌膚,清秀的眉眼,翕動的鼻尖上,沁著細密的汗珠,雖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稚氣未脫,卻足以斷定日后定是個美人。

“珍兒,快來讓阿奶瞧瞧,是不是又長高了。”說著張開手臂,準備把她攬入懷抱,不成想一只麻雀撲棱棱從小公主袖中飛出,嚇了眾人一跳,乳母惶恐地跪倒在地,小公主順著鳥兒飛去的方向看去,見它慌亂中直直撞在了大殿的金柱上,自知失禮,吐了吐舌頭,回看向太后,討好地道:“皇祖母快瞧,它也來給您磕頭了。”

滿殿的宮娥斂聲屏息,霍艾留意著太后的反應,細細的察言觀色。卻見她鎮定和藹地笑道:“這雀兒倒是比你懂禮數。出宮這半年,怕是規矩都忘干凈了吧?”邊說邊抬手示意宮女將那跌落的鳥兒,好生帶走,免得它一會兒在殿中繼續亂飛。宋珍則順勢撲進太后懷里撒嬌。太后無可奈何地抱著她,不再追究。宋珍知道已蒙混過關,慢慢抬起頭,注意到太后身邊的霍艾,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探究地看著她。霍艾忙屈膝行禮道:“民女霍艾,拜見七公主。”

“這是定遠侯的幺女,你就叫霍姐姐吧。”太后介紹道。宋珍親自將她扶起,脆生生地叫了一聲:“霍姐姐。”,然后歪著頭似笑非笑,毫不避諱地與霍艾四目相對。霍艾被她的大膽、熱烈所吸引,隨后意識到,她似乎聽聞了自己與太子的那些風情月意,不禁臉一紅,眼神閃躲開來。宋珍見狀,嘴角微揚,眼中閃過一絲調皮,另尋話題,“霍姐姐進京幾日了?可曾去哪兒游玩過?驪山那邊有個獵場,不如明日我陪姐姐去逛逛。”霍艾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聽太后問道:“之前讓你抄寫的《女誡》,怎么只送了一章,就沒了下文?”宋珍像是早有準備,絲毫不慌地回答道:“皇阿奶,那《女誡》字字珠璣,若是一味抄寫,不明其理,豈不是暴殄天物,孫女需細細揣摩,領悟其精髓再行抄寫。故而進度稍緩。”

“那你如今領悟到哪一章了?”

其實從第一章開始,宋珍就想不通,人活世間,為何偏是女子要自甘低賤。但畢竟自己身居高位,本就鮮有伏低做小的時候,故而也懶得與禮教抗衡,終是沒將疑問說出口,只糊弄道:“孫女愚鈍,始終不得其法。”霍艾哪里不明白她的心思,這又何嘗不是她心中的疑問。

太后轉頭看向大殿內馴良順從的宮娥、女官,無聲的嘆了口氣,這些被規矩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女子,總讓她覺得像華美裙裾下裹著的瓷娃娃,層層金漆描出的眉眼間,半點鮮活氣息也無。做工越是繁復,內里越是空洞,連呼吸都要按既定節奏起伏。而霍艾也終將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太后打量了她許久,方悠悠地道:“太樸素了些。鶯兒,去挑選幾樣首飾。”少頃,鶯兒執一托盤,上面擺著各式各樣的簪子,步搖,手鐲,耳飾。霍艾謝辭,太后便親自挑選了幾樣,幫她帶上。當步搖插入發髻的那一刻,她的頸部似乎開始變得僵硬,一對玉鐲被套在腕上時,那仿佛隨時會碰碎的脆響,讓她的動作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起來。太后看后滿意地笑道,“趕明兒你隨華姑到司飾司再挑選幾樣。”

宋珍眨著天真的眼睛,只留意到那步搖上的流蘇,在陽光下的浮光躍金,“皇祖母,我也想要。”

太后慢慢斂去笑容,嚴肅道:“你父皇心疼你體弱多病,才特準你入慈恩寺靜養祈福。雖寺中清規森嚴,因著圣眷優渥,一應儀軌皆從簡了。但你不可蒙圣恩寬宥,便懈怠了禮儀規矩、女紅針黹。”宋珍聽后,低下了頭。霍艾心里明白這話更是說給她的,即便公主荒疏了規矩,可終究還是公主。她質疑了《女誡》中的規訓,在夫家還有皇權來替她撐腰。而自己除了遵從,別無選擇。霍艾垂眸,裝出斂神靜聽的恭順模樣。

像是對她“束手就擒”的嘉獎,一個月后,傳旨太監手捧明黃龍紋的卷軸,站在了她面前,高聲頌道:

定遠侯鎮西大將軍霍謙之女,族茂冠冕,慶成禮訓,貞順自然,言容有則。作合春宮,實協三善,曰嬪守器,式昌萬葉。備茲令典,抑惟國章。是用命爾為皇太子妃。往,欽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歟!

霍艾叩拜,雙手接過冊文,朱欽壓低聲音道:“今日定遠侯進宮謝恩,霍娘子可有物件、口信兒要微臣代為轉交?”

霍艾猜不透這是試探還是討好,便謹慎道:“有勞朱內官,并無物件轉交。家父若問及,您就說:仰賴太后照拂,我在宮中安好,切勿為念。還望他老人家國事當勤勉,晨昏記加餐。”朱欽默默記下,告退返回紫宸殿。

大殿中桃形忍冬紋鏤空五足熏爐,青煙裊裊。霍謙跪拜在地上,謝恩的奏表已敬呈至洪德帝的案頭。

“霍卿馬上就要與朕成為兒女親家了。這些虛禮就免了吧,快賜座。”洪德帝有意的拉攏,刻意展現出親近之態。魏誠適時地搬來倚子。霍謙卻更加惶恐,連連推卻。洪德帝見狀,起身繞過御案,走到霍謙身前,親手將他扶起,“霍卿為國鎮守邊境三十余載,這次直搗羌奴王庭,更是為朕了結了一樁心事。”

“此皆是臣分內之事,何敢當陛下謬贊。”

“建不世之功而弗居,執謙退之節以自守,霍卿實乃百僚之楷模。”龍腦香裹著帝王威嚴撲面而來,讓霍謙更覺脊背驟起寒意。“朕已命人在永興坊為你葺治府第。他日霍卿還朝述職,便也有安棲之所。”君命終至,霍謙不敢再推辭,唯有跪受天恩。

“朕聽聞令郎所制連弩,射程增了三丈。此番討伐羌奴,厥功至偉。工部尚缺個掌冶署的供奉,專司監制御前軍械。朕想著讓令郎領了這缺,卿意下如何?”

工部的閑差,留居京城,看似恩寵,實為牽制,他忽然痛恨起自己的清醒,明知是帝王權術,卻不得不裝作糊涂道:“犬子微末之技,承蒙陛下不棄。臣替豚兒謝過陛下。”

更鼓敲過三聲,夜風卷著殘花掠過。將軍忽地轉身,卻見是霍蕭拄拐立于廊下。霍謙側過頭去,回避了他的眼睛。

“父親既然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何故還會憂心忡忡?”

霍謙嘆了口氣,從袖中掏出皇上賞賜的玉佩,正面是太子妃冊封的鳳紋,背面篆刻著“忠勇”二字,冰涼的玉石握在掌中,與心臟的跳動竟形成了詭異的共振。而后猛然執杯,仰頭飲盡,酒水順著胡須滑落。天空中的積云遮住了月亮和星星,就像他們的漫漫前途,分不清是福是禍。

把盞之際,霍蕭已拄著杖,篤篤行至定遠侯面前。雖然權勢地位他從未貪求過,可當皇帝以其一雙兒女相脅,賞賜高官厚祿時,卻不敢拒絕。霍蕭猜到了他的心思,將溫熱的掌心覆在他冰涼的手背上。“父親。孩兒即將成家,理當肩荷起門戶。”

聽聞此話,霍謙方將游離的目光收攏,重新轉回到霍蕭身上,不舍和擔憂的情緒,突然哽住咽喉,懸在舌尖的叮囑最終也化作了一聲嘆息。回想起五六歲時的霍蕭,性格跳脫,常常揮著木劍,騎著竹馬,跟同伴們叫喊著一起去打羌奴。后來病愈,雖保下了一條命,卻落下了終身的腿疾,從那以后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常把自己關在屋里不見人,直到梁明義、李霞等幾個好友慢慢走進他的生活,才讓那被烏云籠罩的人生,稍稍透進些許光,可浸進骨髓的自卑,還是讓他蹉跎了二十余載的光陰。

再次低下頭,看到霍蕭手背上暗褐色的血痂,那是鍛造兵器時火星濺落的痕跡。翻過掌心,幾處深淺不一的裂口,混著焦黑的灼痕,經年累月的像是被反復雕琢的老樹根。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兒子手上的傷痕,心疼到微微有些顫抖。

“大丈夫生于天地間,誰不想建不世之功,立千秋之業。從前孩兒因足疾,空對吳鉤,看同袍策馬建功,免不得心生艷羨。今既蒙圣恩,不嫌棄孩兒體貌失禮,我自當竭盡全力。更何況,孩兒也想成為云妹的依靠。”提及李霞,像是被自己說出口的名字燙到似的,不由得一陣發熱,從兩頰徑直燒到了耳尖。慌亂低下頭,下意識地搔著頭憨笑起來。

霍謙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滿腔建功立業的熱血,還有新婚不久的妻子文洛儀,忽然理解了兒子的壯志與野心,心有戚戚,笑著拍了拍霍蕭的臂膀。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天命之年早過,猶存護雛之癡,既感慨光陰似箭,又無奈垂垂老矣,頗為失落。再仰頭望天時,云已漸漸散開,月亮雖不圓滿,卻明亮的掛在當空。

“那我明日就給葛兒寫信,讓她送小霞進京。”

“多謝父親大人!”

霍謙笑道:“人生樂事,不如同為父共飲。”說罷將酒杯斟滿,遞與霍蕭。霍蕭接過,學著父親剛剛的樣子一飲而下,霍謙抬手阻止晚了一步。燒酒順著喉嚨,一路從舌根燒到胃里,在辛辣的味道猛烈刺激下,他眼眶通紅,咳嗽不止,趕忙用袖口擦拭,遮掩自己的失態,霍謙拍著他的背幫他順氣,大笑道:“這酒啊,就像人生,你得慢慢品,急不得。”

霍蕭看了看手中的空盞,喉間還殘留著辣意,像皮膚上濺到的鐵汁,呼吸時鼻腔里翻著滾燙的糧食香,不好意思地笑著點點頭。

就這樣,月下,霍蕭用杯,霍謙執壺,共飲到天明。

掌心的鑫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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