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暮秋,陽光被院墻邊那棵巨大的銀杏樹篩成了純粹的金箔,如碎金潑灑在松軟濕潤的泥土上。我七歲,掌心托著一枚邊緣微微卷起的金色銀杏葉,它輕盈得像一個秘密。身旁,她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比手掌還小的玩具鏟,在虬結的樹根旁刨著坑。汗珠沿著她紅撲撲的額角滑下,滴落在泥土里,洇開深色的小點。
“埋深點!”她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像盛滿了整個夏日的陽光,聲音帶著孩子氣的認真,“不然會被風偷走,被雨沖跑!”她用力把一個小鐵盒推進坑里,里面是我們鄭重其事放進去的寶貝:兩顆玻璃彈珠,一張畫著兩個歪歪扭扭小人的紙片,還有幾片最完美的、扇形金葉。
我使勁點頭,笨拙地把泥土推回去,拍實。指尖觸碰到泥土溫潤的涼意,還有她小手上蹭到的泥巴。那一刻,泥土的氣息、樹葉的微澀、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陽光曬暖頭發的味道,混合成一種獨特的、牢不可破的印記,深深烙進我懵懂的感官里。我們約定,十年后的今天,要一起挖出來。她伸出手指,我也伸出小指,用力勾在一起,仿佛這樣就能鎖住時間。風掠過樹梢,千萬片小扇子嘩啦啦地響,像是在為這個小小的、莊重的儀式鼓掌。
那清脆的、扇葉般的聲響,成了童年記憶里最后清晰的回音。隨后,是無盡的黑暗與混沌,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永不散去的濃霧,將那些金色的碎片徹底吞噬、掩埋。
光陰在記憶的斷層上粗暴地碾壓而過,留下模糊的軌跡。十年,彈指一揮。大學教學樓空曠的走廊,午后慵懶的陽光斜斜切進來,在光潔的地磚上投下長長的窗格影子。沈南星抱著厚重的專業書,步履匆匆,腦子里塞滿了公式和待完成的報告。空氣里彌漫著粉筆塵和舊書的味道。
擦肩而過時,一個陌生的、清脆的女聲毫無預兆地飄進耳朵,帶著點閑聊的笑意,對身旁的同伴說:“…誒,你覺不覺得,銀杏葉子特別像小扇子?小時候,我鄰居家那個傻小子就總這么說……”
“扇子”兩個字,像兩枚燒紅的鋼針,猛地扎進他的太陽穴!
“嗡——”
劇烈的疼痛毫無征兆地炸開,眼前瞬間天旋地轉。書“嘩啦”一聲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沉悶的聲響在空曠的走廊里異常刺耳。他踉蹌著,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迸,不得不死死扶住冰涼的墻壁,指甲幾乎要摳進墻皮里。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襯衫。
“……同學?你沒事吧?”那女孩似乎被沈南星的反應嚇到了,聲音帶著遲疑和關切,模糊地傳來。
沈南星無法回答,喉嚨里像堵著滾燙的砂礫。耳鳴尖銳地呼嘯著,蓋過了一切聲音。在那片混亂的、撕裂般的疼痛深處,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濃霧,帶著灼人的亮度和不容置疑的尖銳,死死攫住了他:我弄丟了什么!一件極其、極其重要的東西!一個……人?一個模糊的身影在記憶的深淵邊緣一閃而過,帶著某種令人心慌的熟悉感,卻又如流沙般無法抓住。這巨大的、空落落的恐慌感,比那瞬間的頭痛更沉重,更冰冷,沉沉地壓在了心臟上,幾乎讓人窒息。
又一個十年,在無休止的追尋、無數張診斷書和藥瓶的碰撞聲里,緩慢而沉重地爬過。二十八歲。這間記憶診療室四壁雪白,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精密儀器運轉時特有的微弱臭氧味,冰冷得沒有一絲煙火氣。巨大的儀器像一只沉默的、復雜的金屬怪獸,將沈南星半包裹其中,冰冷的探頭緊貼著太陽穴,發出規律而單調的嗡鳴。他閉著眼,掌心全是黏膩的冷汗,指甲深深陷進肉里。
綠燈。
那盞小小的、圓形的指示燈,就在正前方視野的中心,毫無征兆地,由代表等待的、令人焦灼的紅色,倏地跳成了寂靜的、純粹的綠!
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死寂的意識荒原上炸開!又像一把生銹的巨鎖,在漫長到令人絕望的歲月侵蝕后,終于發出了“咔噠”一聲脆響!
閘門轟然洞開。
金色的陽光。泥土潮濕微腥的氣息。小小的、沾著泥巴的玩具鏟。汗珠滑過紅撲撲的臉頰。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盛滿了七歲秋日所有的光。勾在一起的小指。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嘩啦啦作響的……小扇子!無數畫面、聲音、氣味、觸感……洶涌的記憶洪流瞬間沖垮了十年、二十年筑起的無形堤壩,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和失而復得的狂喜,將沈南星徹底淹沒。每一幀畫面都清晰得刺眼,帶著灼熱的溫度,燒灼著神經末梢。
“她……”喉嚨干澀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只有破碎的氣音擠出。沈南星猛地睜開眼,死死抓住旁邊醫生雪白制服的手臂,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像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她……眼睛下面……有顆痣!很小……很小的一顆!是不是?是不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胸腔里硬生生撕扯出來的,帶著血腥味。那被遺忘的容顏,每一個細節,都帶著失而復得的滾燙烙印,重新刻進了靈魂的每一道溝壑里。
沈南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沖出那間冰冷的、雪白的牢籠的。城市的喧囂瞬間將他吞沒,像一頭掙脫了無形枷鎖的困獸,在鋼筋水泥的森林里狂奔。風聲在耳邊呼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腦海里只有一個名字在燃燒,在吶喊——那個名字,那個在記憶塵埃深處埋藏了二十年的名字,此刻帶著滾燙的烙印,清晰地浮現出來。
每一個路口,每一盞紅綠燈的間隙,都被手機屏幕的光照亮。手指在冰冷的玻璃屏上瘋狂地滑動、敲擊,聯系著所有可能知道她一絲一毫消息的人。每一個電話撥出,心臟都懸在喉嚨口;每一條信息發出,都像是投進深海的石子,焦急地等待著那渺茫的回響。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拉長、變形,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簡蘇葉……”這個名字在沈南星的唇齒間反復咀嚼,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和失而復得的、近乎灼熱的甜蜜。
消息,終究還是來了。屏幕亮起,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頭像跳動。點開,簡短的幾行字,像淬了冰的針,精準無比地刺入他剛剛燃起火焰的心臟:
“簡蘇葉?哦,你說她啊!剛聽人說,就前兩天的事兒,她答應了隔壁系那個陸時寒的表白!嘖,陸時寒你知道吧?籃球隊長,家里條件超好,今天還穿了套巨帥的白西裝,跟拍偶像劇似的,在宿舍樓下擺蠟燭表白,陣仗可大了!簡蘇葉那會兒臉都紅了,點頭答應的時候,大家都起哄呢……”
白西裝。
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那三個字,像三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剛剛復蘇的、滾燙的心臟深處。后面那些關于歡呼、關于陣仗、關于偶像劇般的描述,都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被尖銳的耳鳴徹底覆蓋。手指一松,手機從僵硬冰冷的指尖滑脫,“啪”地一聲,摔在堅硬粗糙的人行道上。屏幕瞬間碎裂,蛛網般的裂痕蔓延開來,將那個剛剛浮現的名字和那個刺眼的“白西裝”一起,割裂得支離破碎。
剛找回的世界,剛剛被金色陽光充滿的天地,在這一聲脆響里,再次轟然崩塌。碎片割得人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