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空氣里總浮動著微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潮濕草木氣。沈南星從寢室沖出來后直奔城南的“濟(jì)世堂”，這是沈氏藥堂旗下的分堂，也是此刻他能給自己找到的最近一處私密空間。

柜臺后，一個穿著整潔青布衫、梳著利落發(fā)髻的年輕學(xué)徒正埋頭仔細(xì)核對一張藥方，眉頭微蹙，帶著新人的謹(jǐn)慎。聽到門口光影微動，他下意識地抬頭。看清來人面容的瞬間，那點謹(jǐn)慎立刻被恭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取代。

“小先生！”學(xué)徒立刻放下手中的戥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店堂的靜謐。他微微躬身，動作流暢自然，顯然是刻在骨子里的習(xí)慣。店內(nèi)另外兩個正在整理藥材的伙計也聞聲停下動作，無聲地朝門口方向頷首致意，眼神里是純粹的敬重。

沈南星眼底暗潮翻涌，指尖在袖口微微發(fā)顫，面上卻只略一頷首，連呼吸都未曾亂上半分。往庫房深處走去，徑直穿過柜臺側(cè)面的小門，身影沒入通往內(nèi)庫的通道。那熟悉的、混合著更濃郁參香、陳艾氣和干燥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屬于家族核心秘藏的、更深沉的味道。

身后，店堂里那片刻的寂靜才被重新響起的、似乎更加輕快了一些的搗藥聲打破，藥香依舊濃郁而恒久地彌漫著。對他而言，到達(dá)這里，不過是回到了一個觸手可及、早已融入血脈的日常空間。

內(nèi)庫里還隱藏著一個密閉空間，人人都以為里面肯定都是些極其稀缺的藥材，又或是擺滿了密密麻麻的沈氏處方。其實這里，只是沈南星親手打造的秘密空間，里面擺的都是些自己從小收集的冰球賽道具，這是一個只屬于他的“伙計們”的安全之地，是他夢想的存放處。

大家都認(rèn)為在十二歲那年的重創(chuàng)后，他早已放棄了自己曾用心學(xué)習(xí)了八年的冰球賽，然而，他只是唯獨瞞了家里那兩位禁止他再觸碰的沈父沈母，盡管他小心翼翼辯解著自己會注意，可父母的擔(dān)心如同他對自己的愛好般執(zhí)拗，三顆同樣倔強的心，在愛的名義下各自堅守著陣地。

這個鮮為人知的隱世之地，平時都是交由阿南來打理。沈家世代懸壺濟(jì)世，不僅精研天下草藥，更經(jīng)營著眾多育幼院。阿南本是沈家第二十一代長老沈天川，即沈南星祖父——為孫兒精心挑選的副手。按老爺子原本的打算，要親自將阿南培養(yǎng)至十八歲，再讓他輔佐沈南星。豈料十二歲那年突生變故，只得提前將阿南安排到沈南星身邊。

沈南星與阿南情同手足，平日里稱兄道弟親密無間，唯獨在外人面前，阿南總會恭敬地喚他一聲“少爺”。老爺子當(dāng)年悉心栽培的成果確實不凡，阿南的辦事能力，沈南星向來是放一百個心的。今日他臨時起意來此，連在校的阿南都未曾知會。

在這個靜得只聽得見自己心跳聲的暗格里，沈南星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慌亂中重新插上了充電器，焦灼地等待著那部老舊的機器蘇醒。

屏幕終于亮起，完整播放了開機動畫，最后定格在待機界面。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再猛地睜開，死死盯住屏幕，就在那一瞬，屏幕忽然閃動，驚得他額角滲出冷汗——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小女孩躍然而出。她肉嘟嘟的小手捧著臉蛋，笑容暖得人心都要化了。在屏幕右上角，還露著半截手臂半懸在空中，五指緊攥著鉛筆，正在畫紙上勾勒著線條，指甲蓋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每一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都繃得緊緊的，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到筆尖里去。

沈南星坐在檀木桌前，指尖無意識地?fù)徇^桌面深刻的年輪。屏幕的光映在他眼中，困惑如潮水般翻涌：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右上角那張照片里，那雙手他再熟悉不過——分明就是自己的手。還有那支筆，七歲那年他贏得比賽，母親親手將它作為獎勵……可照片里那個陌生的小女孩是誰？她，和自己之間，又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聯(lián)系？

思緒如同亂麻般在腦海中纏繞，一會想起兒時母親送自己畫筆時的場景，心中泛起一絲自豪;一會又想起自己那天似乎拿著畫筆去了某個地方，卻想不起來究竟去了哪里，又去干了什么，心中的疑慮正在無限放大，卻又被恍惚的記憶攪散：樓梯間的霉味突然竄入鼻腔，泛黃的陽光從氣窗斜切進(jìn)來，照見并排坐在臺階上的兩個小小身影。身旁扎羊角辮的女孩正用蠟筆在墻上涂鴉，辮梢沾著彩虹色的顏料，笑聲像玻璃珠滾落臺階。可當(dāng)我轉(zhuǎn)頭想看清她的臉，那笑容就融化在了斑駁的光影里。

目光追溯到前方擺著“第四十三屆兒童冰球賽”獎杯的方格上，在左邊第三格里赫然擺放著一片已經(jīng)干枯的銀杏葉片標(biāo)本，在玻璃材質(zhì)下泛著暖黃色的金光，已經(jīng)壓得干煸的葉脈薄如蟬翼，像褪色的河床，拓印著某個被遺忘的雨季。

沈南星起身來到方格前端詳著，木質(zhì)相框出現(xiàn)了細(xì)微裂紋，被刮花的玻璃下歪歪扭扭地印著“星與葉”，周圍密密麻麻嵌著細(xì)碎的鉆石，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大吃一驚，興奮之余又浸著疑惑——這個秘密基地是高考前夕建立的，里面的擺設(shè)也都是自己獨自完成，從前幾次三番來到這里，卻從未注意過這幅普通的畫作，深想時耳邊又想起了嗡鳴聲，沈南星扶著太陽穴狂甩，寂靜之時卻像記憶斷層，再也連續(xù)不上。

他回到檀木桌前，拿起手機一個個翻找，把手機里存在的軟件都查閱了一遍，但就算在通訊錄，短信，相冊這些再常用不過的軟件里也仍然查不到任何的蛛絲馬跡，自己之前的一切猜想毫無意義，這部被自己收藏遺忘的舊手機里，沒有任何關(guān)于記憶的東西，難道這只是一部普通的手機嗎？那相框里字跡周圍的鉆石與手機上的鉆石如出一轍，這不成熟的粘鉆手法明明就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這絕對不是巧合！

沈南星眉頭緊鎖，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與處處矛盾的物件線索，就像散落一地的拼圖碎片，無論如何拼湊都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他揉了揉太陽穴，最終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暫且將滿腹疑竇擱置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