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的意志如同風中殘燭,卻爆發出最后的力量。父親用盡全身力氣,牙齒狠狠咬住下唇,尖銳的痛楚暫時驅散了部分眩暈。他不再試圖去掏口袋深處的手機,而是用還能活動的右手,在身側冰冷泥濘的地面上摸索著。
指尖觸到了一個堅硬的、冰冷的金屬物體輪廓!
是他的配槍!剛才在搏斗中脫手滑落的槍!
父親心中涌起一股狂喜,手指死死摳住槍柄,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它從渾濁的積水中撈了出來。冰冷的金屬觸感帶來一絲虛幻的安全感。他顫抖著,用沾滿泥漿和血水的手指,笨拙地、艱難地打開了保險。
他需要制造動靜!巨大的動靜!足以穿透這暴雨的喧囂,引起附近可能存在的注意!巡邏車?路人?哪怕只是驚動遠處居民樓的燈光也好!
父親深吸一口氣,積攢著殘存的力量,將槍口猛地抬起,斜斜地對準了上方被雨水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
“砰!砰!砰!”
連續三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如同三顆炸雷,猛然撕裂了這片被暴雨統治的死亡區域!
槍口噴出的火焰在黑暗中一閃即逝,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擊著父親虛弱的身體,肩頭的傷口仿佛被撕裂開來,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槍聲在廢棄的樓宇間回蕩、碰撞,發出沉悶而悠長的回音,短暫地壓過了嘩嘩的雨聲。
槍響過后,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瞬的死寂。只有雨聲依舊。
父親無力地垂下手,槍再次掉落在泥水中。他仰面躺在冰冷的血水泥漿里,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視野的邊緣開始被濃重的黑暗吞噬。他用盡最后一絲清醒,死死盯著路口的方向,等待著,祈禱著。
時間在劇痛和寒冷中變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的臉,試圖將他徹底淹沒在冰冷和黑暗中。
就在父親的意識即將徹底熄滅的前一刻——遠處,雨幕深處,傳來了隱隱約約、急促而尖銳的警笛聲!
聲音由遠及近,穿透雨幕,越來越清晰!紅藍色的警燈光芒,如同穿透迷霧的燈塔,在雨夜的街道盡頭閃爍、跳躍!
來了!
父親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積攢的最后一絲力氣瞬間抽空。無盡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徹底淹沒了他的意識。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紅藍光芒越來越近,越來越亮,最終定格在他徹底陷入黑暗的視野中。
再次恢復一絲模糊的意識,是在劇烈的顛簸和刺鼻的消毒水氣味中。
身體仿佛被拆開又重組過,無處不在的劇痛如同潮汐般沖擊著他脆弱的神經。左肩和喉嚨尤其火燒火燎。耳邊是儀器規律的滴滴聲、輪胎摩擦濕滑路面的尖銳聲響,以及一個熟悉而焦急的聲音在嘶吼:
“快!再快點!他體溫過低,失血太多了!聯系醫院準備好手術室和血源!O型血!快!”
是肖叔的聲音!嘶啞、疲憊,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焦灼和力量。
父親想睜開眼,眼皮卻沉重得像焊死了一樣。想開口,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老昭!老昭!撐住!聽見沒有!給我撐住!”肖叔的聲音更近了,似乎就在擔架旁,一只溫熱而粗糙的手緊緊握住了他冰冷、沾滿泥污的手。“方局!他怎么樣?!”
另一個略顯沉穩但同樣緊繃的聲音響起,帶著快速移動的喘息:“血壓很低,脈搏微弱!傷口很深,但萬幸避開了大動脈!失血是主要問題!還有低溫癥!必須馬上手術!氣管可能有損傷,別讓他試圖說話!”是方玉韜局長的聲音!他也來了!
父親感到一絲安心,但隨即,昏迷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如同噩夢般清晰地回放:張崇山扭曲的臉、冰冷的刀鋒、神秘人鬼魅般的身影、那句如同詛咒的低語——“他…不是唯一的一個…”
恐懼和急迫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想告訴他們!必須告訴他們!
“呃…呃……”他用盡全身力氣,試圖發出聲音,手指在肖叔的手掌中微弱地動了動。
“老昭!你想說什么?別急!別說話!保存體力!”肖叔立刻察覺到了他的異動,聲音充滿了緊張。
父親無法發出清晰的聲音,只能更加用力地攥緊肖叔的手,指尖傳遞著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急迫。他的頭極其輕微地、艱難地擺動了一下,仿佛在否定什么,又仿佛在指引方向。
“他…他是不是想說什么?”方玉韜的聲音透著凝重。
“現場!現場還有一個人!”肖叔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震驚和殺意,“方局!”方玉韜局長隨即對著通訊器急促下達著命令:“立刻封鎖現場!拉起最高警戒!除了我們的人,一只蒼蠅也不許放進去!那具尸體…還有顧師遇襲的地點…給我一寸一寸地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所有線索!另外,立刻聯系監獄!核實張崇山的情況!快!”
警笛聲變得更加尖銳刺耳,救護車在暴雨中飛馳,將城市的霓虹拉成模糊的光帶。父親在顛簸和劇痛中,再次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但這一次,他知道戰友們就在身邊,而那個雨夜中可怕的秘密,終于撕開了一角。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在一種鈍痛和沉重的疲憊感中,艱難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刺目的白光讓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了周圍的環境。潔白的墻壁,滴滴作響的監護儀器,手臂上扎著的輸液針管,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氣味。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左肩被厚厚的紗布包裹固定,脖子也戴著護頸,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的悶痛和喉嚨的灼傷感。
“老昭!你醒了?!”一個沙啞而充滿驚喜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父親艱難地轉過頭,看到了肖叔那張胡子拉碴、布滿血絲、寫滿了疲憊和擔憂的臉。肖叔就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身上還穿著沾著泥點的警服外套,顯然守了很久。
“呃……”父親想開口,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劇烈的咳嗽隨之而來,牽扯得肩頭傷口一陣劇痛。
“別說話!千萬別說話!”肖叔連忙按住他未受傷的右肩,動作帶著小心翼翼的緊張,“醫生說了,你喉嚨被重手法扼傷,聲帶和氣管都有損傷,左肩胛骨附近被利器貫穿,差一點就傷到動脈和神經!萬幸!真是萬幸!”肖叔的聲音帶著后怕的顫抖,“你現在需要絕對的靜養!”
父親急切地看著肖叔,眼神里充滿了詢問和恐懼。他用眼神拼命示意:張崇山!現場!神秘人!
肖叔讀懂了父親的眼神,臉上的激動和驚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肅殺。他深吸一口氣,湊近父親,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老昭,你聽我說,別激動。現場…我們封鎖了。那具尸體…”肖叔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已經確認了,就是張崇山!DNA比對結果最快,半小時前剛出來,完全吻合!”
盡管早有預料,但聽到肖叔親口證實,父親的心還是猛地一沉,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他。一個本應在重刑監獄服刑的死刑犯,竟然出現在雨夜的街頭對他進行致命的伏擊!這背后意味著什么?
肖叔繼續道,聲音低沉得可怕:“監獄那邊…翻天了!張崇山是在昨天傍晚放風時間,利用我們完全沒預料到的方式…消失了。監獄內部現在亂成一鍋粥,正在全力排查內鬼和漏洞。初步判斷,有人精心策劃,里應外合!”
父親的眼神更加急切:那個神秘人!那句話!
肖叔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甚至帶上了一絲困惑和難以置信:“至于你說的…那個救了你、又殺了張崇山的人…我們動用了所有技術手段,調取了附近所有能用的監控,包括一些私人店鋪的…暴雨太大,畫面極其模糊。只捕捉到一個非常模糊的、穿著深色雨衣的瘦削身影在你開槍后不久,從現場相反方向的一條小巷快速離開,然后…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在監控盲區和雨幕里。沒有清晰的體貌特征,沒有交通工具,什么都沒有。”
“更詭異的是…”肖叔的聲音帶著一絲寒意,“現場除了你和張崇山的痕跡,以及搏斗的凌亂腳印,幾乎沒有留下那個神秘人的任何有效線索!腳印被暴雨沖得差不多了。我們仔細搜索了現場,只找到了這個…”
肖叔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透明的物證袋,遞到父親眼前。
袋子里,靜靜地躺著兩樣東西:
1.一把特制的解剖刀:樣式極其精良,刃口鋒利,刃脊加厚,便于捅刺。刀柄是某種特殊的防滑材質,沒有指紋,只有雨水沖刷的痕跡。它的樣式,與張崇山手中那把,以及刺死張崇山的那把,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是刀柄尾部一個極其微小的、難以察覺的刻痕標記。這把刀,是在張崇山的尸體附近發現的,是神秘人殺死張崇山的兇器,他(她)在離開前竟然將它留在了現場?!
2.一枚小小的、被雨水浸透的金屬徽章:徽章樣式古樸,邊緣有磨損,上面鐫刻著一個復雜而獨特的圖案——那是一座被荊棘纏繞的城堡輪廓,城堡上方懸浮著一個抽象的眼睛符號。這枚徽章,是在父親倒下的位置附近發現的,被泥水半掩著。
當父親看到那枚徽章的瞬間,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瞬間竄遍全身,比雨夜的刀鋒更加冰冷!
他認識這個徽章!
這是……圣靈堡醫學院(St.SpiritusMedicalCollege)的舊校徽!而且是至少二十年前、只有最核心的精英學員或研究員才有資格獲得的特殊榮譽徽章!它代表著圣靈堡在法醫病理學和異常死亡研究領域最頂尖、也最隱秘的傳承!
父親當年在圣靈堡求學時,曾遠遠見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佩戴過類似的徽章!那是身份的象征,也是通往某些被學院高層嚴格控制的、禁忌研究領域的鑰匙!
神秘人…圣靈堡…特制解剖刀…“他…不是唯一的一個”……
這些碎片化的線索,在父親劇痛而混亂的大腦中瘋狂碰撞、組合,指向一個令他頭皮發麻、不寒而栗的可能!
那個雨夜中如同鬼魅般出現又消失的救命恩人(或者說,是新的威脅?),那個對張崇山一擊斃命的冷酷殺手,那個擁有與兇案兇手同款特制兇器的人……竟然可能與他的母校——圣靈堡醫學院——有著某種極其深厚的、不為人知的聯系?!
七年前懸案的陰影尚未完全散去,而一個源自他求學之地、更加龐大、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漩渦,似乎正張開無形的巨口,要將他和所有相關的人,徹底吞噬!
父親躺在病床上,感受著傷口的劇痛和喉嚨的灼燒,看著物證袋里那枚冰冷、象征著知識與隱秘權力的舊校徽,一股比死亡本身更深的寒意,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窗外的天色依舊陰沉,雨雖然停了,但籠罩在心頭的陰云,卻比那夜的暴雨更加沉重,更加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