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同裹挾著冰碴的暗流，在壓抑與焦灼中滑過一周。由于當時情況緊急又異常兇險，母親不準我們前去探視，再見到父親時，是生日宴的前一天。
父親的身體在精心的治療下勉強脫離了危險期，但精神的創傷遠比肉體更深。喉嚨的損傷讓他幾乎失聲，只能發出極其微弱的氣音。左肩的貫穿傷限制了他的活動，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帶來鉆心的疼痛。
然而，這些痛苦，都比不上他心中那片巨大的、冰冷的恐懼陰影——那枚圣靈堡的舊校徽，那血淋淋畫下的眼睛，以及肖叔轉述的方玉韜局長被停職、他們被踢出調查的消息。
陰謀的輪廓在他心中愈發清晰，也愈發猙獰。他知道，對方在行動，在清除障礙，在掩蓋真相。而他和他的家人，就是下一個目標。這種認知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讓他即使在藥物的作用下也難以安眠，眼神總是充滿了警覺和揮之不去的驚懼。
今天是哥哥的生日。
家中本應有的歡聲笑語被一種刻意維持的、小心翼翼的平靜所替代。母親強打著精神，努力為哥哥布置了一個溫馨的小型生日宴，客廳里掛著彩帶，桌上擺著精致的蛋糕，試圖用這微弱的暖意驅散連日來的陰霾。父親被小心翼翼地攙扶到客廳的單人沙發上，身上蓋著薄毯，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銳利地掃視著門口和窗戶，像一只受傷但高度戒備的鷹。
哥哥坐在父親身邊的小凳子上，小小的臉上少了往日的雀躍，多了一份超越年齡的安靜和擔憂。他時不時看看父親纏著繃帶的肩膀和脖子，小手輕輕搭在父親未受傷的手背上，似乎想傳遞一點溫暖。
“爸…吃…蛋糕…”哥哥小聲地說，努力想讓氣氛輕松一點。
父親勉強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笑容，用還能活動的右手極其緩慢、艱難地摸了摸兒子的頭發。他想說點什么，喉嚨卻只能發出沙啞的“嗬…嗬…”聲，眼中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愧疚和憂慮。他本該是兒子的保護傘，如今卻成了家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母親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走過來，眼圈微紅，卻努力笑著：“沒事的，爸爸很快就好了，我們給哥哥唱生日歌好不好？”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叮咚——”
清脆的門鈴聲在刻意營造的平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父親的身體瞬間繃緊！眼神如同利箭般射向門口！母親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哥哥下意識地抓緊了父親的手指。
“誰…誰啊？”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揚聲問道。
門外傳來一個熟悉而疲憊的聲音：“嫂子，是我，老肖！”
是肖叔！
父親緊繃的神經微微松了一瞬，但隨即又提得更高！肖叔現在同樣處于風暴中心，他的到來本身就帶著巨大的風險！父親用眼神拼命示意母親不要開門！危險！
母親猶豫了一下，看著父親驚恐的眼神，又聽到門外確實是肖叔的聲音，最終還是走到門邊，透過貓眼仔細看了看，確認只有肖叔一個人，才謹慎地打開了門鎖。
門開了。
肖叔站在門外，風塵仆仆，胡子拉碴，眼里的血絲比一周前更重，整個人都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疲憊和焦慮。他手里拎著一個包裝好的、給孩子的禮物盒，臉上擠出一個盡可能溫和的笑容，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警惕。他迅速掃視了一眼屋內，目光在父親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詢問和深深的擔憂。
“嫂子，老昭，小壽星！”肖叔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松些，邁步走了進來，“抱歉來晚了，路上有點堵。”他順手帶上了門。
“肖叔！”哥哥看到熟悉的長輩，臉上終于露出了些許真心的笑容，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哎！乖！”肖叔把禮物遞給哥哥，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父親。他快步走到父親身邊，蹲下身，壓低聲音，語速極快：“老昭，感覺怎么樣？我時間不多，長話短說。那邊壓力很大，審查組揪著細枝末節不放。監獄那邊像鐵桶，查不出東西。但那個徽章…我動用了一個埋在圣靈堡二十多年的老關系…只傳回來一句話：‘荊棘堡的眼睛睜開了，它在尋找叛徒和鑰匙。’老昭，你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嗎？‘鑰匙’是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荊棘堡…眼睛…叛徒…鑰匙！
這幾個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父親的心上！他瞬間明白了！張崇山根本不是最終目標！他可能只是“眼睛”組織清除的一個“叛徒”或者一個“失敗品”！而他們父子…甚至肖叔和方玉韜…可能都被這個源自圣靈堡深處的恐怖組織視為需要清除的“鑰匙”或者知情者！那晚神秘人說的“不止一個”，指的不是同伙，而是像張崇山這樣被組織清除的目標，或者…像他們這樣被組織盯上的獵物！
巨大的恐懼和急迫感讓父親幾乎窒息！他想告訴肖叔！必須立刻帶家人離開！這里極度危險！“眼睛”可能就在附近！肖叔的到來很可能已經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呃…呃！！”父親喉嚨里發出更加急切的嘶鳴，僅能活動的右手猛地抬起，死死抓住肖叔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他拼命地搖頭，眼神瘋狂地示意門口，又指向兒子和妻子，充滿了絕望的警告！
“老昭！你怎么了？！冷靜！到底怎么回事？！”肖叔被父親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心中警鈴大作！他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父親不是在害怕他，而是在害怕某種更可怕的東西！他猛地抬頭看向門口和窗戶！
就在這一瞬間——
客廳的頂燈，連同所有其他的光源，毫無征兆地、同時熄滅了！
“啊！”母親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整個客廳瞬間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小心！！”肖叔的怒吼聲和拔槍的動作幾乎同時發生！他憑著直覺猛地將身邊的哥哥往沙發后面一推！同時身體迅速向側面翻滾，尋找掩體！
黑暗中，人的感官被無限放大。父親聽到了物體高速破空的微弱尖嘯！那聲音極其短暫，幾乎被母親和哥哥的驚呼淹沒，卻帶著致命的精準！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細針刺破皮革的悶響！
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音！沉悶，卻像驚雷般在父親耳邊炸開！
“哥哥？！”母親在黑暗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開燈！快開燈！！”肖叔在黑暗中怒吼，槍口指向他判斷的襲擊方向，但黑暗中根本不敢貿然開槍，怕誤傷！
幾秒鐘后，也許是備用電源啟動，也許是母親摸索到了開關，客廳的頂燈猛地重新亮起！
刺目的光線瞬間充滿了房間！
眼前的一幕，讓時間仿佛凝固。
父親目眥欲裂，渾身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哥哥倒在地上，就在離他沙發幾步遠的地方，小小的身體蜷縮著。他剛剛站起來的姿勢似乎還沒完全改變，臉上甚至還殘留著看到肖叔禮物時那一絲未褪盡的、天真的笑容。
而在他的眉心正中，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紅色圓點，正緩緩沁出一滴殷紅的血珠。那血珠在燈光下，紅得刺眼，紅得絕望。
沒有掙扎，沒有痛苦的表情，只有眉心那一點致命的嫣紅，宣告著生命在瞬間被無情地、精準地奪走。
肖叔保持著半蹲持槍的姿勢，僵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眼中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駭和……毀滅性的自責！他推開了孩子，卻沒能擋住那黑暗中無聲的、來自死神的輕吻！
母親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哀嚎，撲倒在兒子小小的身體上，撕心裂肺的哭喊瞬間撕裂了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父親坐在沙發上，身體如同石化。他看著地上那一點刺目的紅，看著兒子凝固的笑容，看著肖叔眼中那巨大的、如同深淵般的痛苦和茫然，看著妻子崩潰的世界……
他張著嘴，喉嚨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無聲的、劇烈的痙攣。所有的劇痛，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憤怒，在這一刻都化為一片死寂的虛無。他感覺不到肩頭的傷，感覺不到喉嚨的灼燒，整個世界只剩下兒子眉心那一點小小的、不斷擴散的紅色，像一只緩緩睜開的、冰冷的、嘲弄的眼睛。
荊棘堡的眼睛睜開了。
它找到了它要清除的“鑰匙”。
它用最殘忍的方式，在父親剛剛燃起一絲希望、試圖保護家人的時刻，在他眼前，在他精心為兒子準備的生日宴上，奪走了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光。
父親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染血的黑暗。而那只眼睛，仿佛正懸浮在虛空中，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宣告著更殘酷的獵殺，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