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像被貓舔過的塑膠袋——黏、悶、半透明。還帶著一種被反覆踩過的雨水味。
六月的梅雨季還沒結束，空氣濕得像快要滴出水來。天空像是被誰不耐煩地塗上了灰色濾鏡，雲層低低壓著，校園裡的銀樺樹被風吹得沙沙響，幾片還沒乾透的雨葉啪答啪答的落在地上。
好不容易熬到最後一節課，放學鈴聲一響，葉璃便像被鬆開的發條，迅速把數學課本塞進書包後，背帶甩到肩膀上便衝出教室。
她的步伐急促卻不顯慌亂，水手制服的裙擺隨著跑動掀起些微波紋。棕色的短髮隨風晃動，髮絲間別著一個可愛的貓咪髮夾，一米六的身高在人群中不算矮，但此刻她像一隻靈巧的小動物，在放學人潮中左閃右躲，不想耽擱任何一秒。
她一手提著淡粉色的便當袋，另一手半遮著頭，避開還未完全停歇的毛毛細雨。裡面裝著今天特地帶來的雞肉罐頭，是她從早餐錢裡省下來的，挑了貓咪最喜歡的口味。
出了學校大門，空氣中仍瀰漫著潮濕的土味與青草腥氣，她邊快步走邊小心避開積水，經過熟悉的便利商店，再彎進紅磚牆那個不起眼的轉角，她終於來到那塊長著些微雜草的空地，臉頰染上了運動後的紅潤。
她蹲下身，把便當袋放到膝蓋旁，一邊撕開雞肉罐罐的蓋子，一邊自言自語：「再不來我就給別的貓吃了喔……」
一個圓滾滾的身影晃晃悠悠從牆後出現————
是一隻眼睛笑成彎月的三花貓，毛色亂中帶著某種獨特的秩序，白底上錯落著黑與橘的斑塊，像有人不小心把顏料潑灑在牠身上。以及最顯眼的，是牠那條斷了一截卻纏著金飾的尾巴。
牠在罐罐前坐下，像極了一顆三角飯糰，舔了舔肉球，再優雅地開始吃——嚴謹的認真看待每一口雞肉絲。
葉璃看著，不自覺笑了出來。
「你好可愛喔……」她嘀咕，伸手拿起手機。
啪噠。按下快門。
畫面有點糊，貓的尾巴剛好晃到畫面邊緣，增加了幾分生活感——她開了幾個濾鏡調來調去，最後乾脆設成桌布———
然而一抬頭卻發現———
貓不見了。
她一愣，左右看看，什麼也沒看到。
「喂？你吃完就這樣跑了？」她念著，站起身來。
遠處的樹蔭邊，有個熟悉的胖身影，正慢慢走著。牠沒有跑，只是回頭看了她一眼，彎著眼，像在說：你還不來？
葉璃抓起手機和罐罐，走了幾步。
牠又走幾步。
她也跟著。
來來回回，好像玩躲貓貓。她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反正只是貓走太快，她走太慢。這不是第一次。
但這次，貓走得忽然快了。
「欸，等等——！」她小聲喊了一句，腳步也快起來。從小徑到石板路，再轉過一排不記得的灌木叢，她邊追邊專注盯著牠的尾巴，不想跟丟。
沒注意周圍，也沒看前方。
等她回過神來時，四周安靜得過分。
她站在一處從沒見過的空地，明明是傍晚的時間，陽光卻像被某種濾鏡過濾過，霧霧的，像夢一樣灑落在她身上。她的腳下是舊石磚，兩旁是斑駁的木製鳥居，前方立著一塊老舊的木牌。
葉璃瞇起眼，讀出上面泛著微光的字。
「……貓…之國？」
風吹過來，帶著一點不屬於現實的清涼感。像窗戶縫裡滲進來的另一個世界的氣味。
她下意識抬頭四望，貓早就不見了。
手機螢幕還亮著剛剛設好的桌布，葉璃看了一眼時間，發現已經六點了，剛好是回家吃晚餐的時間。
「那也沒辦法，今天只能先這樣了…」葉璃一邊嘆氣，正準備轉身回去——
忽然背後傳來一道聲音，語調像招財貓一邊搖手一邊打量你口袋裡有幾個罐罐的親切：
「未經許可，擅自使用本喵的肖像當桌布，是很失禮的喔～」
葉璃整個人僵住，轉過頭——
站在她身後的，是一隻跟她差不多高的貓。
牠站在陽光裡，毛色花得像是被天神亂塗的調色盤。三花貓中少見的白色比例偏少，大多是濃墨般的黑橘交錯，偏偏又生得一張圓得誇張的臉，眼睛彎彎笑著，一眼看上去就像那種會在神社賣厄運護身符的假笑招財貓。
牠的身體寬大卻不顯笨重，圓肚輕微前凸，行走時還會自然地左右搖晃。背上披著金線縫製的暗紅色和風短袍，下擺繡了繁複的貓草紋，上面綁著各種鈴鐺與裝飾。
最讓人移不開視線的是牠的尾巴。
斷了一截，乾淨俐落地收在末端，用一圈閃著光的金屬飾圈纏住，像故意強調那段空缺本身就是榮譽勳章。尾巴一晃一晃，閃著金光，顯得招搖。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可能更像是一個小說裡的角色、一尊供奉在不知名神社裡的守護獸。
但此時此刻，他正站在葉璃面前，一臉笑咪咪地等她回話。
「啊啊啊啊啊啊──！？」
葉璃大聲尖叫，反射性地退了一步，腳後跟還撞到剛才那塊木牌，整個人差點向後摔倒。她的心跳在一瞬間加速到完全不合理的節奏，連新買的手機都差點掉在地上。
「不好意思嚇到葉璃小姐了，您應該認識我，可以叫我尾代。」
葉璃懷疑自己是不是中暑了。
那隻貓、那隻她餵了快一個月的圓滾滾三花貓，此刻變得跟她整個人一樣大隻然後跟她搭話，還笑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眼睛依然是彎的，尾巴搖得一派輕鬆。
葉璃拿起手機和眼前的巨貓瘋狂比對——那張桌布上的貓，跟眼前這隻一模一樣，只是小了一點、圓了一點、用四隻腳站著。
眼前的貓也站著啊！兩隻腳的那種！
不僅站著，還穿著衣服。甚至還……還說話了！！
「你你你就是我餵了三個月那隻、每天吃兩個罐罐還挑口味、只吃雞肉不吃鮪魚、吃到一半還會打嗝的那隻！！」
「哎呀，本喵沒想到妳這麼記仇啊～葉璃小姐」尾代臉上還是掛著招牌笑，但語氣和剛剛比起來似乎有些不耐。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葉璃總算稍微冷靜下來。
「葉璃小姐請了三個月的飯，如果還不知道您的大名未免太失禮了些。」
牠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然後搖搖尾巴，叮噹作響。
葉璃整個人呆呆的看著眼前的三花貓。
尾代繼續說道，「不過，事情一碼歸一碼，人類的世界不是有一個東西叫做…肖像權什麼的嗎？既然妳擅自拍了本喵的照片，作為補償，就跟本喵走一趟吧～」
葉璃皺起眉，眼神在那條閃閃發亮的尾巴與鈴鐺間游移。她的腳還沒動，但尾代已經優雅地抬起前爪，彎出一個「請往這邊走」的姿勢——像是在引導貴賓，態度從從容容、一臉理直氣壯。
她仍然站在原地，腳底有一點黏住地面的感覺，像身體在告訴她：這裡不對勁，這一切都太荒謬了。
「先說清楚。你為什麼會說話？我又為什麼會來到這裡？還有——」她指指四周那種夢境感過頭的空氣，「你該不會是什麼綁架犯吧？！」
尾代停下腳步，轉過頭，眼睛彎得更誇張了。
「妳這樣講本喵會很難過的喔～」他一邊說，一邊拍了拍自己的圓肚子，語氣溫和得像在哼搖籃曲，「我是來接妳的呀，葉璃小姐。」
「……接我？」
「是啊～雖然說妳偷拍了本喵的照片，但畢竟吃了妳三個月的罐罐，總不能白吃白喝嘛～」
他用一種「這不是很合情合理嗎？」的口氣說完，還非常自然地舔了舔爪子，像是話題已經結束了。
葉璃愣了一秒，居然被說服了一點點。
……好像……有點道理欸？
她腦中瞬間浮現過去那些風雨無阻去餵貓的畫面。她為了這隻貓還特地研究罐罐評比，從鮪魚換到雞肉，從雞肉換到雞肉＋柴魚，還幫他驅過一次跳蚤。
對方這樣吃了她三個月的罐罐，自己卻沒有得到什麼實質性回報聽起來確實不合理。
等等，怎麼感覺開始被對方牽著走了。
但——她的腳，還是動了。
一步、兩步，走向尾代。
尾代見狀，滿意地點點頭，像是早就知道她會跟上。他輕輕一晃尾巴，踏入那扇斑駁的木鳥居，鈴鐺發出一串脆響，像是打開了什麼世界的門。
霧氣微微流動，光線忽明忽暗。
葉璃回頭望了一眼，原本來的方向已經被霧氣遮住看不見了。尾代慢條斯理的走在前方，卻一步也沒停，像是在走一條他早就熟悉的路。
她吸了一口氣——然後穿過鳥居。
只是瞬間，腳底踩的不再是熟悉的人行道，而像是某種溫熱、帶點彈性的地毯。原本黏膩的空氣變得清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青草香，混著陽光與剛曬過被子的味道。
「這裡是……哪裡啊？」葉璃邊走邊問道，語氣中是難以掩飾的好奇。
「嘛，妳剛剛不是已經唸出來了嗎？」尾代用尾巴輕輕指了指後方，「貓之國呀。」
葉璃不說話了，只是繼續跟著他走。陽光從兩側的樹縫間灑下來，路上像是灑滿了金粉，風一吹就亮晶晶地飄起來。
她注意到，一旁落葉的形狀不太一樣。有幾片……是貓掌的形狀。
葉璃看得愣神，思緒卻被尾代的聲音打斷：「葉璃小姐，妳相信直覺嗎？」
「蛤？」
「不是什麼玄學的意思啦～」他尾巴一甩，啪地揮開一堆貓掌葉片，「只是，有時候，比起想太多，直覺反而能帶妳去更遠的地方。像現在這樣。」
葉璃皺著眉想了一下，確實很有道理。
老實說，她的人生不是特別順利。她做決定總是左思右想，權衡利弊，結果不但常常後悔，還很容易被卡在中間，什麼都不敢動。
但那是她的問題，為什麼會從一隻貓嘴巴裡講出來啊。
「你到底……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啊呀，那不簡單～我們這種行業，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情資啦！」
「你是情報員嗎？」
「是情報處理官，請尊重職稱喔～」他得意地哼了一聲，尾巴高高翹起，鈴鐺叮噹響，「而且還是經過王室認證的高級情報貓?」
聽到像在打太極的回覆，葉璃嘆了一口氣。開始思考自己明明只是餵個貓，現在卻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被捲入了什麼麻煩裡面。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們來到了一個小懸崖的邊緣。
「到了。」尾代停下腳步，轉身對她笑，「這裡是貓之國的第一站，專屬新來者的入境處。」
葉璃站在懸崖邊，風從腳邊擦過，像是整個世界都暫時安靜下來了。
從懸崖上望下去，是一座靠海延展的小鎮——
海喵巷。
不像她熟悉的高樓都市，也不像古畫裡那種層層疊疊的山城，而是平鋪開來、寬闊得近乎童話的世界。
最近的一塊區域，正沿著海港蔓延開來——房子像亂丟的積木，七扭八歪卻奇異地和諧。屋頂有的是瓦片，有的是帆布，還有幾戶直接把船蓋當屋簷。一條條巷弄彎彎曲曲，牆上曬著魚乾、吊著燈籠，好不熱鬧。
那裡傳來的聲音是活的：叫賣聲、風鈴聲、遠處打牌吵架的聲音。
然而只隔著一條街，畫面像是突然轉了個頻道。城市氣質瞬間從「熱鬧港邊」跳成「倫敦上流社區」。眼前是一片錯落有致、造型精緻的歐式建築——牆面刷得乾淨到閃光，窗框是深色木頭雕花，陽臺上有精緻鐵欄桿，幾乎家家戶戶都種著會自動開花的「貓玫瑰」，毛茸茸的花瓣在陽光下輕輕晃動，看起來比真花還傲嬌。
高塔與哥德式尖頂參差錯落，街道乾淨得不像真的有貓住在裡面。石板路筆直地通往一座噴水池，水裡還有隻正優雅洗臉的黑白貓。
陽臺上，一隻穿著白色小馬甲的長毛貓，正在慢慢啜飲紅茶；對街有隻灰貓身穿晚禮服，正在跟裁縫貓量身——下午茶與時裝週似乎同時進行著。
那是貓洛琳區。
可以看見穿晚裝的貓咪在陽臺上喝茶，穿白手套的僕貓推著銀餐車從紅毯上經過。有隻身上噴了香水的白貓，正用羽毛筆優雅地簽收一盒金箔三文魚罐頭。
視線穿過貓洛琳區後，石板路忽然收斂起繁華與喧囂，默契的安靜下來。再往裡走一些，地勢微微抬升，一座風格截然不同的建築群悄然展開。
這裡就是——皇宮區。
建築不像貓洛琳城那樣堆滿雕飾，反而簡潔、對稱、沉穩，像是歐洲古老修道院與東方神殿的混血後代。主宮是一座灰白色的石造殿堂，屋頂高聳，彷彿刻意讓牆面保留大片留白空間——白得發光。
窗戶是高聳的拱形彩繪玻璃，上面不是聖人或天使，而是過去歷代貓王與王后的身影，每隻都盤坐、披袍、眼神銳利，有些甚至明顯胖到畫框快裝不下。
皇宮外牆刻著密密麻麻的紋樣，每條線都像貓爪畫過的痕跡，卻奇異地構成優雅的幾何圖騰。
連著貓洛琳區的道路，鋪著貓眼石製成的寬道，石面會根據太陽角度閃出細微金光，看上去比海上的夕陽還耀眼。
兩側是一條長方形的水池，水池中立著一排的石雕像，一直延伸到皇宮大門，高約三米，像是維納斯的造型，但……都是貓。每一尊都挺直地站著，柔軟的貓臉上是莊嚴神聖的表情，懷中各自抱著不同樂器——豎琴、琵琶、風笛、手鼓、甚至還有鈴鐺陣與貓罐罐大小的編鐘。
這條路通往皇宮區的正門，但目前——
被富人區後排的建築擋住了視線。從貓洛琳區的街角，只能看到雕像的耳尖與金色尾巴在屋頂上若隱若現。
「那是王家大道喵。」尾代笑著說，尾巴甩了一下，像輕拍一張鋪開的地圖，「平常不開放行走，但我們過幾天會經過。」
葉璃收回目光，有些不安地看了尾代一眼。
察覺到她不信任的目光，尾代無奈道：
「葉璃小姐，我吃了妳三個月的雞肉罐罐，妳覺得我會把妳帶去送死嗎～？」
葉璃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的腦子正以一種奇妙的方式運作——好像是沒錯。
「再說了～」尾代轉過身，踏上石板小徑，語氣悠閒得像在談下午點心，「我們現在還不會走進去喵。正式入境當然要從正門排隊申請、通報、禮貌性自我介紹……但——」他語氣一轉，停下腳步回頭對她眨了眨眼，「因為妳身分特殊，我們走的是特別通道。」
「……特別通道？」
「本喵畢竟還有點人脈嘛。」他挺了挺肚子，語氣頗為得意，「我在王室的身份，可不只是吃妳罐罐的專業貓而已。而且妳現在算是非法入境。」
「不是你帶我進來的嗎！」
葉璃想反駁什麼，但還是忍住了。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再次看向那座夢幻得不真實的城市。眼前這景象過於夢幻、過於龐大，讓她連吐槽都覺得力不從心。
她想起在入口處看到的木牌——貓之國。
「……所以你接下來要帶我去哪？」
「先辦理臨時入境呀～」尾代理所當然地回答，「非法旅客被抓到可是要扣金小魚乾的。」
葉璃噗地笑了一聲。她不知道這是怎樣的邏輯，但此刻她有點願意接受。
「好吧，情報處理官先生。」她故意加重語氣，像在嘲諷對方。
「叫我尾代就可以了。」
尾代笑得更開心了，鈴鐺叮叮作響，帶著葉璃往山下走去。
他們一步步踏入霧氣深處，像走進某種被曬乾的夢。
葉璃已經聽到不知從哪裡飄來的聲音開始出現——有貓在叫賣，有東西在嘶嘶滾煮，還夾雜著魚乾、陽光、花香與……一點點像是貓砂的味道。
「對了！在進到海喵巷之前，可能要用一個比較特別的登錄方式，妳不要嚇到喵～」
「……哈？」
尾代甩甩尾巴，語氣輕快地補了一句：
「妳等等就會知道了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