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腥味,在走到第五十八步的時候斷了。
葉璃剛才還能聽見小販吆喝、魚骨串碰撞的聲音,那條滿是海風、市集喧囂與魚乾味的街巷,在踏入貓洛琳區後、彷彿被某種無形的結界切斷在身後。
「這邊不能大聲說話,也不能大聲呼吸,呼吸聲會帶來廉價感。」尾代輕聲提醒道,腳下已經踏進了那片乾淨得像有貓跪著舔過的白石鋪路。
這裡的空氣都和海喵巷一點都不一樣。剛剛葉璃還被某種蒸熟沙丁魚的味道薰到流眼淚,現在眼淚還沒擦乾,一股又一股粉紅色的花香又捲進了鼻腔裡。
街道筆直、建築高聳,每一扇窗戶都配有彩繪玻璃和鐵藝陽臺,牆上還攀著會自己變色開花的「貓玫瑰」,隨風輕搖,像在監視著經過的路人。幾隻穿蕾絲翻領小禮服的貓咪正在高級罐罐店門口交談,聲音細得像在貓耳邊碎念。
「我就說啊,今早的金箔鮭魚根本不新鮮!那魚眼裡竟然有反光——」
「太可怕了,難怪我今天掉了一根鬍鬚……」
尾代一邊走,一邊低聲對她說:「歡迎來到貓洛琳城,喵式優雅的發源地?!?/p>
話剛說完,前方就出現了一個噴水池——水池裡不是水,是魚湯。三隻捲著小毛巾的貓正一臉陶醉地泡著魚湯澡,旁邊立個牌子:「貴族專用,平民與長毛雜種勿近。」
葉璃不敢多說話,只能跟著尾代輕步前行。這過分精緻的地方安靜得像是把聲音都過濾掉了,連腳步聲都被白石地面吞得乾乾淨淨。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來時的方向——海喵巷的熱鬧與騷動還在視線邊緣隱約晃動,像讓人不忍醒來的夢。
「他們都這樣嗎……」葉璃壓低聲音問。
尾代聳聳肩,尾巴一甩:
「怎樣?每天洗魚湯澡、把魚鱗磨成粉做成軟面膜敷臉?還是花一百乾請人來幫自己舔背?」
葉璃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一輛香檳色的貓力車從街角緩緩駛過來,車頭是一隻灰撲撲的英國短毛貓,車身閃著珍珠光澤,不知道是不是乘客的份量太重,那隻拉著車的貓咪走得極慢,每一步都像是經過排練,刻意讓車內的貴族貓能以最佳角度對街道兩側的玻璃窗做出「若有似無」的優雅點頭。
從車窗看進去,一張臉毛梳得一絲不亂的貓,正用銀製牙籤剔牙。然後像是突然察覺到什麼般看向葉璃,緊接著滿臉嫌棄的摀住口鼻後,用力把窗簾拉上。
「……你們貓的貴族文化,是不是……有一點點……病態???」葉璃聞了聞身上的味道。
尾代一臉無辜:「這裡的貓從小舔習慣了高級的毛,就不太能忍受街上的氣味囉。這叫『選擇性嗅覺優化』,是貴族常見癥狀之一,習慣就好喵。」
再往前走,是一座巨大的圓形廣場,廣場中央的舞臺上,幾隻貓貴族正圍著圓桌用餐,魚尾擺盤成花,一隻看起來像總管的貓戴著單邊眼鏡在旁邊翻菜單報菜色:
「本場午宴由深?;犂渑蒴~露沙拉、虎斑黃金魚卵奶凍、以及皇家特供鹽漬七彩小吻魚拼盤組成,搭配銀貓酒莊的氣泡蝦湯佐……」
「——這也太奢侈了吧?」葉璃低聲驚呼。她今天的早餐還是昨天從酒館打包的魚骨湯。
然後,她看到更詭異的景象——舞臺一側,幾隻披著戲服的貓貴族正在互相幫對方舔毛。有的頭戴羽毛面具,有的穿著古典宮廷裙,舔得極有節奏,像排練過的舞臺劇,甚至旁邊還有樂隊幫忙還配了背景樂。
「那是在幹嘛?化妝舞會?」葉璃錯愕。
尾代歪頭:「舔毛社交,算是他們的交流儀式吧。每年會辦幾場,選出『最佳毛質搭配獎』和『年度舔感突破獎』。重點不是舔乾淨,是要舔出情感張力。」
尾代繼續說:「但參加費很貴,一隻貓就要二百乾,已經夠海喵巷的普通家庭買一整年的食物了喵?!?/p>
葉璃瞪大眼,覺得自己像誤入了一場華麗但病態的表演。她的胃裡升起一種說不上來的不適——不僅是對這些貓的浮誇生活,而是那種有人注定活在光裡,有人只能躲在魚骨堆後面舔傷口的落差感。
她從沒想過貓之國也會有這麼明顯的「不公平」。
就在她還在震驚這裡巨大的貧富差距,一隻白底灰斑的修長公貓從側邊走來,鼻尖細長,步伐像踩在鼓點上。他身後還拖著一條薄紗披風,幾隻看起來像隨行侍從的年輕貓咪緊跟著他。
他經過葉璃身邊時突然停下腳步,微微皺起鼻子,像聞到什麼不得體的氣味。
「這裡怎麼會有……活體人類喵?」
周圍幾隻正在舔毛的貴族貓也停下動作,眼神像水晶燈一樣轉了過來。
「是觀光劇場的演員嗎?做得太逼真了,我差點以為是真的人類喵。」
「這樣的制服……好像某種歷史再現式服裝,還原度不錯欸!下次舞會可以考慮請來扮演乞丐喵?!?/p>
「等等,她好像不是演員,是真的人?」
沉默,比魚骨還刺。
葉璃站在原地,手指不自覺地抓著裙角。突然覺得自己身上穿著的制服,像一層用破報紙剪成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那些貓咪的小聲議論,此時在她耳裡都顯得格外吵雜。
「我們是不是該通知市政貓?這裡的氣味管制出問題了?!?/p>
葉璃終於忍不住開口:「我只是……路過?!?/p>
空氣僵了三秒。
然後那白灰公貓像見到發霉魚乾般抖了一下:「路過?沒導遊證明還敢路過這一區,實在是太失禮了?!?/p>
空氣瞬間變得安靜的詭異。
尾代終於出聲:「這位可是國王邀請的貴客,諸位出言如此不遜,是想被剃光身上的毛嗎?」
「是….尾代大臣!卡拉莫納國王的心腹!」其中一隻穿著黑色西裝的白貓驚訝道。話說出口的瞬間,葉璃驚訝的看向尾代,而一旁的貓群則是像海浪一樣倒退了一步,有的貓還嚇到差點把自己脖子上的領巾吞下去。
「我、我不知道這位是……那個……特例喵……」白灰公貓開始語無倫次,眼神飄忽地往魚湯噴泉方向閃避,好像在考慮跳進去洗清這場社交災難。
「既然知道了,就麻煩收回剛剛那些冒犯的話。」尾代語氣平穩,眼神卻銳利得像能把對方削成絲?!竾醯馁F客若在此受辱,你們知道會下幾次宴會禁令嗎?」
幾隻貓臉色都變了。貓貴族之間的社交活動遠比食物還重要,宴會禁令幾乎等同於社會死刑。
「萬分抱歉!我這就自舔處罰!」白灰公貓連忙俯下身子開始舔自己後腿,姿勢笨拙得像剛進學前舔訓班的幼貓。
葉璃愣在原地,還沒從得知尾代身分的震驚中緩過來。又突然意識到,原來對這裡的貴族來說,舔自己的毛居然是被視為十分侮辱的懲罰嗎。
尾代一把拉過她的手腕:「走吧,再讓妳多站三分鐘,可能會有其他貓開始對妳提出其他審美建議。」
他們轉進一條小巷,總算脫離貓群的目光。空氣也變得輕鬆些,像剛剛那場社交災難只是一場被魚湯潑濕的夢。
尾代鬆了口氣,回頭看著葉璃:「喵的,這幫貓要不是怕掉毛,早就把我們當海蟑螂驅逐出去了?!?/p>
葉璃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走著,鞋底摩擦白石地面的聲音像在提醒她:她不屬於這裡。
尾代看了她一眼,又裝作不經意地補了一句:「妳剛剛表現不錯啦,沒哭沒罵,只是臉僵得像忘記埋貓砂的貓。」
葉璃勉強笑了一下,但沒有接話。
「不過說真的……」尾代頓了一下,語氣收斂不少,「這種事應該很快就會傳開,尤其是那隻白灰貓,他的嘴巴比他的尾巴還閒。」
「不過為了再避免類似的麻煩~本喵決定,好~好~把妳改造一番喵!」
葉璃抬起頭,眼神裡有點驚訝:「……改造?」
尾代咧嘴笑了笑:「當然啦。不是真的要妳變成他們那樣,只是讓妳看起來像個『不值得被討論的普通人物』,這樣走路才輕鬆?!?/p>
葉璃忍不住笑:「所以你要我……看起來像一罐新的雞肉罐罐?」
「正確來說,是限量版聯名罐罐,打開還會發光那種?!?/p>
他抬起一隻前爪,帥氣地指向前方一面不起眼的石牆,牆上刻著些褪色的貓符。
「走吧。本喵知道一個地方,從流浪漢到王子劇團背景貓都靠它逆襲——」
牆面啪地一聲打開,一道薄薄的光從裡面灑出來,門牌用奇異的織毛體書寫:「毛序」
門後傳來奇妙的聲響——像有人在貓毛堆裡彈琴。
尾代走進去前還補了一句:「小心地板很滑,他們曾經為了追求高級感把整間店用魚骨打磨過?!?/p>
葉璃剛踏進去,果然就差點摔倒,還被一條飄來的羽毛項鍊纏住腳腕。
整間店不像是服裝店,更像是一個藝術品:牆上掛著會自己轉動的服飾模型,每一套衣服上都貼著浮誇的命名標籤——
「銀鱗貓爵禮袍」
「醃漬玫瑰短裙組」
「三文魚刺繡斗篷」
在店後方的櫃檯,一隻身上纏著七色緞帶、戴著三層花式眼鏡的老貓坐在旋轉椅上,正悠然喝著薄荷茶。
「是尾代啊~你上次拜託我訂做的水母圍巾已經做好了喵」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剛睡醒卻還沒清醒,混著點沙啞和不情願,卻莫名有吸引力。
「那個啊……之後再拿。今天帶你看點新鮮的?!?/p>
尾代把葉璃拉到身邊,像在推銷某種特製限量罐罐。
「這是葉璃,人類,剛到貓之國不到二十四小時,已經被三隻貓嫌棄、兩隻貓當成演員、剛剛還差點被趕出魚湯區?!?/p>
老貓這才把視線移到葉璃身上。眼前的女孩站得不安,腳尖還不小心踢到一個造型奇特的鏡子——那鏡子立刻冒出泡泡般的閃光,投影出一行浮誇字體:
「正在評估審美分級——分析成功——等級C-」
「人類啊~喵!這下有趣了!」老貓興奮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尾巴一甩像在指揮交響樂,小跑小跳的到葉璃面前。
「我叫斐卡,三級服裝設計證照得主,毛序唯一指定造型總監,貓之國第九屆舔毛美學革命發起人。」斐卡一邊唸口號,一邊遞出肉球,「我是造型詩人,是貓界時尚的雕刻師,是毛序美學最後一位真誠的創作者——」
尾代低聲補一句:「他還是『喵時黛』特展的評審,以人類世界的等級來說,就是巴黎時裝週那種喵?!?/p>
葉璃一時間不知道該接哪一句,只是伸出了手握了握。
斐卡已經興奮地開始在她身邊繞圈,像在打量一塊尚未雕刻的大理石。
「臉型合適,氣場未定,情緒呈散狀但帶光澤——嗯,我要給她一套——」
他猛然抬頭,鬍鬚震動,「像罐罐被封存的那種叛逆般的造型」
「可、可以不要太像罐罐嗎……」葉璃怯怯地說。
「妳放心,我們毛序絕對讓妳滿意。每一縷絲線、每一塊剪裁,都是時尚與個人選擇的折射喵!」他說完就跳上一個浮空衣架平臺,開始翻找那些如雕塑般垂墜、閃爍的服裝樣本。
尾代朝葉璃比了個眼色:「我建議妳忍耐前幾套,通常前三套會讓妳懷疑人生,但第四套就開始有感覺了?!?/p>
「……這真的有用嗎?」
「妳剛剛差點被趕出街道喵,為了避免更多麻煩,穿上皇室舊窗簾都值得試試看喵?!?/p>
葉璃還沒來得及回嘴,就被斐卡一把推進了更衣室。
約莫十分鐘後,斐卡的聲音響起:「第一套來了——氣泡鯛魚派對裝!」
簾子一拉開,葉璃像被汽水灌過的觀光浮標走了出來。
上半身是一件透明浮膠罩衫,裡頭是印著金鯛圖樣的貼身短上衣,材質像果凍又像窗貼;下半身則是圓滾滾的澎裙,裡頭灌了氣泡魚油,一走路就會發出「噗、噗」的奇怪聲音。
裙擺尾端還縫著亮片小魚鰭,走起來像在水裡掙扎。
「我……我感覺自己像一杯剛搖過的鹹汽水。」葉璃僵在原地。
斐卡雙眼閃爍:「不不不!這是模擬情緒泡沫爆炸的設計理念喵!氣泡是壓力的隱喻,是派對的殘響,是高級的不穩定!」
尾代側著頭:「……說人話就是穿起來很吵啦。」
葉璃試著往前踏一步,「噗——」
她當場停?。骸高@樣走在路上真的沒問題嗎?」
斐卡語氣沒變:「看來這套妳不是很喜歡。」
他揮揮爪子,立刻換上第二套——奶油魚肚軟馬甲。
葉璃試穿的時候花了十秒才搞懂哪邊是正面。
整件是米白色的厚緞布料。上衣是一件緊身馬甲,側邊設計成層層折疊的奶油狀輪廓,領口與袖口則繡著仿魚鱗的金邊。
衣服本身有體溫感應功能,隨著她站久了,居然開始在腰線附近自動鼓起一圈柔軟泡泡狀的「保護層」。
「這是……這是衣服嗎?我覺得我要被什麼東西吞下去了?!顾D頭看斐卡,「你是把我放進了什麼高級罐罐裡嗎?」
斐卡沉醉地說:「這件是用來表現「內心安全感的擠壓反應」,所有貴族都有過那種想把自己塞進某個舒服小盒子的瞬間——這就在模擬那個盒子!」
葉璃艱難地坐下,結果衣服直接發出「啾」一聲,嚇得她馬上跳起來。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用眼神向尾代求救,然後毫不猶豫地衝回更衣間。
第三套是———水晶貓砂婚紗。
它是一條全白的長裙,閃著透明珠光,沾滿貓砂的裙擺異常巨大,每走一步都像走在貓廁邊緣。最可怕的是,每走一步,裙子底部縫製的裝飾用細砂珠會發出微弱的「沙沙沙」聲,跟鏟貓砂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
這甚至是葉璃主動請斐卡「不要太誇張」後,收到的回答版本。
「這不是婚紗……」葉璃眼神空洞:「這根本是把廁所穿在身上?!?/p>
斐卡好像自動屏蔽了她的話,感動得差點落淚:「妳太有天分了!這件是我獻給所有失戀後還要自己鏟貓砂的貓的情詩——象徵愛與自理的雙重宿命!」
尾代盯著她的裙擺揶揄道:「妳現在只差一把鏟子?!?/p>
葉璃站在鏡子前,看著那條閃亮亮的裙擺倒影,臉上寫著「我寧願被貴族嫌棄也不要穿這套出門」。
她還沒從「貓砂婚紗」的陰影中完全恢復過來,便看到斐卡慢悠悠地從後方衣櫃最深處,像拔出秘密武器一樣,抽出了一件低調得好像不想被人看見的衣服。
和前幾套不一樣,那不是掛在旋轉展示架上的衣服,而是靜靜地躺在一個被一層半透明的魚鱗紗布包著的盒子裡。
「這件是我自己只穿過一次的作品?!轨晨ǖ恼Z氣罕見地收斂下來,像剛被剪斷的絲線微微顫動著。
葉璃下意識地伸手接過那件衣服,轉身走進更衣間。
過了不知道多久,簾子掀開。
葉璃走出來的那一刻,整間店像被什麼悄悄按下了靜音鍵。
光線彷彿微微偏移了一點,只為了打在她身上。
外層是一件及膝的披風式外套,布料是極深的炭灰色,燈光一照,會隱隱泛出銀藍波紋,像剛被月光掃過的墨汁。內裡搭配白色收腰襯衫;裙擺是灰色的,採用不對稱剪裁,左側較長,邊緣繡著一道精緻的魚骨縫線,像某種無聲的結構宣言。
胸口別著一枚小巧的魚骨別針,上頭雕著極細的魚乾紋路,彷彿在提醒穿戴者:高貴也可以是餘物變奏。
背後則垂著一條可拆卸的半透明絲綢尾帶,隨著她的步伐微微飄動,看起來就像一條自帶空氣意志的尾巴。
葉璃低頭細看布料細節,那些深藍色的波紋在燈光下彷彿會呼吸,領口的縫線收得極其細膩,它的重量比她想像中輕很多,像霧氣凝成的布料,摸起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堅定感。
尾代的尾巴晃了晃表示滿意:「不錯不錯,妳現在這樣走出去,那群貴族八成會以為妳是哪個走失的皇家秘密血脈。」
斐卡從櫃檯後面的架子上取下一個用細網包著的透明鞋盒,遞給她:「搭配這雙『鏡月漁光鞋』,妳就完成了?!?/p>
「鏡月……什麼?」
「走路會微微反光,像踩在倒映月亮的水面上,設計概念來自……妳剛剛穿婚紗時的崩潰。」
葉璃換上斐卡遞過來的銀白色高跟鞋,看著鏡中煥然一新的自己。
「謝謝你,斐卡。」
「不客氣喵,我就說不會讓妳失望喵?!轨晨M意的點點頭。
「那麼,我們就先走了?!刮泊鷴伭艘粋€金小魚乾過去,拉開了門。
「謝謝惠顧喵?!轨晨ㄐα诵?,目送他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