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毛序,街上的空氣聞起來還是貓玫瑰的香味,噴泉裡還泡著貓,但當葉璃再次踏上白石地時,這次沒有貓摀著鼻子,也沒有貓用奇怪的語氣看著她驚呼。
甚至有一兩隻正舔毛的貴族貓停下動作,好奇地瞥了她一眼,視線沒有立刻移開,反而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葉璃感覺自己好像不是在走路,而是被地面托著向前漂浮,灰色裙襬和披風外套在光影中蕩起優雅的弧度。腳下的白石道路筆直延伸,兩側是帶著銀緞簾幕的香鋪與茶屋,窗櫥中反射出一層層光影,彷彿整條街都在呼吸。
尾代則像一位沉穩的導遊,走在前方,尾巴一晃一晃,腳步格外輕盈。每當他跨過一道銀紋石縫,葉璃也跟著輕踏而過。
他們經過三座雕滿花紋的噴泉,穿過一段鋪著深灰大理石的走廊,走進一段較窄但空氣清甜的巷道——這條巷道兩旁是低矮的香藝學會與靜香館,牆面上爬滿青綠色的香藤,吐出幾縷極淡的香氣。空氣也變得幽靜,彷彿連呼吸聲都在等待。
直到一座雕有貓神獸像的街角出現,那是整條路上第一處有明顯轉折的地方。貓神獸雙目微閉,身形高大如守門者,爪下踩著一卷未展開的香律卷。街角後的空間明顯寬敞起來,牆面從灰白轉為銀霧色,地面上的白石也更光滑,像是頻繁的被踱步拂過。
而就在他們剛踏出轉角、踏上那第一塊泛著柔光的銀白石磚時,一隻穿著銀邊西裝、鼻子上架著單片眼鏡的白貓恰如其分地出現在他們面前,腳步無聲,像早已站在那裡等候許久。
「尾代大人和葉璃小姐。」白貓瞇起眼睛,目光從裙擺游移至肩線,像是在解讀一幅流動的畫作——那是一種只有上層貴族才懂得欣賞的布料語言。
「今晚月影宮有場小型的香爐之夜——貓洛琳區的老傳統,順便歡迎初次造訪的貴客與……有趣的故事。」
月影宮是貓洛琳城中地位最高的社交與儀式空間之一,平時是貴族們聚會、賞香、聽樂的場所,但真正的作用是貓國的「非正式權力中心」——所有重大政策與貓神旨意的「流向」,都會在這裡先被風聞、流傳與操作。
表面是宴會,實則是博弈。
尾代耳朵微微一抖,像是聽見了不太對勁的詞:「“有趣的故事”…?你怎麼知道她是初次造訪?」
「尾代,」葉璃輕聲道,「我們確實是第一次來,對吧?」
白貓笑得像一條撕開包裝的奶油條,柔軟但隱隱帶刺:「在貓洛琳區,香氣與眼神會說話。我們都知道,今晚貓洛琳的風,帶來了不一樣的氣味。」
他從胸前口袋抽出一張看起來是香料紙摺成的邀請函,遞到葉璃手上,信封邊緣有一點金色魚鱗粉的亮片。
「不必緊張,這只是場略顯鋪張的社交遊戲。穿上『毛序』的作品,您本就註定成為眾目所向。」
說完,白貓便踩著優雅的步伐離開了。
葉璃低頭看了看那封還帶著香氣的邀請函,紙張柔軟,輕輕一碰就會回彈。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尾代已經先轉身,朝她勾了勾尾巴。
「跟上吧,這可是會讓許多貓一輩子都舔不到門檻的場合。」
他語氣雖輕,步伐卻沒有絲毫猶豫。葉璃快步跟上,一邊小聲說:「你不是說這種地方最麻煩?」
「麻煩,但有趣。」尾代側過頭,瞇起眼睛,「尤其是當我們不屬於這裡,卻還被請進來的時候。」
從毛序通往月影宮的路並不近。葉璃跟在他身後,沿著一條條鋪著白石的街巷往貓洛琳區的深處走去。每經過一條街區,空氣中的氣味就微妙地改變——從淡雅的貓玫瑰,到帶著冷調木質的松脂煙香,再轉為某種極輕、幾乎無法描述的高貴香調,好像連呼吸都需要經過篩選。
這一路上,他們擦肩而過的每一隻貓都像一幅構圖完美的畫:披著閃光絨毛圍脖的老貴族,搖著琉璃尾飾的小公爵,甚至還有全身鏤空刺繡裝束、乘坐貓力車的香道家族成員。
有貓悄悄看了他們一眼,又立刻把頭轉開;也有貓稍微皺眉,像是在辨認這兩張臉究竟來自哪一個家族。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出聲干涉——因為葉璃的那身衣服,讓他們只能選擇「先觀察」。
葉璃深深的體驗到,在貓洛琳區,每一絲布料的線條、香氣的層次、步伐的輕重,都像一種宣示身份的秘密語言,她不懂,卻又被迫成為這語言的一部分。
她偷偷看向一旁商店櫥窗倒映出來的自己——那是一個走得很直、表情冷靜、穿著高貴的少女,完全不像早上在海喵巷差點踩進魚攤水窪的自己。
「我們快到了。」尾代的聲音將她從思緒中拉回。他的耳朵輕輕晃動,像是在傾聽某種遠方的節奏。
前方的街道轉為更寬闊的銀石鋪路,直直通向一棟安靜矗立的建築。月影宮在夜色中浮現出來——閃著微光,像是天空遺落在貓之國中的一塊聖石。
他們穿過一條雕刻著月紋浮雕的石拱廊,兩旁高大的貓型路燈投下藍銀色的光,讓葉璃的影子像羽毛一樣在地上飄動。
比起貓洛琳其他建築的華麗與繁複,月影宮沒有高塔也沒有旗幟,反而像一個閉眼沉思的神祇,靜靜等待眾生的靠近。
他們一路無話,直到最後一段石板路漸漸寬展,葉璃才察覺腳下的石磚顏色開始變淡——從原本的月白,過渡到近乎透明的銀光色。
就在那銀石鋪成的盡頭,一座寬大無聲的大門正靜靜矗立。
那不是尋常建築上的門,而像是一道懸浮在空氣中的「邊界」。門本身由紫色香霧編織出一個拱形輪廓,門框上刻著細密的月紋與貓爪印記,若非近看,根本分辨不出它是實體還是幻象。
他們停下腳步。
葉璃吸了一口氣,將信封小心收進披風內側的暗袋裡,抬頭望著那半透明的銀石牆面。
「這門叫『氣味甄選門』,沒過的話會被原地彈回五十步遠。」尾代小聲提醒。
「……真的假的?」
「不信的話妳可以回頭看看那隻正在舔自己肉球的貓,他剛才就是失敗者之一。」
「我明明用了雙重香洗!還特地請調香師幫我訂製‘輕鴨絨春露’的氣層——這門是壞的吧?!」
一隻身穿水藍絹衣、尾巴燙得捲翹的花貓正坐在地上,懊惱地猛舔自己的肉球,像想洗掉什麼不對勁的氣味。牠的同伴一邊安慰,一邊偷偷朝香門投去怨懟的目光。
門口的侍從貓只淡淡說:「氣味未穩,驅返五十步為禮,不可爭。」
葉璃愣了一秒,然後笑了出來——緊張感倒是消了些。她走到那扇門前。腳步一跨,霧氣輕輕擦過她的肩膀與髮尾,像某種無形的鼻子在嗅探。
「通過了。」尾代也跟著穿過來,甩甩尾巴,「有毛序的加持就是不一樣。」
進入大廳後,一陣濃郁卻不刺鼻的香氣立刻包圍了葉璃。月影宮的內部不像一座建築,更像一座被香氣雕刻出的空殿。
牆面由半透明的貓晶石砌成,表面覆著一道會隨呼吸震動的銀色紋理,像貓神在夢中留下的低語。光線從不知道哪裡來,卻在每一道弧線、每一層拱頂之間流動得恰到好處,像液態月光在空中緩緩淌過。
天花板高得看不見邊界,垂掛下來的不是吊燈,而是一排排細長的香絲繭,中央懸掛著數個慢速旋轉的香爐,每個香爐都散出不同的氣味——玫瑰貓草、銀柳灰、還有葉璃說不出名字的溫暖氣息。
地面則覆著仿貓腹絨毛般柔軟的地毯,顏色由內而外漸變,踩上去毫無聲響,連尾代走路的腳步聲都像是被吞進了雲裡。
從主香爐下方的月白漸漸暈染為薰紫與海灰,空間裡幾乎沒有牆鐘,只有緩慢自香柱流下的時間露珠,低滴在銀盞中,發出微弱的聲響。這裡的時間仿佛不以秒計,而是以一縷一縷未曾散盡的氣味為刻度。
葉璃只覺得自己像被放進一個裝飾用的玻璃罩裡,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連心跳都開始學會沉默。
迎賓官是一隻身穿銀色西裝、鬍鬚像針一樣筆直的黑貓,他拿著一枚銀鈴敲了三下,整座大廳立刻響起柔和的樂聲。
「氣味確認完畢,請依香位落座。」
宴會會場被分成數個半月形的香席,每一席都坐著氣味層次相近的賓客。葉璃與尾代被引導至第三層的「晨霧香席」——位置不在最前排,但已經屬於能看清主香爐的範圍。
每個香席上都擺放著細緻的點心與飲品,杯中的果凍物體不會搖晃,反而像琥珀一般凝固,必須用銀匙輕輕挖著吃。
葉璃隨著指示坐下,悄悄看了尾代一眼。他的動作從容極了,彷彿這不是一場貴族的香氣宴會,而只是他某個習以為常的午後例行公事。
尾代一直都是這樣——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說,走到哪裡都像是早已計算好下一步會落在哪塊地磚上。
她早就想問了,從進了貓洛琳區貴族們看到他的反應,從他對貓洛琳的政治格局與細節張口就來——她就想問了。
「你到底是誰?」這句話她在心裡重複過不只一次。可每當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而現在,尾代安安靜靜地坐在她旁邊,眼神盯著前方銀砂鋪地的舞臺,像個專心看戲的評論家。香步儀式已經開始,貓舞者們踏出的步痕如同微型圖騰,在銀粉與香灰中暈開,像寫給月神的祕密語言。
葉璃卻一點也無法專注。她只覺得整場宴會好像被一種看不見的氣味包圍著——不是香氣,而是被包藏起來的故事。
尾代的故事。
葉璃看著他左搖右晃的胖尾巴思考道,如果現在開口問,他會回答嗎?還是只是像平常那樣,用一個笑話、一句戲謔把問題帶過?
尾代忽然轉過頭來,像是察覺了她的目光。他沒有說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說「我知道妳在想什麼」。
葉璃心頭一震,趕緊轉開視線,假裝去注意那香舞者們的尾巴是怎麼在節奏中擺動的。
香爐之夜的流程緩慢而繁複:
第一道儀式是「香步」。幾位身穿銀紗舞衣的貓優雅步入場中央,在鋪了銀砂的舞臺上行走,步痕留下細碎的圖騰。每一道腳印落下,就會浮現銀灰色的氣紋,像是被香氣喚醒的地圖,緩緩在地毯上散開。
領舞的是一隻全身雪白、眼尾上挑的波斯貓,腳踝纏著細緻香絲帶,步伐極輕。牠的香名據說是「寂光銀茶」,來自最古老的北境香脈——每踏出一步,空氣便浮起微弱的茶葉與白雪氣息。
第二位是短毛黑貓,耳尖微彎,毛色亮得像擦過油。牠是東部港口一帶的「速香派」出身,講究氣味的爆發與留韻,舞步剛勁利落,腳爪每個停頓都像是鑄印,香氣一現即散,卻餘味繞梁。
第三位則是一隻火焰色布偶貓舞者,體型較圓潤,步伐卻格外飄逸,尾巴拖著一串細細鈴鐺。牠來自貓洛琳本地香家分支,所踏之步有種「說故事」的氣味——每一段舞姿像在講述一段逝去的戀情,氣味從黃豆草、菊花到極淡的奶油酥糖香,層層遞進,像一場不肯忘卻的回憶。
最後還有一隻年輕銀灰貓,步伐明顯稚嫩,舞姿略有瑕疵,卻有種不被訓練束縛的真誠。牠的氣味還不穩,有點像初春泥土摻著蜜桃葉,讓一些老貴族皺眉,卻讓某些香師眼中浮出閃光——那是一種「尚未命名」的氣味,一種等待命運挑選的潛質。
隨著音樂的流動,舞者踏出的步痕不再只是圖騰,而像是某種氣味的預言——每個旋轉、停頓、轉身,都對應著一段古老的香神故事。
第二道儀式是「月聞試品」,由不同香派的代表香師獻上新調製的氣味,供貴族們評析。
這不是單純的試香,更像是一場以鼻腔與詩句為武器的貓式辯論——有些貓會用優雅比喻形容香氣的層次,有些則只吐出一聲「喵」,那聲音中的高低長短,竟然已經代表極高評價或無聲否定。
第一位上場的香師,是來自南方焚林香派的老灰貓。他獻上的是一款名為「靜落」的新香,據說以腐木與雨苔為基底,混合少量焦炭與蜜藤草——一種極難平衡的調香結構。
香氣一出,第一層香席一位年輕的金毛公爵貓先是眉頭一挑,然後低聲道:「像是雨後吸入第二口貓草的夢。」
旁邊立刻有一位老貓接道:「但可惜夢醒得太早了。」
這句話一出,全席微微嗤笑,香師的鬍鬚悄悄垂了一寸。
接著是來自西境夜樹香宗的銀耳貓香侍,牠身穿深紫織金的法袍,神情高傲,雙眼瞇成兩道銀線。牠的作品名為「棄月」,是以枯夜梧、灰月花和石貓杏三種極輕香為主調。
香氣如影隨形,氣味一現,第二香席有貓低聲吟出:「寂中尋聲,影後聞光。」
「……這是引用枯月詩嗎?」有香道評論家貓在角落低聲討論,「但牠剛剛沒聞出石貓杏的底層。」
這場比拼香鼻力與詩意的社交鬥法,就像一場無聲的戰爭,氣味是子彈,詩句是盔甲,名氣和聲望是戰果。
葉璃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咳嗽一聲就會被列入「無嗅無禮」的名單。她偷偷看向尾代,他已經懶洋洋地舔起前爪,彷彿早已習慣這一切。
下一位香師是一隻灰粉相間的卷毛貓,牠的作品被命名為「晨骨」,主調是以煙石花、冰藍薄荷與極稀有的「雨前砂脂」調製而成,香氣清冷如骨。
但讓所有貓真正驚訝的,是牠的介紹詞——
「此香為紀念一位過世的王室友人,願祂的氣味長存。」
這句話引來整個香席的騷動,一位身披白金長袍的貴族母貓立刻坐直了身,輕聲問:「是哪一位王室成員?」
香師沒有回答,只是抬起一隻爪,示意氣味自行說話。
香氣飄起的那一刻,場中短暫陷入安靜——那是一種極其內斂的香,彷彿呼吸越淺,越能聞出其中層次。葉璃忽然感到鼻腔中微涼,像有人輕輕觸碰額心,記起一場自己不曾參與的夢。
「……果然是為過世的貓而調的香。」一位長者貓低聲道。
他的聲音低沉卻不悲傷,像是對一種早已被接受的失去做出確認。那句話如同一粒落入香霧的灰燼,沒有聲響,卻讓空氣忽然變得厚重了一層。
香氣還在場中緩慢流動,沒有明確的走勢,也沒有明顯的尾韻,像是那位無名的王室故人至今仍未離席,只是靜靜地坐在某個香席的空位上,和所有貓一同聆聽、嗅聞、沉默。
葉璃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在這個國度裡,「氣味」從來不只是輕飄飄的浪漫,它是一種記錄、一段歷史,一個名字的殘響。
舞臺上,香師微微鞠躬,退下時沒有多說一個字。
第三道,是最重要的一項——「氣名揭曉」。
主香爐開始緩緩升起時,整個會場鴉雀無聲。一道銀煙升空,像是天空自己吐出一縷氣息,然後……浮現出幾行淡淡的文字。
那是今晚最受注目的賓客名單,由月影宮根據氣味、言行與「貓神的偏好」所選出。通常是三到五位,被視為未來風頭最盛之貓。
葉璃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微微冒汗。她不是貴族,甚至連香名都沒有。尾代察覺到她的緊張,若無其事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像銀露般的甜酒:「放鬆點,真正的衝突——還沒開始呢。」
銀煙在空中盤旋,緩慢凝聚成數道柔光的字。
現場屏息。
第一個名字浮現,是一串熟悉又令人敬畏的香姓。
「鳶尾·露卡。」黑貓迎賓官朗聲唸出,聲音如同香氣般沉穩。
場內一陣掌聲響起。那是一隻穿著黑銀緞長袍、坐在第一層香席正中央的貓,嘴角微彎,像早已料到自己會出現在名單上。牠優雅地點了點頭,身邊的幾隻貴族貓低聲稱讚,一如過去的每一場月影宮宴會。
第二個名字出現時,氣氛略有變化。
「浮羽·季歐涅——香名:霧中甘藍。」
這名字較陌生,卻也有人低聲驚呼。「她是去年那場薰焚辯席中的銀榜候選……」一位貴族喃喃說著,眼神浮現興味。
第三道銀煙緩緩上升,畫面中卻凝了一瞬,像是遲疑,又像是被什麼氣息擾亂了韻律。
接著,那行字出現了。
「葉璃。」
僅僅兩個字,像一記輕聲的落石,卻讓整座香霧籠罩的空間微微震動。
現場寂靜得可怕。
所有視線齊刷刷地投向第三層香席,那個穿著灰色長裙、披著毛序披風、神情僵住的人類少女。
沒有姓氏,沒有香名,甚至連稱謂都缺。
「居然是人類,為什麼沒有味道?」
「……這是錯誤的解香嗎?」一位聲音尖銳的母貓輕聲問出。
「不可能,月影宮的主香爐是由天蠶繭氣織成,從不出錯。」
低語聲越來越密,像一層又一層疊加的香氣,慢慢壓向葉璃的背脊。
她不知道自己是該起身還是繼續坐著,腦中嗡的一聲,感覺像是在水裡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她幾乎忘了怎麼呼吸的時候,尾代輕輕伸出爪,幫她把裙擺拉正。
他動作優雅,眼神卻冷得不像平常那隻愛說笑的貓。
「別動。」他低聲說,像是在壓住某種什麼東西,「現在,安靜才有貴族的樣子。」
然而主香爐的煙還沒散去,下一行字緩緩浮現。
「卡拉莫納王室特使.情報處理官——尾代·喵爾斯?第一席。」
那一刻,整個香霧飄動的空間輕微顫了一下,像是某種無形的氣壓在場中凝結。
觀眾一片譁然,彷彿尾代的出現打破了本不該被打破的平衡。
幾隻坐在第一層香席上的老貴族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有貓的鬍鬚在空氣中顫了一下,像是忍住了要出口的嘆息。
「尾代大人……他竟然會親自來這種場合……」
「卡拉莫納王的心腹,過去從未出現在貓洛琳的香爐之夜。」
「傳聞奧蕾利亞大人請了他好幾年,都沒有把他請來,為什麼今天他會出現在這裡?」
主香爐的銀煙尚未散去,但整個月影宮的空氣已經變了——就像氣味突然從玫瑰轉為火藥,從煙霧轉為刀光。就在這緊繃得幾乎能割破空氣的瞬間,一道聲音忽然劃破眾香——不是高聲質問,而是一句不帶情緒的觀察。
「你從不出席這類場合,尾代。」
眾貓齊齊回頭,一隻身穿深夜藍禮服、頭戴銀骨冠的母貓正從香霧深處現身。她步伐從容,聲音卻冷靜卻乾淨,像銀針落在沉香盤裡,沒有絲毫多餘的震動。
那是銀骨香后·奧蕾利亞,貓洛琳城內地位僅次於王座的香權者,掌握著宮廷香脈的審定與傳承,也是月影宮的真正主宰。
奧蕾莉亞今日所著,彷彿一朵在深夜中緩緩綻放的劇毒花卉。
上身是緊緻束起的黑絨馬甲,縫線沿著身形綿延如氣紋般優雅,胸前由數條細緞交錯而過,宛如以香絲編織的拘束結界。肩膀裸露,卻被兩層澎袖包覆——袖如雲霧,內藏銀白藤紋,在動靜之間若隱若現,像香氣在空中繞指三圈後留下的記憶。
裙擺則如幻境斷章,交錯著層層不對稱的藍與灰,布料從水墨染藍的輕紗一路過渡到沉穩如夜的黑絨,每一片都像是一段被封存的香史。右側繫著一枚浮誇的大蝴蝶結,絲帶垂至膝下,步伐移動時緩慢搖晃,像是低語的判詞。
整體看來,她穿的不只是衣服,更像是在穿戴一則宣言。銀色的爪戒與微閃的耳飾反射著香霧燈光,與她眼底那絲冷冽一樣無聲卻致命。
她站在香霧之中,裙擺如波浪輕蕩,整座月影宮彷彿都因她的氣味而屏息。
奧蕾利亞凝視著尾代,神色不變,卻有那麼一瞬間,眼底像是閃過微妙的不確定——
她當然記得那份她親手封上的邀請函,但那封信,更像是一種象徵性的試探,而不是一張真正會被接下的邀約。
她的語氣輕柔,像香絲繞指,卻也像貓爪垂下未出的爪尖。「原以為你會照慣例——對這類‘香氣遊戲’一笑置之。」
然而下一秒,奧蕾利亞瞬間轉變態度,凝視著他們,聲音柔和卻冰冷:
「葉璃,來歷未明,雖是貴客但香名未定,卻被主香爐點名———我不認為這只是氣味的偶然。」
奧蕾利亞眼神微斂,語氣不重卻極具份量:「按慣例,應由氣紋司安排『氣名定儀』,在三日內確認其氣息真屬,否則——」
「否則怎樣?」尾代打斷了她。
全場微震。
這不是一場爭執,而是一種皇家和地方貴族層級的干預。
奧蕾利亞並未回應,只是眉尖微挑,像是準備一場更大的攻勢。但尾代已經站起來往前一步,擋在葉璃與全場貓的注視之間,尾巴輕輕繞了一圈,像在劃出一個結界。
「依照貓洛琳香律第二十七章,皇家特使若攜帶氣紋未明之伴,可於月影宮中暫行豁免審香,保留三次『主爐指名』之後再進行氣名定儀。」尾代懶洋洋地背誦,一字不漏。
奧蕾利亞輕笑一聲,像香粉落進沸水中,優雅地冒出一縷氣泡。
「沒想到你還記得這一條。那是你自己親手寫進香律裡的吧?」
「沒錯,」尾代低頭看著葉璃,語氣輕淡卻帶著一種穩定人心的溫度,「所以我很確定——她暫時不用受你們的香術盤問。」
葉璃沒說話,只是輕輕吸了一口氣,緩慢地坐直。裙擺被尾代拉正的地方還帶著他的體溫,她低頭看著自己放在膝上的雙手,竟有些發抖。她不是沒想過會出糗,沒想過自己會因為身份不明而受盡針對,但她從來沒想過——尾代竟然為她擋下了整座月影宮的聲音。
那一瞬間,她對尾代的認識再次被徹底撕開,重新拼湊。她以為那隻會偷吃魚乾、會耍嘴皮子的貓,撇除國王心腹的身份以外,只是比別的貓多一點機靈的情報處理官。
但現在,她更不確定他到底是什麼了。
「而且,」他眼神一轉,看向在場的眾貴族,語氣忽地轉冷,「如果今晚再有人以氣味之名對陛下的貴客行審判之實,我將視之為對皇家權威的挑釁。」
全場一靜。
有幾隻貴族貓的鬍鬚動了動,原本還打算開口的聲音都收了回去。有一位坐在第二層香席、身披青金刺繡長袍的老貓,瞇起眼睛端詳葉璃,眼角的銀毛微微發亮,像是記住了什麼;而在最外層香席,有隻戴著琉璃耳飾的小貓則輕聲低語,旁邊的香侍立刻筆記在一枚香殼上,像是在記錄某種名單。
在那層層疊疊的視線與香霧之中,葉璃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坐在香席,而是站在什麼巨大的棋盤上,被一隻又一隻毛茸茸卻銳利無比的眼睛,細細衡量。
奧蕾利亞的眼神與尾代短暫交鋒了一瞬,接著退了一步,不再咄咄逼人,改為語氣平緩道:
「很好,既然如此——我們照香律行事。接受三次主爐點名之前,月影宮不問來歷———」
她一轉身,銀骨冠在香霧中劃出一道光痕。
「好好享受宴會吧,但別忘了,尾代。這裡不是皇宮,你走的每一步,都會留下氣味。」
長袍在香霧中掀起一縷深藍波紋,如同夜色本身——氣味未散,餘壓未解,彷彿整個月影宮還在等待下一場更濃烈的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