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璃覺得，能在天花板有金箔貓紋、枕頭會自動調整舒適角度的房間裡入睡，應該是這趟奇異旅程中最奢侈的部分。

她剛好不容易放鬆下來，把蓬鬆厚被拉過肩膀，準備進入一場沒有貓毛、沒有香爐、沒有國王肉球的夢境。

然後門被輕輕敲了三下。

不是侍從的節奏，也不是送夜茶的貓僕。那節奏像是誰用貓爪故意壓低聲音敲出來的。

她打開門，就看到尾代站在門外，身穿全黑、無任何香氣標誌的夜行衣，披風尾端還微微冒著煙，像剛從哪個違規地點翻牆回來。

「穿上靜香衣?？禳c，別問。來不及解釋。」

葉璃瞇著眼瞪他：「我要睡了。」

「我特別半夜翻牆叫妳出來?！刮泊舶鸵欢?，聲音壓低，「黑爪會動得比預想快，我們要提早準備，沒有”明天早上再說”的奢侈喵?！?/p>

五分鐘後，她被帶到皇宮後苑的一處隱蔽庭園。月光灑在池邊香霧中，一座低矮香爐亭靜靜浮在水面，幾隻皇家守貓趴在遠處假裝睡覺——但耳朵全都朝這邊立著。

「這裡是訓練場？」她懷疑地看著池中央浮動的香氣裝置，「還是你偷來的什麼祕密場所？」

尾代哼了一聲，「這是我當情報官時設置的秘密緊急訓練場喵。」

「那我們現在是違法在皇宮裡搞密訓？」

「放心，這個地方我登記在”皇家庭園香氣自然波動記錄區”名下，沒人查得到喵?！?/p>

「聽起來好犯罪啊….」

「語言也是武器的一隻喵?！?/p>

葉璃忍住翻白眼，只能半信半疑地套上尾代遞來的氣味遮蔽披巾，準備開始訓練。池中香霧開始升起，三種氣味漸漸瀰漫。

尾代低聲說：「只有妳才聞得出來的香氣源，從現在開始，三十秒內，找到它?！?/p>

葉璃屏住呼吸，開始行動。

香霧如絲，如緩慢游動的銀魚在月光下交纏。氣味不再只是氣味，而像活著的記憶，在她身邊穿梭、翻動、低語。

第一縷香——那是焦紙箱味。

她屏氣凝神，尋找氣味最濃處。這是她熟悉的氣味，來自貓王殿中那張紙箱王座的殘香，也許還夾雜了什麼奇怪的貓咪飼料。她往右轉，在靠近香泉邊的低灌木後方，找到了一小片灰白色香灰，呈現不自然的幾何形狀。

她小心地記下位置。

第二縷氣味撲鼻而來，像薄荷，也像燒過的檀香——清涼裡帶著戰慄。

這味道讓她忍不住想起月影宮的舞廳，在燈火下打轉的那些貓貴族，香氣綿延如迷宮，而尾代就藏在那個世界的邊緣，等待。

她低頭嗅地，繞過一圈假山後，氣味忽然消失。

「騙人的?！顾吐暪緡?。

然後她抬頭，看見樹梢有一張紙箋貼在枝頭。紙上繪有一枚黑色貓爪符，邊緣燒焦，味道正是來自那上頭。

「你是把訓練搞成忍者遊戲喔？」她瞪向尾代的方向，卻只見他站得遠遠的，沒回應。

她幾乎快要聞出第三種香氣的源頭了——一種帶有乾燥木屑與墨水殘香的味道，在香霧中若有若無地跳躍。

她屏住呼吸，伸出氣味定位器，靠近那座看似普通的石椅。

啪——！

一記輕響，一顆小型香彈在她腳邊破開。

瞬間，一股突如其來的香氣直撲鼻尖——

白飯與醬油豆腐的味道。

葉璃整個人僵住。

她還記得那天傍晚家裡只煮了兩人份的飯菜，桌上擺著一盤冷掉的炒青菜、一碗剛掀蓋的豆腐，和一臺靜音的收音機。她那天沒講話，吃完默默把碗放回水槽。門外有人在吵，窗簾沒拉，風一直灌進來。

這味道不應該出現在今晚的皇宮裡。

她的鼻腔一瞬間被情緒佔據，腦中響起一種混濁的嗡鳴。

「感情記憶太深，嗅覺就會失準?！?/p>

尾代的聲音從霧中飄來，「這訓練不是讓你學會辨香而已，而是學會活下來?！?/p>

她咬緊牙關，壓下眼眶的熱意。

「你就不能只當個正常教官嗎？」她低聲說。

霧中傳來一聲輕哼，「我不是教官，我是情報官。」

葉璃站起來，滿身香氣像被什麼斷裂似的飄散開來。

「你知道我討厭那個味道，對吧？」她背對著香霧說，聲音平靜到近乎寒冷。

尾代沒有立刻回應，只聽得霧裡的尾巴刷過草地，像是在等她繼續，但她沒有。

「你不是在訓練我，你只是在看我什麼時候會崩潰。」

「我在訓練你看自己什麼時候會選擇崩潰?！?/p>

「這聽起來真他喵的是個爛藉口。」

「那就當作是情報官的專長之一?！?/p>

葉璃轉過身，看著霧中的那團影子，一字一句地說：「我要回去了?！?/p>

說完，她不再等尾代回話，徑自離開香池。每一步踩在雜草與石板間都帶著她努力壓抑的怒意，靜香衣的邊緣還沾著殘霧，但她選擇無視。

她推開自己房門的時候，幾乎是用踢的。被子還保持著她剛才離開時的形狀，像某個剛剛想做夢的人被抽離現實一樣扭曲地躺在那裡。

她大力地把自己甩到床上，半晌不動。

那股氣味還留在鼻子深處，像一根針藏在呼吸裡，每一次吸氣都扎一下。她知道那不是錯覺。

白飯與醬油豆腐的氣味。

那晚的畫面又浮上來，像香氣把時間薰回她腦裡。

那是一個春天還沒來、但雨已經停了的傍晚。

她推開家門，第一件事不是看到誰，而是聞到那熟悉的飯菜味道——白飯冒著熱氣，桌上兩碗湯、一盤炒青菜，還有剛切開的豆腐擺在深色瓷碗裡，吸滿醬油與蔥花。

她一邊脫鞋，一邊問：「爸爸呢？」

媽媽在廚房裡洗碗，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藏著什麼，卻什麼都沒說。

「今天只有我們吃，他住院了。」

葉璃愣在玄關。

「他怎麼了？」

「就……老毛病。你爸爸自己說不嚴重?！?/p>

但媽媽沒坐下吃飯，只替她盛了一碗湯，就坐在旁邊看著她，一句話都不多說。

那頓飯她吃得特別慢。

那碗豆腐咬起來有點甜，但她一口都不想吞。

飯是剛煮好的，湯也是熱的，連桌子都擦得特別乾淨，可是整個家安靜得像某種預感正在靜靜發酵。她沒問更多話，也沒被告知更多。那晚結束得太平靜，

而那味道從此就留在她記憶裡——一種被溫柔包裝過的壞消息的氣味。

她現在終於知道了：這不是什麼訓練用的香氣障礙，而是尾代精挑細選的情緒測驗。

她突然覺得很冷，明明房間還有自動調香毯。她拉起被子蓋住整個頭，把自己縮進被窩裡，像把情緒塞進香包裡藏起來。

但那股味道還是沒散。

她睜著眼，在貓紋天花板下輾轉很久，直到她不確定自己是醒著還是做夢，只知道喉嚨卡著什麼，說不出口，也嚥不下去。

她不是不懂尾代的邏輯——世界殘酷，敵人無情，情報官更無義。

但她只是高中生。

面對接下來可能會遇到的危險，她只是想好好睡個覺而已。

葉璃最後把整張臉埋進手掌，過了好幾分鐘，才緩緩吐出兩個字：

「……可惡?！?/p>

窗外的香霧還沒完全散去，尾代的氣味依稀停留在走廊盡頭，像是遲疑著要不要靠近，最終又遠遠地退去。

-

陽光從窗戶灑進來時，葉璃其實已經醒了。

但她沒有起床。

她背對著窗，裹著被子，一隻手在枕頭下抓著那顆昨天晚上被她不小心壓扁的肉球抱枕。

她不想說話。

更準確地說，是不想跟某隻貓說話。

直到有貓敲門，這次她沒理會。

然而門沒經過她同意就被推開了，尾代探頭進來，全身乾乾淨淨、連毛都重新梳順了。身上還飄著若有似無的薄荷香味。

「早喵。」他語氣過度自然，「根據皇家訓練紀律，凌晨六點應該是進行晨香巡嗅的時間……不過接下來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我體貼的幫妳延後了半小時喵。」

葉璃沒動。

他晃進來，把一份剛送來的早餐魚乾便當放在桌上，又故意大聲地掀開窗簾：「天氣真～～好喵～適合潛入情報市場、刺探敵情、或安靜地喝杯蜂蜜魚湯?！?/p>

葉璃終於開口，聲音沙啞：「你能閉嘴嗎?！?/p>

尾代停住動作，抬起尾巴，但沒有馬上回嘴。

他走到她床邊不遠處，靠牆坐下，聲音小了些：「好吧，我閉嘴。三十秒?！?/p>

「不是時間問題，是存在問題。」

「……哇，我都不知道你有起床氣?！?/p>

他等了一會兒，沒再聽到她說話，才嘆了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的前爪。

「我知道妳生氣。真的?！?/p>

他的語氣不像平常那樣冷嘲熱諷，反倒有點……不自然的謹慎。

「我不是故意讓妳難受……嗯，好啦，是故意的。但不是為了整妳?！?/p>

葉璃翻個身，還是沒看他。

「那個味道——」他聲音變得低一些，「我查過你的香氣記憶歷史記錄。」

「你什麼時候又翻我檔案了?！谷~璃冷冷問。

「當情報官那天起，就決定一輩子會是這種討人厭的角色?！?/p>

他靠近一點，語速放慢了：「我不是故意想刺激妳的。我只是想知道，在那種情況下妳會怎麼應對。」

葉璃終於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為什麼那麼重要？我是來找東西的，不是情報特戰單位的實驗白老鼠。」

尾代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片刻，然後淡淡地說：

「聽說寂香海滿是會讓貓崩潰的味道。那裡的氣味讓貓懷疑自己、然後迷失?！?/p>

他轉過頭看她，眼神不像平常那樣閃閃發亮，而是沉著、帶著一種深不可測的疲倦。

「妳如果會崩潰，我要現在知道。這樣我還來得及擋在妳前面，雖然沒什麼用?！?/p>

葉璃怔住。

尾代立刻補了一句：「不要那個反應…不是因為我喜歡妳喔，是因為我有職責。妳出事的話，人類世界那邊很難交代的?！?/p>

「你剛剛說你要擋在我前面。」

「我說了嗎？我記得我是說——」

「別裝傻了，情報官先生。」

兩人短暫對視，然後誰都沒有移開視線。

過了幾秒，葉璃坐起身，鬆開被子，語氣依舊不悅：「早餐在哪裡?！?/p>

「桌上。還熱喵?！?/p>

「好。」

她慢吞吞下床，走過他身邊時沒看他一眼，但尾代耳朵動了一下，像在悄悄判讀她的情緒是否解除警報。

她走到餐桌前，聞了聞那碗魚湯，然後淡淡說：

「你下次如果再用那種味道試探我，我會用海帶抽你尾巴。」

尾代一僵，耳朵悄悄往後貼，但尾巴還是彎了起來。

「那當然，葉璃小姐。」

葉璃坐下來喝了一口魚湯，味道意外地順口，鹹度剛好，香氣不過頭。

「這湯你煮的？」她隨口問。

「我會做飯喵，但這不是?！刮泊吭诖斑?，翻著手上的香氣任務卡，「這是貓宮御廚五號半的作品，他是個沒嘴巴但嗅覺一級的刺身師傅?！?/p>

「……貓可以沒有嘴巴？」

「這是機密，不便透露喵。」

葉璃翻了個白眼。

尾代把卡片遞給她，是一張染有香氣的情報任務卡，上面印著銀色字體與一個貓爪戳章。

「今天我們要去海喵巷中段的‘逆香巷’，找一個情報販——雜藏。他是傭兵，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改行做消息買賣?！?/p>

「雜藏？聽起來像是專賣過期魚乾的?！?/p>

「他專賣的是哪間商店賣過期魚乾的秘密?！?/p>

尾代尾巴一彈，正色起來，「雜藏和黑爪會常打交道可能會有線索。」

葉璃放下湯匙，擦擦嘴，皺眉：「問了他就會說嗎？」

「……當然不會，所以要想辦法。」

尾代盯著她，神情難得正經，「而且，雜藏是個不信任貓的傢伙，他覺得任何貓都有背叛他的可能?！?/p>

「這什麼厭世風格的情報販啊……」

「所以，你的身份，剛剛好能打動他。」

尾代說完，像是怕她再發脾氣，立刻轉話題似地打開窗，朝外頭揮了揮手。

「貓車已經在等我們了。」

葉璃探頭一看，比昨天小一號的南瓜貓車正停在通往後花園的坡道上，四隻拉車的貓戴著墨鏡和耳塞，看起來像是什麼退休搖滾樂隊改行跑交通。

「……那是什麼？」

「皇家偽裝用行動香販車。外型看起來很便宜，但內裝全配——藏氣格、緊急香粉彈、掀蓋式氣味偵測盤、還有魚乾保鮮艙?！?/p>

「所以你昨天深夜叫我出來受折磨訓練，今天要我坐上這種車去找一個厭世邊緣貓談情報交易？」

「基本上是喵。」

葉璃望著那臺南瓜車沉默了三秒，然後抓起桌上的便當盒，一邊走一邊悶聲說：

「你當情報官應該有薪水吧，我要抽成?！?/p>

尾代挑起眉毛：「抽不走喵，但我可以借你一套衣服喵，妳應該會喜歡?！?/p>

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包裝得像糖果一樣的布包，丟到她手上。

「這什麼？」葉璃瞪他。

「毛序低調古典最新系列，適合年輕、有故事、但不想被搶走魚乾的貓。」

葉璃打開來，一件咖啡色格紋吊帶裙配上米色燈籠袖上衣，整齊地摺疊在一起，連靴子都有附，深棕色長靴帶著微微磨舊的質感。

「太…好看了吧?！顾霊岩伤遣皇翘貏e挑的。

「妳信不信我還準備了貓耳貝雷帽跟薰香防身粉?！?/p>

「你什麼時候變成時尚總監了？」

「情報官不只有藏氣與查謊技術，還要懂如何在外觀上轉移對手注意力喵。」

葉璃盯著那件衣服看了幾秒，然後抬頭，淡淡地說：「這是我來到這邊看過最正常的衣服?！?/p>

尾代無辜地眨眨眼：「？」

葉璃翻個白眼，抱著那套衣服轉身往更衣室走去。

尾代在她身後小聲補了一句：「……不過妳穿起來應該真的會很好看喵?！?/p>

葉璃的腳步明顯停了一瞬，但她沒回頭。

「我聽到了喔。」

「什麼喵？我什麼都沒說喵。」

葉璃換完衣服，一人一貓走出房門，陽光照在宮殿長廊的魚骨玻璃上，葉璃的腳步終於不像昨晚那樣沉。

接下來是另一場比訓練更複雜的考驗。

——情報市場，正式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