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至縣城的年味，帶著鞭炮的硝煙氣和臘腸的咸香，彌漫在清冷的空氣里。余珍真裹緊大衣，快步走在回老家的巷道上，心里卻沉甸甸的，像揣了塊冰。春節，這個本該闔家團圓、喜氣洋洋的節日，對她而言，卻越來越像一場需要鼓起勇氣去面對的社交“刑場”。尤其是在老家縣城，幾步路就能撞見熟人，而熟人的問候里，總藏著讓她避之不及的“關心”。

怕什么，來什么。

剛拐過巷口，一個熟悉又帶著點刺耳熱絡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喲！珍真？真是你啊！啥時候回來的？”

余珍真腳步一頓，抬眼看去。巷子那頭，站著鄰居秀菊阿姨，裹著件簇新的紅棉襖，臉上堆著過于熱情的笑容，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在她身上掃視著。

“秀菊阿姨，新年好。”余珍真臉上掛起標準的、帶著距離感的微笑，“前兩天剛回來的。”

“哎喲，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秀菊阿姨幾步湊近，目光飛快地掠過余珍真身后空蕩蕩的空氣，聲音拔高了一個調，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怎么……就你一個人呀？對象呢？沒一起回來？”

那根無形的刺，精準地扎了過來。余珍真心里一沉，面上笑容不變，語氣輕快自然：“他工作忙，走不開。我約了老同學待會兒一起去喝茶，這不，正趕著過去呢。”她巧妙地避開了“對象”這個關鍵詞，用一個模糊的“他”和明確的“約了人”，將那句“你怎么一個人”的尷尬堵了回去。

“哦哦，這樣啊！”秀菊阿姨拖長了調子，臉上笑容依舊，眼神里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和了然，“年輕人忙事業是好事！那快去吧，別讓人家等久了！”

“嗯，秀菊阿姨再見！”余珍真如蒙大赦，趕緊點頭離開，腳步都加快了幾分。走出老遠，似乎還能感覺到背后那道探究的目光。

這個秀菊阿姨，在余珍真童年的記憶里，就是村里著名的“戰爭販子”。為了誰家的雞啄了誰家的菜，誰家的鴨子游過了界，都能叉著腰站在田埂上吵個半天。印象里，左鄰右舍，幾乎沒有一家沒跟她拌過嘴。而她們家最大的“原罪”在于——生了兩個女兒后，又生了個兒子余遠洋。這在只有兩個女兒的秀菊阿姨眼里，簡直是炫耀和挑釁的資本，讓她心里那股攀比的邪火燒得更旺了。雖然兩家往上數幾代還是堂兄弟關系，但這份血緣，在秀菊阿姨那張嘴面前，顯得格外單薄。

余珍真剛在外公家坐下，給老人家拜完年，祝壽的蛋糕還沒切，屁股底下的凳子都沒焐熱。母親金華瑛就端著茶杯湊了過來，眉頭微蹙，壓低了聲音問：

“剛才……是不是碰到秀菊了？”

“嗯，在巷口碰到的。”余珍真點頭。

“她跟你說什么了？”金華瑛的語氣帶著警惕。

“就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問我怎么一個人……”余珍真把對話簡單復述了一遍。

金華瑛的臉色“唰”地一下就變了，握著茶杯的手都緊了緊，指節泛白。

“我就知道！這個長舌婦！”她咬牙切齒地低罵了一句，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發顫，“你前腳剛走，后腳她就在村口小賣部門口，跟那幾個‘情報局’的老太婆嚼舌根！”

金華瑛深吸一口氣，強壓著火氣，聲音卻氣得發抖：“你劉阿姨剛才悄悄給我打電話，氣壞了！說秀菊跟那幾個婆娘講，說你一個人回來的，肯定跟那個談了那么多年的對象分了！還說啥子……”金華瑛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還說啥子，三十多歲了還不結婚，怕不是身體有什么問題？生不出娃？說你這年齡，再找就只能找個二婚頭了，給人家當后媽！管她球事！”

余珍真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如此惡毒的揣測，心臟還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看著母親氣得發紅的眼眶，趕緊握住她的手安撫：

“媽，莫氣莫急！她什么人你還不清楚嗎？村里情報中心站長，謠言制造機！跟她置氣犯不上！”

“咋可能不生氣？”金華瑛猛地抽回手，聲音拔高了，引得外公和其他親戚都看了過來，她又趕緊壓低，“你劉阿姨當時也在場，實在聽不下去了，當場就懟她：‘不知道實情別瞎猜！人家姑娘好好的，被你們傳成這樣，以后怎么找對象？’你劉阿姨為你抱不平，差點就跟秀菊吵起來！你劉阿姨是真心疼你！”

金華瑛越說越氣，矛頭又轉向了秀菊的女兒：“她秀菊自己好到哪里去？嘴巴這么不積德！她兩個女兒都能生，老大生三個女兒，神氣什么？小藍也能生，生了個女兒，結果呢？還不是離婚了！自己家一地雞毛，倒有閑心編排別人！”

余珍真苦笑，心里五味雜陳。她至今還記得，幾年前第一次帶前男友崔渺回老家。頭一天傍晚到家，第二天上午，秀菊阿姨的女兒小藍就發來微信：

【小藍】：珍真，聽說你要結婚啦？恭喜恭喜！[撒花]

當時的余珍真一臉懵：

【珍真】：啊？沒有啊？誰說的？

【小藍】：我媽聽人說的呀！說看你帶男朋友回來了，肯定是要辦事了！[偷笑]

【珍真】：[笑哭]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結婚了，這情報也太不準了。不準的情報，就叫造謠啦！聽聽就好哈！

那次之后，余珍真就慶幸自己只帶過一個對象回家，省了不少麻煩。可她沒想到，在農村這種熟人社會里，你“從一而終”地談一個對象，最后沒能修成正果，同樣會成為別人嚼舌根的素材，甚至會被惡意揣測成身體有問題！秀菊阿姨這波操作，簡直是精準踩在了鄉村八卦最惡毒的痛點上。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余珍真手機震動，屏幕亮起，正是小藍發來的微信：

【小藍】：珍真，新年好呀！我媽說看到你回來了！怎么沒來找我玩兒？[可愛]

余珍真無奈地嘆了口氣，回復：

【珍真】：新年好小藍！年底家里事雜，還沒顧上玩呢。

剛發出去，小藍的下一條信息就追了過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小藍】：[偷笑]這次……是不是要準備辦喜事了？帶男朋友回來沒？

余珍真看著這條信息，仿佛能看到小藍背后，秀菊阿姨那雙充滿探究和八卦欲望的眼睛。她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了一下，敲下：

【珍真】：結不了，分了。

【小藍】：啊？！[驚訝]分了？怎么會？你們不是談了挺久的嗎？有五六年了吧？這……太可惜了！我媽知道了肯定又要瞎猜了。

【小藍】：珍真，你也別太難過了。分了就分了，說明不合適。不過……你年紀確實也不小了，有合適的就趕緊談一個吧。真的，別耽誤自己。女人過了三十，生孩子就是高齡產婦了，風險大，恢復也慢。我也是為你好才說這些。

小藍的語氣帶著真誠的關切，甚至有點替余珍真著急。余珍真知道，她一次次來問，未必是惡意，更多可能是想從自己這里得到“官方說法”，好去堵住她母親那張造謠的嘴。

【珍真】：嗯，我知道，謝謝小藍關心。感情的事，隨緣吧。

放下手機，余珍真對著母親金華瑛揚了揚手機，無奈地扯出一個苦笑：“喏，媽，你看。小藍也來問了。”

母女倆對視一眼，眼中是如出一轍的疲憊和無力。面對這無孔不入、以“關心”為名的窺探和傷害，除了搖頭嘆息，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那些解釋、辯駁，在根深蒂固的偏見和流言蜚語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下午，余珍真去陪外婆說話。老人坐在搖椅上，曬著冬日里難得的暖陽。聊了一會兒家常，外婆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拍了拍余珍真的手背，渾濁的眼睛里帶著慈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珍真啊，那個……小崔呢？今年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看看外婆？”

余珍真心里咯噔一下，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外婆，我和崔渺……性格不太合適，磨合了幾年還是不行，就分開了。”

“哦……分開了啊……”外婆沉默了片刻，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裹著歲月的沉重和對晚輩的心疼，“哎……這下把年齡都磨大了……那，那就再重新找一個，找個好的，人品好的，早點結婚，生個小寶寶。”她指了指旁邊正在逗弄一只小花貓的表妹劉欣的女兒琦琦，小女孩咯咯笑著，臉蛋紅撲撲的，“你看你表妹劉欣家的琦琦，多可愛！都這么大了！珍真，你也要加把勁啊！”

琦琦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抬起頭，沖著余珍真甜甜地喊了一聲：“珍真姨姨！”

余珍真看著琦琦天真無邪的笑臉，心里軟了一下，隨即又涌上更復雜的情緒。她湊過去，親昵地揉了揉琦琦的小腦袋，然后坐回外婆身邊，帶著點撒嬌的口吻說：“外婆，我知道啦！我盡量努力，爭取早點給您找個好外孫女婿，生個小曾外孫讓您抱抱！”

外婆被她逗笑了，布滿皺紋的臉舒展開：“好！好！外婆等著！”

然而，余珍真心里清楚，這份“努力”并非外婆口中那種按部就班的婚育程序。她看著蹦蹦跳跳的琦琦，思緒飄遠。

也許，是自己活得太理性了？不像表妹劉欣，和男友情到濃時意外懷孕，最終奉子成婚。在很多人看來，這或許有些沖動和草率。

在余珍真看來，生孩子從來不是簡單的血脈傳承，而是鄭重其事地給孩子挑選父親。那個男人的品性、責任感、情緒是否穩定，直接決定了孩子未來生活的底色。她無法想象，在一個父親暴躁易怒、缺乏擔當的家庭里，孩子會擁有怎樣的童年陰影。

同時，經濟基礎是幸福的基石，而非點綴。她見過太多在拮據和爭吵中長大的孩子，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不安全感，需要用一生去治愈。她希望，當那個小生命降臨的時候，是在一個物質相對充裕、父母情緒穩定、家庭氛圍和諧的環境里。她希望她的孩子，不必過早地體會生活的艱辛和父母的怨懟。

只有都準備好了——準備好一個合格的伴侶，準備好一份足以支撐家庭的責任心，準備好相對穩定的經濟來源——再去迎接新生命的到來。這才是有計劃的、負責任的生活態度。這樣的生活，快樂和幸福或許不會唾手可得，但至少，陰霾會少很多，陽光會多一些。

這或許就是她這個“大齡剩女”，在經歷世事磨礪后，為自己筑起的最后一道理性的盾牌。它堅硬，卻也讓她在世俗的催逼和惡意的揣測中，守住內心的秩序和對未來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