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的清晨,天色未明,寒氣刺骨。何耀輝被刺耳的鬧鐘驚醒,煩躁地一把按掉,將臉深深埋進枕頭里。被窩里殘留的暖意如同珍貴的寶藏,他只想死死抓住。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爆竹聲,更襯得這早起如同酷刑。他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抗拒。
“我的何小豬,該起來了。”涂紫薇的聲音在床邊響起,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催促,“今天要回彭山,路有點遠,得早點出發。”
何耀輝從鼻腔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哼唧,極其不情愿地坐起身。頭發凌亂地支棱著,眼底帶著濃重的睡眠不足的血絲和戾氣。他瞥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天幕,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非得這么早嗎?就不能晚點?一個破春節,比上班還累!”
涂紫薇把準備好的新衣服遞給他,臉上掛著溫順的笑容,聲音輕柔地安撫:“早點出發嘛,路上車少,不堵。再說,我爸媽還有親戚們都在等著呢,去晚了不禮貌。乖啦,快起來洗漱。”她伸手想幫他整理一下翹起的衣領。
何耀輝下意識地偏頭躲開,語氣生硬:“知道了。”他掀開被子,帶著一身低氣壓走進了浴室。冰冷的水潑在臉上,稍稍驅散了睡意,卻驅不散心底那股沉甸甸的厭煩。
去彭山,去涂紫薇那個坐落在偏僻山村的娘家拜年。這是涂紫薇幾個月前就提出的要求,理由充分得讓他無法拒絕:“我們在一起三年了,你還沒去過我老家過春節。我爸媽嘴上不說,心里肯定惦記著,覺得你沒把他們放心上。過去走動一下,也讓他們寬寬心。”
涂紫薇很少對他提要求,向來是那個體貼懂事、不爭不搶的角色。這次她如此堅持,何耀輝心里也清楚,自己確實虧欠她太多陪伴。所以,盡管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不喜歡山路十八彎的顛簸,不喜歡那個閉塞的小山村,更不喜歡即將面對的一大群陌生親戚——他還是答應了。有求必應,是他對涂紫薇愧疚感的一種補償方式。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盤旋。窗外是連綿起伏、尚未從寒冬中完全蘇醒的丘陵,枯黃的草色和裸露的巖石透著蕭瑟。何耀輝靠在副駕駛上,閉目養神,眉頭卻一直緊鎖著。每一次顛簸都讓他本就煩躁的心情更加惡劣。他不是第一次來涂紫薇家,但每一次都感覺格格不入,像誤入了一個不屬于他的世界。
終于抵達目的地。涂紫薇家的小院早已被親戚們擠得滿滿當當。七大姑八大姨,還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表親,熱熱鬧鬧地嗑著瓜子聊著天。何耀輝一下車,瞬間成了全場的焦點。
“喲!紫薇帶男朋友一起回來啦!”
“哎呀,小伙子真精神,又高又帥的啊!”
“快進來快進來!外面冷!”
各種帶著濃重鄉音的招呼聲熱情地涌來。涂紫薇笑著應酬,拉著何耀輝的手,把他介紹給這個三嬸,那個二舅。何耀輝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僵硬地點頭,說著“新年好”,感覺自己像個被圍觀的稀有動物,渾身不自在。空氣里混雜著煙味、飯菜味和一種他不熟悉的鄉土氣息,讓他有些窒息。
最讓他頭皮發麻的環節很快到來。飯桌上,酒過三巡,氣氛更加熱絡。一個涂紫薇叫姑婆的老人,瞇著眼,笑瞇瞇地看向何耀輝:
“小何啊,跟我們紫薇談得挺久了吧?打算啥時候辦事啊?我們紫薇可是好姑娘,不能老這么拖著呀!”
“是啊是啊!”旁邊立刻有人附和,“紫薇都28了,不小了!該定下來了!”
“你們家條件好,可以早點把喜事辦了,早點生小孩!”
一道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何耀輝身上。那熟悉的、被逼問的壓力感瞬間攫住了他。他握著筷子的手微微收緊,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了上來,幾乎要脫口而出“關你們什么事!”。
就在他臉色沉下來,嘴唇翕動要開口的瞬間,涂紫薇搶先一步,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羞澀和嗔怪,聲音清脆地接過了話頭:
“哎呀,姑婆!二舅!你們急什么呀!他事業正是關鍵時候呢!我們商量好了,再等幾年,等他那邊工作結束了,回了成都再說!”她說著,側頭看向何耀輝,眼神里帶著安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請求。
何耀輝看著涂紫薇那張帶著笑意的臉,強行將沖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喉嚨里擠出一個干澀的“嗯”。他端起面前的飲料猛灌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下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煩躁。他無比后悔當時為什么要跟涂紫薇說“25歲左右”這個模糊的期限。如果不是涂紫薇會搶答,他覺得自己一定會被這群“熱心”的親戚煩死,當場爆發。
他不是不想和涂紫薇結婚,至少在承諾的那一刻是真心的。但他骨子里對“結婚”這件事充滿了抗拒和恐懼。結婚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兩個家庭的深度捆綁,意味著無窮無盡的麻煩,意味著要應付眼前這些他根本不認識也不想應付的親戚!意味著要挑起兩代人甚至三代人之間可能存在的矛盾!他只想和涂紫薇在一起,過他們兩個人的小日子。他不想去迎合涂紫薇以外的任何人,那讓他覺得無比疲憊和辛苦!
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親戚們還在熱情地互相敬酒,說著家長里短。何耀輝只覺得吵鬧聲像無數只蒼蠅在耳邊嗡嗡作響。他借口去洗手間,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令人窒息的飯廳。
躲進狹小的衛生間,他立刻掏出手機,點開發小簡意的微信頭像,手指飛快地敲擊:
【耀輝】:[怒火][怒火][怒火]我艸!快瘋了!
【耀輝】:見親戚簡直是人間酷刑!被一群完全不認識的人圍著盤問,像審犯人一樣!什么時候結婚?關TM他們屁事啊!差點當場掀桌子!
【耀輝】:老子又不是大熊貓!就算是國寶,想看也得買票去動物園,還得看開園閉園時間呢!憑什么我就得免費供人參觀加盤問?!
【耀輝】:煩死了!后悔死來這一趟了!
信息剛發出去,簡意的回復就來了:
【簡意】:[笑哭][笑哭]消消火兄弟!大過年的。親戚嘛,不都這樣?一年見不了幾次,見了面可不就逮著這些人生大事問?習慣就好!
【簡意】:不過你這反應……是有點大了。是不是因為你們家情況特殊,平時親戚往來少,所以對這種場面特別敏感?[思考]
【簡意】:別想那么多!就當完成任務了!應付完趕緊撤!晚上回去開黑?
簡意的話帶著安撫,但何耀輝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句“你們家情況特殊”。是啊,他那個冰冷的、充滿算計和控制的“家”,哪有這種熱絡(哪怕是令人煩躁的熱絡)的親戚往來?他對這種場面的極度不適,或許真的源于此。但他不想深究。簡意沒直接點破,只是用“任務”和“開黑”轉移他的注意力。
【耀輝】:嗯,也只能這樣了。任務進度80%,快熬出頭了!晚上必須開黑回血!
他收起手機,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心情,才重新走出衛生間。臉上又掛上了那副疏離而禮貌的面具。
好不容易熬到親戚散去,小院終于恢復了安靜。涂紫薇看著何耀輝依舊陰沉的臉色,倒了杯熱水遞給他,聲音帶著歉意和安撫:
“對不起啊……讓你受累了。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場合,人太多太吵了。我那些親戚……就是太熱情了,沒啥壞心思,你別往心里去。”她觀察著何耀輝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補充,“我爸媽……看到你能來,真的很高興,也安心多了。他們就是怕……你不來,是不是覺得我們條件不好?”
何耀輝接過水杯,沒喝,只是握在手里汲取那點暖意。他扯了扯嘴角,語氣帶著未消的余怒和疲憊:“我不是針對你爸媽。我就是……不喜歡折騰,不喜歡早起,不喜歡見一堆不認識的人,更不喜歡被人圍著問東問西!”他頓了頓,看向涂紫薇,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乖豬,我還是更喜歡就我們兩個人待著。安安靜靜的,多好。這種親戚大聚會……以后能免則免吧。”
涂紫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知道何耀輝因為原生家庭的關系,對家族親戚的往來有心理陰影,不喜歡應酬。但她沒想到,他的抗拒已經到了如此敏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惡和極端的地步!僅僅是一次正常的春節拜年,親戚們幾句尋常的關心(在她看來是關心),就讓他煩躁得幾乎要爆炸!她好像從未真正了解過他內心對人際交往的認知是如此負面和偏激。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涂紫薇的心頭。何耀輝此刻表現出的敏感、偏執和對正常人情往來的極端排斥,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精心維護的美好濾鏡。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她賭上青春和未來的男人,似乎有著某種她難以理解、更難以承受的性格缺陷。他真的是那個可以托付終身、攜手走過漫長婚姻和家庭瑣碎的人嗎?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在心底瘋狂滋長。涂紫薇看著何耀輝疲憊地揉著太陽穴的側影,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動搖。她要考慮的,絕不僅僅是終身大事那么簡單。她還需要在眼下依然依賴何耀輝提供的物質保障的前提下,盡快為自己謀劃后路——穩定自己的收入來源,搞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這才是最實在的保障。
涂紫薇能感覺到何耀輝情緒的低落和兩人之間那道細微卻真實存在的裂痕,她的父母同樣捕捉到了這微妙的變化。
晚上,何耀輝早早洗漱睡下,旅途的疲憊和情緒的消耗讓他很快沉入夢鄉。涂紫薇拿著手機,走到院子里透氣。手機屏幕亮起,是母親發來的微信:
【媽】:紫薇,睡了嗎?
【媽】:今天小何……感覺興致不太高啊?話也不多,是不是不太想來啊?
【媽】:媽跟你說句心里話,你別不愛聽。媽看人準,小何這孩子……心氣高,家里條件太好,可能……壓根就沒想過要跟你結婚。他家里那個態度,你也知道。你要心里有數,別傻等。女孩子青春耗不起,趁著還不算太大,早做打算。別在一棵樹上吊死。有合適的,多看看。
字字句句,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涂紫薇心上。母親的話,精準地戳中了她內心最深的恐懼和動搖。奔在28歲的關口,她比誰都清楚時間的殘酷。她當然知道何耀輝的猶豫和何家父母的堅決。可她有選擇嗎?
【紫薇】:媽,我知道。我心里有數。你們別擔心。
她回復得很平靜,心里卻翻江倒海。
她環顧四周,這個簡陋卻充滿她童年記憶的小院。再看看手機里銀行APP顯示的余額——如果不是何耀輝這三年來按時供給的、遠超她能力的金錢,她連辭職養病那段時間都撐不過去。過慣了何耀輝提供的、近似“養尊處優”的生活(至少在經濟壓力上),她發現自己已經對那種需要和普通男人一起省吃儉用、共同奮斗供一套房的日子產生了強烈的抗性。由奢入儉難。讓她再回到那種精打細算、為房貸發愁的生活?她做不到。
她找不到比何耀輝更闊綽、更能滿足她物質需求的人選了。
涂紫薇握緊了手機,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心底的動搖在巨大的現實利益面前,被強行壓了下去。她還是在賭。賭何耀輝對她還有感情,賭他最終能扛住父母壓力,賭他承諾的兩年后……她害怕輸,輸掉這改變命運的機會,輸掉已經習慣的優渥生活。
但母親的話像警鐘,讓她不得不開始做最壞的打算。她需要更謹慎,更周全。重新選擇一個人?談何容易!她心里迅速盤算著:**絕不能主動提分手!**主動提,她就成了過錯方,何耀輝的愧疚感會消失,她可能連現有的物質支持都失去。她必須維持現狀,讓何耀輝繼續愧疚,讓他覺得虧欠她,從而心甘情愿地付出更多——金錢、禮物、甚至……未來可能的補償。
她要做的,是抓緊時間,利用何耀輝的愧疚和現有的資源,悄悄為自己筑起一道堅固的堡壘——穩定的工作和一套只屬于她的房子。這樣,無論兩年后結果如何,她都不至于一無所有。
夜色深沉,山村的夜晚格外寂靜。涂紫薇望著何耀輝沉睡的房間窗戶,眼神復雜難辨。那里有她傾注的感情,有她改變命運的賭注,也有她此刻清醒的算計和冰冷的退路。她輕輕呼出一口白氣,轉身走進了黑暗里。這場豪賭,她只能進,不能退。至少在確保自己拿到足夠的籌碼之前,她絕不會主動離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