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紫薇盯著電腦屏幕上朋友剛更新的漫畫數(shù)據(jù),心頭一陣滾燙。B站主頁上,粉絲數(shù)明晃晃地掛著七位數(shù),評論區(qū)熱火朝天,最新一話的打賞數(shù)額更是讓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朋友發(fā)來一個擠眉弄眼的得意表情包,附言:“姐妹,這月稿費加平臺分成,又破紀錄了!考慮下?你這功底,撿起來分分鐘的事兒!”
指尖在數(shù)位板上無意識地摩挲著,那些大學時在畫室通宵趕稿、線條在紙上流暢游走的記憶,帶著顏料松節(jié)油特有的微嗆氣味,猛地涌回腦海。她忽然覺得何耀輝剛送來的那個限量版手袋,擱在梳妝臺上,冰冷的金屬扣泛著昂貴卻疏離的光,像一座小小的、精致的牢籠。
何耀輝回來時,身上帶著應(yīng)酬后淡淡的酒氣和須后水的清冽。他扯松領(lǐng)帶,習慣性地先去吻她的額角。
“回來了?”涂紫薇放下數(shù)位板,聲音里帶著一絲刻意的柔軟。
“嗯,累死了。”他把自己摔進寬大的沙發(fā)里,昂貴的真皮發(fā)出輕微的嘆息,“今天那幫老狐貍,難纏得很。”
涂紫薇走過去,手指力道適中地按上他的太陽穴。何耀輝舒服地喟嘆一聲,閉上眼。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熟悉的、由昂貴香氛和疲憊構(gòu)成的沉默。她指尖感受著他皮膚下的溫熱和微微跳動的脈搏,醞釀著開口。
“我的何小豬,”她的聲音放得更輕,帶著點試探,像羽毛拂過,“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何耀輝睜開眼,有些疑惑地側(cè)頭看她:“嗯?想買什么了?上次看中的那款表?”
“不是買東西啦。”涂紫薇搖搖頭,手指滑下來,輕輕搭在他肩膀上,“我想…去學漫畫。系統(tǒng)學。”她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補充,“你知道的,我朋友,就是B站畫漫畫那個,現(xiàn)在做得很好。我大學學的設(shè)計,有基礎(chǔ),撿起來應(yīng)該…不算太難。”
客廳頂燈的光線有些冷白,落在她臉上,清晰地映出她眼中那點小心翼翼的希冀和掩藏得很好的忐忑。
何耀輝臉上的倦意似乎被這句話驅(qū)散了些。他坐直身體,反手握住她搭在肩頭的手,掌心溫熱干燥。他的笑容輕松,甚至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寵溺:“就這事啊?我還以為怎么了。想學就去學啊!”他捏了捏她的手指,語氣斬釘截鐵,“喜歡就去做,開心最重要。錢的事不用操心,有我呢。”
他的反應(yīng)在涂紫薇的預(yù)料之中,甚至比她預(yù)想的還要爽快。心頭那點懸著的石頭輕輕落地,可落地的瞬間,又砸起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她臉上綻開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依賴和甜蜜的笑容,順勢依偎過去,把頭靠在他頸窩里,聲音悶悶的,帶著感激:“真的?你真好。”
“乖豬,”何耀輝摟住她,下巴蹭了蹭她的發(fā)頂,“你高興,我就高興。學習階段沒收入怕什么?又不缺你這點。安心學你的,需要什么工具,報什么班,只管開口。”他的手臂收緊了點,語氣里帶著點補償?shù)囊馕叮巴度雽W習狀態(tài),就是陪你的時間更少了。”
“那可以抽時間多想想我。”她噘著嘴,撒嬌似的仰著頭跟何耀輝說道。
涂紫薇的聲音輕柔得像嘆息,在他看不見的角度,那雙漂亮的眼眸里,方才的希冀和忐忑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她收緊了環(huán)在他腰上的手臂,像一個需要依靠的菟絲花,心里卻清晰地回蕩著一個聲音:這是我應(yīng)得的補償。
他給予的金錢,他堆滿衣帽間的奢侈品,她收得心安理得。那些價值不菲的包袋、珠寶,那些冰冷的、閃耀的物件,就是她此刻能握在手里的“底氣”,是她忍受這偌大公寓里無邊無際的寂靜、忍受他時常缺席的陪伴、忍受他偶爾心不在焉的冷落時,唯一的、昂貴的止痛藥。
她想起第一次踏進何家位于半山那座莊園式別墅的情景。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令人眩暈的光,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她努力維持從容卻依舊顯得局促的身影。她精心挑選了禮物——一套價格不菲但絕不張揚的紫砂茶具送給他父親何宗禹,一條真絲披肩送給他母親彭佳華。她記得彭佳華接過披肩時,指尖只是極其短暫地觸碰了一下包裝盒的絲帶,臉上掛著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卻像評估一件拍賣行的物品,掃過她的穿著、她的拎包,最終落在她臉上,那目光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絲難以捕捉的審視。她客氣地道謝,聲音平穩(wěn),但涂紫薇清晰地聽到她轉(zhuǎn)頭低聲詢問旁邊的阿姨:“這個姑娘…怎么稱呼來著?”
何宗禹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后,更像一場公務(wù)會談。他詢問她的學業(yè)、她畢業(yè)后的打算(那時她還在一個小設(shè)計公司掙扎),語氣平和,甚至帶著點長輩的關(guān)切。但當話題轉(zhuǎn)向何耀輝的工作,轉(zhuǎn)向家族企業(yè)的版圖,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看過來時,涂紫薇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他并未說什么不得體的話,但每一句看似平常的交談,都像在丈量她與這個龐大世界的距離,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微妙的、令人坐立難安的疏離感。
離開時,氣氛更是降至冰點。按照四川地區(qū)的習俗,也是許多地方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女孩子第一次以女朋友的身份登門拜見男方父母,臨別時,長輩是要給一份見面禮紅包的,寓意接納與祝福。她站在玄關(guān),何耀輝已經(jīng)幫她拿好了外套。何宗禹只是微微頷首,說了句“路上小心”。彭佳華則站在丈夫身后半步的位置,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無可挑剔的微笑,目光卻已越過她,飄向玄關(guān)處一盆名貴的蘭花,仿佛她只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訪客。沒有紅包,甚至連“下次再來玩”、“常來坐坐”這類最普通的客套話都吝于施舍。大門在身后沉重地關(guān)上,隔絕了屋內(nèi)那過于明亮的光線和刻骨的涼意。何耀輝當時只是皺了皺眉,低聲嘟囔了一句“我爸媽可能有些緊張”,便攬著她上了車。車子駛離那氣派的雕花鐵門,涂紫薇看著后視鏡里飛速縮小的別墅輪廓,心里清楚得很,那不是“緊張”,是根本“沒看上”。
再后來那次,何家在市中心的頂級大平層裝修,選購家具軟裝。何耀輝知道她學設(shè)計出身,想著她專業(yè),對于室內(nèi)搭配眼光應(yīng)該不錯,跟她商量之后涂紫薇沒有拒絕,而是一起去了。涂紫薇確實下了苦功,翻遍了各大品牌圖冊,對比材質(zhì)、價格,甚至利用自己過去在行業(yè)里殘存的一點人脈,硬是幫何家在幾件頂級品牌的定制家具和進口面料上談下了令人咋舌的折扣,省下的錢絕對是個可觀的六位數(shù)。她甚至能想象出何宗禹看到最終報價單時可能露出的、對數(shù)字滿意的神情。然而,自始至終,無論是何宗禹還是彭佳華,都沒有對她提過半句感謝,更遑論肯定。最刺人的一幕發(fā)生在現(xiàn)場。她為了看清一套沙發(fā)的底部結(jié)構(gòu),蹲下身時,鞋尖不小心蹭到了旁邊一塊剛拆封、還沒鋪上的昂貴手工地毯樣品邊緣,留下一點極其細微的浮灰印痕。彭佳華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立刻掃了過來,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展廳略顯嘈雜的背景音:“小涂啊,”她甚至沒有用“紫薇”這個稱呼,“小心些,別讓地毯把你刮滑摔了。”隨即,她轉(zhuǎn)向旁邊的導(dǎo)購,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吩咐:“這塊樣品需要處理一下了。”那一刻,涂紫薇蹲在那里,指尖還觸碰著沙發(fā)冰冷的金屬腳,臉上努力維持的笑容幾乎要碎裂開來。導(dǎo)購小姐略帶同情的目光掃過她,像針一樣刺人。她緩緩站起身,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臉頰,又迅速地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她看著彭佳華優(yōu)雅地用一方真絲手帕輕輕擦拭著指尖,仿佛剛才觸碰了什么不潔之物,而何耀輝,他正被一個展廳經(jīng)理熱情地招呼著看另一套方案,對此渾然未覺。那省下的幾十萬,在那方真絲手帕的映襯下,顯得如此廉價而可笑。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和用心,在何家父母眼中,不過是她這個“外人”試圖證明自己有點用處的、笨拙而廉價的表演,甚至比不上他們腳下那塊隨時可以更換的地毯樣品。
幾年下來,登門拜訪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攏共不到十次。每一次,都像一場精心準備卻注定無法通關(guān)的考試。每一次,彭佳華都會在某個時刻,用那種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困惑的優(yōu)雅語氣,像第一次見面般問道:“哎呀,瞧我這記性,你是…小涂對吧?名字是…?”從最初的愕然、尷尬,到后來的心頭發(fā)冷,再到如今近乎麻木的平靜。涂紫薇會立刻堆起最溫順無害的笑容,清晰地重復(fù)一遍自己的名字:“阿姨,我是紫薇,涂紫薇。”心里卻像被冰錐反復(fù)鑿擊著同一個位置,冷硬一片。她知道,何宗禹書房里那套紫檀木茶盤的每個棱角,彭佳華衣帽間里那些高定套裝的擺放順序,他們記得清清楚楚,唯獨記不住她的名字。每一次被“遺忘”,都是一次無聲的宣判:你從未被真正接納,你也不配被記住。
她對何家令人咋舌的財富,說毫無所動那是虛偽。巨大的莊園、寫字樓、酒店、房產(chǎn)開發(fā)投資、商業(yè)中心、可以隨意揮霍的金錢…這些是她原生家庭拼盡全力也無法想象的云端世界。她承認有過覬覦,有過對那種生活的向往。但這“覬覦”,在她心里,更像是通往與何耀輝共同未來的一道附加的光環(huán),一種錦上添花的點綴。她真正渴望的,是能像普通人家那樣,得到他父母的認可和喜愛。她曾那么努力地想要融入,小心翼翼地揣摩他們的喜好,迎合他們的習慣,甚至壓抑自己的個性。何耀輝也嘗試過,笨拙地在父母面前替她說好話,試圖彌合那道無形的鴻溝。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便被那深不見底的冷漠無聲吞噬。那無形的壁壘堅固如冰,無論他們?nèi)绾螄L試靠近,回應(yīng)他們的只有冰冷的反射。
涂紫薇徹底放棄了。不是放棄何耀輝,而是放棄了對那對高踞云端的父母的最后一絲幻想,放棄了“相親相愛”這個不切實際的奢望。她放棄的,是何耀輝始終無法在他與她父母之間架起一座哪怕?lián)u搖欲墜的橋梁。她心里那點對何耀輝未來的、帶著溫暖光暈的“幸福模樣”的期待,也因此蒙上了一層難以驅(qū)散的陰霾。對于何宗禹和彭佳華這種將身份與掌控刻進骨子里的家長,她心底滋生出一種冰冷的決絕。既然溫情無用,那就只剩下現(xiàn)實。她學會了隱忍,將所有的不甘、失望、甚至是屈辱,都死死壓在心底最深處。她像一頭潛伏在暗處的幼獸,收斂起所有可能暴露情緒的爪牙,只留下溫順的表象。心底深處,一個近乎冷酷的聲音在回響:你們現(xiàn)在高高在上,看不起我?沒關(guān)系。總有那么一天,當你們垂垂老矣,當掌控力隨著精力一同流逝,你們會明白,到了最后,你們能依賴的,只有你們的兒子。而那時,你們過得好不好,心情如何,就得看我的——看我們的心情了。
這種帶著毒刺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心。她從未對任何人吐露過半分,包括何耀輝。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踏入了這鑲金嵌玉的牢籠。所有的委屈、算計、隱忍和那點扭曲的報復(fù)心,都是她必須獨自背負的代價,是她為了換取眼下這份“自由”所支付的昂貴砝碼。她像一個最精密的演員,為自己戴上了名為“涂紫薇”的面具,扮演著何耀輝理想中那個溫順、依賴、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女友。她知道何耀輝吃哪一套。他性格里有種被寵壞的、近乎天真的直率,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哄他很簡單,順著他,依賴他,在他偶爾流露愧疚時表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懂事和體貼就夠了。
陪伴?涂紫薇看著窗外城市璀璨卻遙遠的燈火,嘴角牽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少了陪伴又怎樣?他給的錢足夠多,足夠讓她在這座巨大的城市里找到無數(shù)種排遣寂寞的方式。昂貴的畫材,頂尖的數(shù)位屏,報最貴的私教班,去頂級奢華的餐廳打卡,約上同樣無所事事的“名媛”下午茶,甚至心血來潮飛去巴黎看場秀…他的物質(zhì)補償,精準地填滿了他缺席留下的每一個空洞。她用這些冰冷的奢侈品和喧囂的社交,為自己構(gòu)建了一個熱鬧的、光鮮的堡壘。孤獨?被冷落?她涂紫薇,不需要靠乞求他的時間來取暖。她可以自己買來快樂和陪伴,用他給的錢。
何耀輝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如星河般流淌的城市燈火。剛結(jié)束一個漫長的跨國視頻會議,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和涂紫薇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她發(fā)來的一個可愛貓咪表情包,下面跟著一句:“在畫畫呢,好想你呀~”時間顯示是四個小時前。
他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想回復(fù)點什么。說“我也想你”?太蒼白。問她畫得怎么樣?他對漫畫一竅不通。一股強烈的愧疚感像潮水般涌上,沖刷著他疲憊的神經(jīng)。他又不在她身邊。她一個人在那個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唯一陪伴她的,大概只有那塊冰冷的數(shù)位板。
這種愧疚感如此熟悉,幾乎成了他們關(guān)系里一種固定的背景音。每次出差,每次應(yīng)酬到深夜,每次意識到自己又有一段時間沒好好陪她說話,這種情緒就會準時襲來。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仿佛這樣就能驅(qū)散那份沉甸甸的不安。然后,幾乎是出于一種本能的、習慣性的補償動作,他點開了手機銀行APP。手指快速操作,輸入一個足夠讓她開心一陣子的金額,備注欄習慣性地敲下兩個字:“零花”。確認,指紋支付。
轉(zhuǎn)賬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他盯著屏幕上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心底的煩躁和愧疚似乎被這小小的動作短暫地安撫了。仿佛這串數(shù)字就是他的化身,代替他陪伴在她身邊,代替他表達歉意和…愛意?他有些茫然。這幾年,這樣的轉(zhuǎn)賬和突如其來的奢侈品禮物,頻率之高,早已超過他們坐下來好好聊天的次數(shù)。她的衣帽間像一個不斷膨脹的、由昂貴物質(zhì)構(gòu)成的星球,而他,就是那個不斷向其中投送“補給”的宇航員。
這個念頭讓他心里猛地一沉。他想起上周家族聚會,他那早已貌合神離的堂姐和堂姐夫。兩人坐在一起,中間隔著的距離能再塞下兩個人。交談僅限于孩子和必要的家族事務(wù),眼神毫無交流。私下里,堂姐曾對他苦笑著抱怨:“維系著唄,為了孩子,也為了…體面。感情?早沒了,就剩下些共同財產(chǎn)和債務(wù),剪不斷理還亂。”堂姐夫則醉醺醺地拍著他的肩:“老弟,找老婆,門當戶對最重要!省心!愛情?呵,那玩意兒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花?”
當時他只覺得荒謬,甚至有點鄙夷。他和涂紫薇怎么會一樣?他們是有感情的!至少…他煩躁地再次點開和涂紫薇的聊天界面,往上翻了翻。那些信息里,她總是熱情洋溢,“想你”、“愛你”、“等你回來”…字字句句都透著依戀。他試圖從這些甜蜜的文字里汲取一點確定感,仿佛它們是證明他們關(guān)系健康的唯一證據(jù)。可為什么,轉(zhuǎn)賬成功的提示音帶來的短暫安心,總比看到她發(fā)來“想你”時更實在?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得他極不舒服。他猛地關(guān)掉手機屏幕,將它反扣在冰冷的辦公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仿佛想把這個令人不快的聯(lián)想也一同隔絕。算了,不想了。至少紫薇是愛他的,她說的。他這樣告訴自己,試圖把心底那片悄然擴散的陰影重新壓回角落。
厚重的絲絨窗簾被涂紫薇拉開一道縫隙,午后有些慵懶的陽光斜斜地投射進來,在昂貴的手工地毯上切割出一道溫暖的光帶。她赤著腳,盤腿坐在巨大的落地窗邊,身前支著嶄新的、屏幕尺寸驚人的數(shù)位屏。纖細的手指握著壓感筆,流暢地在屏幕上勾勒著。筆尖劃過液晶屏,發(fā)出輕微而規(guī)律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屏幕上,一個Q版女孩的輪廓逐漸清晰,圓溜溜的大眼睛,飛揚的發(fā)絲,正對著一個巨大的、包裝得花里胡哨的禮物盒做捧心狀,背景是夸張的愛心泡泡。這是她構(gòu)思的新漫畫人設(shè)初稿,一個關(guān)于“甜蜜負擔”的小故事。
陽光落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此刻的世界很安靜,只有筆尖的沙沙聲和她自己平穩(wěn)的呼吸。這種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的感覺久違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上癮的滿足感,仿佛靈魂深處某個干涸的角落正在被重新滋養(yǎng)。那些堆積在衣帽間的奢侈品,那些需要精心維護的社交關(guān)系,在這一刻都暫時退到了意識的邊緣。
“嗡…嗡…嗡…”
擱在數(shù)位屏旁邊的手機突然連續(xù)震動起來,屏幕也隨之亮起。這突如其來的聲響打破了畫室里的寧靜,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
涂紫薇的筆尖一頓,流暢的線條出現(xiàn)了一個微小的、不和諧的凸起。她皺了皺眉,被打斷的不悅清晰地寫在臉上。她沒立刻去看,而是堅持著把筆下那個Q版女孩最后幾根俏皮的呆毛畫完,才帶著一絲被打擾后的不耐,伸手拿起手機。
屏幕上是銀行APP的推送通知,簡潔明了:
【民森銀行】您尾號7128賬戶于2022年5月1日20時45分收到何耀輝人民幣轉(zhuǎn)賬100000.00元,余額111397.00元。
六位數(shù)字的信息,在手機屏幕上顯得格外醒目。
涂紫薇盯著那串數(shù)字,剛才被打斷創(chuàng)作的那點不悅,如同陽光下的薄霧,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熟悉、更實在的情緒,像溫熱的暖流,熨帖地流過心田,撫平了所有細微的褶皺。她甚至能想象出何耀輝此刻的樣子——大概剛結(jié)束一場冗長的會議,或者在一個觥籌交錯的應(yīng)酬間隙,帶著一點補償式的愧疚,習慣性地、甚至可能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輸入這個數(shù)字,按下確認鍵。這已經(jīng)成了他表達存在感、維系他們關(guān)系最直接也最省力的方式。
她拇指輕點,返回微信界面。和何耀輝的對話框還停留在她幾個小時前發(fā)去的那條撒嬌信息:“在畫畫呢,好想你呀~”后面跟著幾個可愛的貓咪表情。他依然沒有回復(fù)文字。對話框里一片沉寂,只有她單方面發(fā)送的那些帶著溫度的話語孤零零地懸在那里。
手指懸在輸入框上方,她下意識地想敲點什么。“錢收到了,謝謝我的何小豬”?“在畫畫,看到你的心意了”?這些話語在舌尖滾了一圈,又被她無聲地咽了回去。最終,她沒有輸入任何文字。指尖只是輕輕滑動屏幕,精準地點開了那條轉(zhuǎn)賬通知的鏈接,跳轉(zhuǎn)到銀行APP。
確認收款。
操作一氣呵成,熟練得如同呼吸。
幾乎是同時,“叮——”一聲清脆悅耳、帶著某種金屬質(zhì)感的提示音,在空曠的畫室里驟然響起。
這聲音,短促、清晰、充滿確定感。它蓋過了筆尖在數(shù)位屏上殘留的沙沙聲,蓋過了窗外隱約的城市喧囂,甚至蓋過了她心底深處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它像一枚小小的金幣,投入寂靜的水潭,發(fā)出的回響如此實在,如此令人安心。
涂紫薇放下手機,重新拿起壓感筆。陽光依舊溫暖地籠罩著她。屏幕上,那個捧著巨大禮物盒的Q版女孩,笑容似乎更加燦爛奪目了。她凝視著那個未完成的、被金錢的嗡鳴暫時打斷的女孩形象,筆尖懸停片刻,然后穩(wěn)穩(wěn)落下,繼續(xù)勾勒那被巨大禮物盒遮擋住的、裙擺飛揚的弧度。陽光在數(shù)位屏上跳躍,映著她專注的側(cè)臉,那串剛剛?cè)胭~的龐大數(shù)字,像一個隱形的光環(huán),無聲地加持著她畫筆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