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走狹長的人生獨木橋上,不渴望前進,不渴望后退,但渴望被左右。
我調來這家建筑事務所,是三月初的事。
從老家飛回來那天,天灰蒙蒙的。落地時,上海剛下過一場雨,出租車的擋風玻璃被塵土和水痕斑駁糊住,司機手拎濕毛巾胡亂擦了兩下就踩了油門,車子像滑水一樣上了高架。
我靠在車窗上,刷手機刷得眼睛發(fā)漲,但手指仍靠著本能滑動著屏幕。
入職通知早就下來了,郵箱里還有未讀的員工手冊,項目初介,甚至還貼心的準備了一份本地餐館推薦清單。
我全都掃過一眼,卻沒從未認真讀過。
這些東西每家公司都大同小異,你要是認真閱讀并執(zhí)行了,反而才是最可愛的那個······當然,是蠢的可愛。
那時候我對即將進入的工作環(huán)境并沒有多少期待。上家單位倒閉得猝不及防,合伙人之間撕得并不體面,甚至可以稱得上難看,我是帶著幾張散碎圖紙和一點殘留人情轉來的。
其實我不指望前老板能憑著他那點白天不敢掏出來怕被太陽曬蒸發(fā)的良心能給我轉到什么工資高氛圍好的好公司。
不過他已經徹底躺平,除了這份調崗協(xié)議其他的一分沒有,所以這協(xié)議我簽也得簽,不簽也得簽。
總比什么都沒有強,萬一是家好公司呢?
新事務所的名字倒是我導師提過幾次的,但我對他們印象不深,只記得他說:“風格偏冷,人也冷,適合你。”
我當時笑了笑,說:“我不冷,只是不太會說廢話。”
導師沒回應,只是拍了拍我肩:“那你去吧。”
他說的是“去”,而不是“開始”。
報到第一天的上午,我在茶水間第一次看見她。
她穿一件帶細紋的灰藍色西裝,肩線挺括,手里拎著相當老式金屬便當盒,剛從微波爐里拿出來。她站在窗邊剝橘子,左手一瓣瓣地分,右手打開文件夾在讀些什么。陽光從她身后斜斜地照過來,在墻上投下影子。
她沒抬頭。
我不是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只是她走開之后,桌上留下的那半杯茶水,連同窗外飄進來的風,讓那個角落顯得過分干凈,像剛擦過的玻璃一樣——沒有指紋,沒有氣味,也沒有痕跡。
我當時不知道她是誰,只覺得她不像這個辦公室里的人。或者說,她不像一個會被別人打擾的人。
她的名字叫林迢。
是我正式進組那天,在項目總表上看到的。她的名字排在我上面一格,職位是“設計統(tǒng)籌”。我問帶我入職的同事她是做什么的,對方說:“基本就是盯全流程,圖紙、建模、匯報、溝通——你提交的每個版本她都會看。”
我點頭:“是leader?”
“比leader更冷靜。”同事低聲道,“你注意點,她不是那種能套近乎的類型。”
“有脾氣?”
“不是,她太冷了。”同事頓了頓,“你會明白的。”
我搖了搖頭,并不是很理解同事當時的謎語。
第一次跟她開會是在第五會議室。
小間,玻璃門沒裝隔音棉,白板邊上貼著幾張審圖回來的打印稿。她站在最左側,低頭翻圖,語氣一貫平穩(wěn):“這幾處線稿邏輯沒問題,但比例沒有照原規(guī)劃走,收口有跳躍。需要調整。”
沒人反駁,沒人接話。
這似乎是這個工作室的默契,沒人說話,就代表默認。
她把打印稿放下,說:“對比圖我傳在共享文檔了。誰調整,就在表格后面簽個時間。”
我那時還不太了解她的說話方式,只覺得她措辭像是拿著手術刀在切割腫瘤,干凈,但不留余地。
而我就像是一個在她身后默默學習的實習生。
會后,我主動打招呼:“我是新調來的江雋,負責結構建模。”
她停了一下,點點頭:“知道。”
“以后請多指教。”
“嗯。”她語氣平淡,“有問題可以發(fā)內部郵件,備注清楚。”
她說話的語速不快,卻剛好夠把我尷尬的扔在原地。
她轉身離開。剩我站在茶水臺旁,手里拿著杯子,茶還沒泡。背后的同事沖我擠眉弄眼:“別往心里去,她對誰都這樣。”
我搖搖頭:“沒事。”
可我心里清楚,不是“沒事”。是我很少遇見這種人——話說得體,舉止克制,但你就是無法判斷她對你有沒有溫度。
后來有段時間,不知道為什么,我對她產生了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關注。
她什么時候上線,什么時候離線;她寫的每一條審圖意見,我都反復讀,推測她的判斷邏輯;她在辦公桌前喝什么茶、用幾號鉛筆、手指習慣用哪個鍵翻頁——我全記下來了。
不是我有窺私癖。
是我找不到別的辦法了解她。
她從不參加聚餐,不用公司群聊表情包,不在走廊聊天。哪怕你和她并肩走三十米,她也不會開口。
但她工作從不推脫,意見條理分明,從不拖延,也從不越界。她像一個規(guī)整的系統(tǒng),有入口,有出口,但你永遠不知道那段“主程序”里寫了什么。
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經歷過什么,她冷靜的就像小說里的模版人物。
某天深夜,她發(fā)來一份匯總文件。我點開,是對我所負責部分的補充建議,條理清晰,比我自己想得都周全。
最后一句話寫著:“第二頁第三行的比例結構是對的,我當時看錯了,抱歉。”
我盯著那行字發(fā)了很久,指尖在觸控板上滑來滑去,什么也沒寫。
她承認自己錯了。
這在很多人眼里也許不算什么,但對我來說,那一刻仿佛她把系統(tǒng)權限稍微放開了一點。
不是全開,只是輕輕敞了一條縫。
挺好的,有進步。
有一次中午,她在天臺抽煙。
我剛吃完飯上來接電話,沒想到她已經站在那里,背對著我。她穿著深灰色風衣,單手捏著煙,白皙的指尖干凈,看不出常年抽煙的樣子,指甲剪得利落。風把她頭發(fā)吹起來,露出一截脖頸。
我說:“你抽煙?”
她回頭,只是看著我,沒說話。
那一刻我竟找回了畢業(yè)答辯時卡殼被導師盯著的感覺。
我站了一會,想稍微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最后卻只憋出一句:“你不太像會抽煙的人。”
她笑了一下:“我也不覺得。”
“那為什么抽?”我的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想伸進兜里去掏煙盒,卻又想起自己不抽煙。
她頓了頓,說:“聞著有人在抽,就想起來了。”
“想起什么?”不可能是抽煙吧?我心里想。
她沒答,只是抬手滅了煙。
她看著風吹亂的天臺護欄邊,眼神里有一瞬的空白。我忽然覺得,她不是不想說,而是她知道說了也沒意義。
有些回憶,不適合放在陽光底下。
再后來,是我生日那天。
我請了小半天假,獎勵自己一個睡到自然醒的機會,下午回來,發(fā)現工位上放著一杯熱咖啡,旁邊壓著一張小便簽——
上面用一貫工整的字寫著:
“資料表格改好了,附件請查收。
祝順利。”
沒有署名,也沒有表情。
我知道是她。
也只會是她。
不是因為字跡,是因為別人不會在我生日當天,把“祝順利”寫得那么干凈利落——仿佛一切感情都被過濾過,只留下最安全的形態(tài),就像是電腦打印的批發(fā)關心。
我盯著那張便簽很久。
那天晚上,我把便簽貼在了筆記本封面里側。
這行為就像收藏高中女神的小物件,我自嘲的想著。
不過我把它收起來,不是紀念。
只是因為,那是我所有靠近她的證據中,最“具體”的一件。
林迢是那種,即使你拼盡全力靠近,她也不會拉你一把的人。
她不會拒絕,但也從不允許誤會。
她像一堵從不倒塌的墻,不需要維護,也不需要重建。她不是廢墟,也不是廢土。她是已經建成的堡壘,而你,是站在外面的人。
至于門在哪,她的沉默早就給你了答案。
那天我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張工作圖,她是點贊的人里最早的一個。
我反復刷新,確認了好幾遍。
是的,她看過我的東西。
然后第二天,在會議室里,她表情平靜,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對我點了點頭,說:“上次那份表格你改得挺好。”
我說:“你看了?”
她說:“是你發(fā)給全組的,為什么不看?”
看吧,她甚至都沒問是什么。
我笑笑:“我還以為你不會注意。”
她淡淡說:“我注意很多東西,只是不說。”
我那一刻突然覺得,我們之間也許不是完全沒可能。
只是,或許我們都不是那種,會主動向對方踏出一步的人。
嗯,在找到鑰匙之前,讓我先找到門在哪吧。
但故事不是那樣展開的。
你以為你只要等,她就會回應。
可有些人,哪怕你站在原地等一百年,她也不會回頭。
不是她狠心。
是她已經習慣一直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