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莊除了云中錦與陳克己兩人之外，并無其他食客，就連店小二也在送上鍋蓋之后退了出去，還將門關了個嚴實。

氣氛顯得有些詭異。

云中錦心中非常清楚，對方既送上當地最好的美食，又配上只有招待外人才用的醋，此故人已經不再是往日那般彼此心無掛礙的故人了。

事實上，當年她離開漕江時，兩人就已經背道而馳。

在她慢悠悠掀第二枚鍋蓋的時候，小飯莊的門被打開，一名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子，笑吟吟朝著他們走來。

“阿錦。”

“蘇繡。”

六年的光陰似乎在蘇繡臉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跡，雙眸也依舊烏黑明亮，但在云中錦看來，那雙眸子從里到外透著一股子精明，那是從前沒有的，也是她不喜歡的。

蘇繡怔了一下，云中錦以前喚她“繡”，而今卻是連名帶姓。

但她很快在云中錦身旁坐了下來，從腰間拔下一把撬刀來掀開一枚鍋蓋，挑出貝肉放在云中錦的面前，然后將她先前吃剩下的貝殼放在唇邊吸吮湯汁。

撬刀還是那把撬刀，但使用撬刀的手已經變得細嫩光滑，不是從前那個在海上討生活的海女的手。

只有吸貝殼汁的習慣沒有變。

“我算準了你不會去我的蘇家小棧。”

蘇繡邊說邊接著掀鍋蓋，仍舊擺在云中錦面前。

“不愧為名聞天下的漕幫蘇幫主。”云中錦道，“或許你還算準了我今日進城。”

蘇繡瞬間綻開一臉笑意。

“云中錦到底還是云中錦，貴為五品巡檢官，卻僅帶一名隨從，也不通知州、縣兩衙恭迎大駕，不就是想看看漕江城中的真實現況嗎？”

云中錦默然，蘇繡不愧為一方霸主，連她剛剛被提擢為五品巡檢官下派江南州查案一事，甚至連她的行程，每一步都了如指掌。

不難想象，先前包袱被偷，亦是蘇繡安排好了的，引他們到這里來罷了，亦捎帶有下馬威的隱意。

“雖然我們漕江被隔壁縣潰堤帶累遭了點小災，但我們漕江本地人一片祥和，外來的流民也相安無事，這完全是我們漕幫的功勞。否則光靠縣、州兩衙，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

“阿錦你心高氣傲不想進我的蘇家小棧，卻不知你進的這一家亦是我蘇家的產業。這漕江城里半數酒家飯莊都是我的，另一半都有我蘇氏的份額。可我不忘本，但凡有多一口糧，也都會分給需要的人。”

蘇繡朝著窗外一指。

“我說過，終有一日漕幫將成友愛之幫，你都親眼看到了，我的諾言已經實現。現在我已經有能力去幫助窮人、解救那些受苦的人們啦。看，他們雖然是外來的流民，但來我漕江的都是客，我是絕不會讓客人餓死在我家門前的。”

“其實，你一路行來，見著那些受災的流民拖家帶口往漕江城趕，心中已經有底了，我蘇繡沒讓你失望，不是嗎？”

蘇繡言辭間透著自豪，雖然她沒有明說，但字字都透露著，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個受人欺負的海女了。

在漕江人眼中，她是個樂善好施的大善人，在千千萬萬的流民眼中，她更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蘇繡言語間神色黯了一下，喃喃道，“當然，如果我阿爹還在，就更好了。”

“不過，”蘇繡的面色轉瞬又恢復了明快，指著窗外道，“我阿爹看到我現如今的成就，一定也會為我高興的。”

“怎么，阿錦，你不為我今日的成就感到高興嗎？你看起來似乎對自己的所見并不以為然？”

見云中錦久未做聲，蘇繡問道。

“不，我只是覺得，有時眼中所見也并不一定真實。”云中錦掃了一眼面前一字擺開的鍋蓋，視線落在蘇繡的撬刀上。

適才蘇繡為她掀的鍋蓋，她一枚也沒吃，因為，這是一把曾經染血的撬刀。

她抬眼望著蘇繡，幽聲問道，“還是老撬刀用得順手，不論撬鍋蓋還是撬人，對嗎？”

“你明明知道當年是誤殺。”

蘇繡明白云中錦意有所指，笑容瞬間凝固。

“再說了，那魔頭本就該死，當年官府都認定我殺魔有功，還嘉獎我來著，你也因此從無品無級的小巡捕升任刑部九品主事。已經過了這么多年，那事兒早就煙消云散了，你為何至今仍耿耿于懷跟我過不去？”

“你心里很清楚當年的事究竟是不是誤殺，事情當真煙消云散了嗎？”云中錦反問道。

“明白了，云中錦，你此番來漕江是沖著我來翻舊賬的嗎？”

云中錦搖了搖頭。

“我乃奉旨沖著江南州的爛賬而來，但愿與你蘇幫主無涉。”

“我蘇繡問心無愧。”蘇繡笑著說道。

“那便好。”云中錦亦回之以微笑。

蘇繡仔仔細細地將撬刀擦試一番收起，起身告辭。

“多年未見，姐姐時常念叨起你，甚是想念，云大人百忙之中抽個空去看看她吧。”

“會的。”云中錦淡然道。

“對了，我們住在漕幫總壇。我把原來的總壇稍稍擴了擴，現如今整個漕江西北的地塊都算是我家，隨時恭候云大人大駕光臨。”蘇繡又回過頭說了一句，這才甩袖離去。

“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漕幫女幫主，蘇繡蘇菩薩？”看著蘇繡走出小飯莊的門，陳克己方才問道。

這是云中錦對陳克己頗為欣賞的一點，雖然在她面前嘴碎，但在外人面前，還是很懂分寸的，不該他說話時絕不多說一句。

“我懂你為何不讓我喚你阿錦了，只有她才能夠，對不對？”

云中錦未答，目光投向窗外。

既然蘇繡刻意將她安排在這個靠窗的位置，那她便好好地將窗外的情景盡收眼底吧。

窗外，蘇繡緩步走向粥廠，立即被那些受到恩惠的流民們簇擁著，歡呼聲一浪接一浪，恍如活菩薩在世。

“聽你的話，她似乎做過什么你并不認可的事？還與人命案子有關？她可是老百姓心目中的蘇菩薩哎。”陳克己問道。

“一個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曾經的刀下冤魂就不做數了嗎？”云中錦說著，看陳克己正將剛剛蘇繡掀開的鍋蓋往嘴里放。

“那把撬刀，可是沾過人血的。”

陳克己嚇了一跳，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將手里的鍋蓋扔了出去。

“看來，你與她之間，非同一般。”

云中錦未理會陳克己的感嘆，也不再看窗外。

冥冥之中，她覺得蘇繡這個故人，很有可能成為她此番下江南的強有力對手。

但是，她并不希望蘇繡成為她此次奉旨下江南擒拿的大賊，她與她，終究曾經有過過命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