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抬起頭,用盡這具身體最后殘存的、被恐懼和憤怒點燃的力量,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喧囂的鼓點和狂熱的吶喊,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棱,狠狠擲向那張偽善的臉:
“阿努比斯!昨夜在圣池邊,你向陛下獻上的……可不止是忠誠吧?!”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按下了暫停鍵。
祭壇上,那柄蓄滿了力量、即將刺下的新月彎刀,猛地一滯。阿努比斯臉上那副悲天憫人、莊嚴肅穆的面具,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的陶器,瞬間布滿了驚駭欲絕的裂痕。她涂著厚重孔雀石眼影的雙眸驟然瞪大,瞳孔在烈日下縮成了兩個驚恐的黑點,里面清晰地映出我蒼白卻帶著嘲諷冷笑的臉。
那抹精心維持的悲憫弧度徹底扭曲,化為一種見了鬼般的難以置信。她涂著鮮紅散沫花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尖叫,想辯解,想怒斥我的褻瀆,但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發出一聲短促而怪異的抽氣聲。高舉的手臂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撐,那柄象征著神圣與死亡的彎刀,終于發出一聲刺耳的、打破死寂的脆響——
“咣當!”
藍幽幽的彎刀脫手飛出,在光滑的黑色玄武巖祭壇上彈跳翻滾,最終靜止在我腳邊不遠的地方,刀鋒朝下,深深插進石縫里,兀自嗡鳴著。
死寂。
祭壇下方,那山呼海嘯般的“獻祭”聲浪如同被利刃齊刷刷斬斷。成千上萬張狂熱的臉龐瞬間凍結,表情凝固在一種滑稽的、不知所措的茫然和驚愕之中。只有風卷過沙礫的細微聲響,以及遠處尼羅河若有若無的嗚咽,填補著這令人窒息的空白。無數道目光,從驚疑不定的人群,到石化的祭司團,最后齊刷刷地投向祭壇最高處——那個籠罩在陰影里的王座。
阿努比斯像是被抽掉了脊椎,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祭壇石柱上才勉強站穩。她死死盯著我,那眼神不再是祭司的威嚴,而是赤裸裸的怨毒和恐慌,像淬了毒的針,恨不得將我萬箭穿心。
就在這片足以壓垮一切的死寂里,王座的方向,終于傳來一個聲音。
低沉,平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屬于統治者的威壓,清晰地穿透凝固的空氣:
“停下。”
簡單的兩個字,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祭壇上凍結的時空。
王座前那層象征至高權力的亞麻帷幔,被一只骨節分明、帶著金質圣甲蟲印章戒指的手,緩緩撥開。陰影退去,塞提一世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地暴露在正午熾烈的陽光下。
他的臉如同用堅硬的花崗巖精心雕琢而成,棱角分明,線條冷峻。高聳的鼻梁下,薄唇緊抿,抿成一道毫無妥協余地的直線。深邃的眼窩里,是一雙鷹隼般的眼眸,此刻正牢牢鎖定在我身上。那眼神極其復雜,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最深處,探究著我這個“涅弗爾塔里”突然爆發的驚人之語的來源。其中交織著一絲被冒犯的慍怒,一種被當眾撕破隱秘的驚疑,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長久蒙蔽后驟然驚醒的審視。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烈日下投下長長的陰影,幾乎將我整個籠罩。那身象征上下埃及統治權的紅白雙冠袍服,金線繡制的眼鏡蛇徽記在他胸前反射著刺目的光,彰顯著無上的威權。他一步步走下王座那幾級不高的臺階,步伐沉穩而緩慢,堅硬的皮底涼鞋踏在冰冷的玄武巖上,發出清晰而沉重的回響。
咚…咚…咚…
這聲音取代了之前的鼓點,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也敲在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他徑直走到祭壇邊緣,在我面前停下。距離如此之近,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混合著沒藥、檀香和一絲沙漠塵埃的獨特氣息。
祭壇上下,一片死寂,連風都仿佛屏住了呼吸。阿努比斯面如死灰,身體微微顫抖著,怨毒的目光在我和塞提之間來回掃視,手指神經質地絞緊了祭司袍的邊緣。下方的人群更是鴉雀無聲,只有無數雙眼睛驚恐地注視著這顛覆性的一幕。
塞提一世的目光,如同兩柄無形的探針,在我臉上停留了足有數秒。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里,風暴在無聲地醞釀——是驚怒于王妃的僭越?是探究她話語中駭人的真實性?還是被長久愚弄后那冰冷徹骨的醒悟?
終于,他動了。
那只曾簽署過無數政令、也曾下令將我送上這祭壇的右手,緩緩抬起。手指修長有力,指腹帶著常年握持權杖或武器磨礪出的薄繭。鑲嵌著碩大圣甲蟲的金戒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這只象征著至高權力與生殺予奪的手,此刻卻越過了祭壇邊緣冰冷的空氣,越過了那柄掉落在地的、曾試圖奪取我生命的彎刀,穩穩地停在了我的面前。
掌心向上,姿態竟是……邀請?
他的聲音低沉依舊,卻少了幾分王座上的冰冷疏離,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祭壇上空:
“王妃,”他開口,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沉重的分量,“我們談談。”
那只手,懸停在灼熱的空氣里,離我僅有一尺之遙。指節分明,帶著沙漠烈日曝曬留下的淺棕色,指腹和掌心覆蓋著一層薄而硬的繭——那是常年握持沉重權杖或鋒利彎刀留下的印記。一枚巨大的圣甲蟲金戒牢牢箍在食指上,甲蟲背部的青金石在驕陽下折射出幽深莫測的藍光,如同古埃及夜空中最神秘的那顆星辰。
這雙手,曾沾過戰場仇敵的鮮血,曾撫過帝國版圖的疆界,也曾毫不猶豫地簽下那些冰冷的莎草紙詔書,將一個個頂著“王妃”尊號的女人,如同處理掉不合時宜的祭品般,送上這座漆黑的玄武巖祭壇。每一次筆觸落下,都意味著一個靈魂的終結。
而此刻,這只象征終結的手,卻向我伸來。
時間,連同祭壇上滾燙的空氣,都凝固在這一瞬。下方成千上萬雙眼睛,凝固著震驚與茫然;阿努比斯涂著濃彩的臉,凝固著怨毒與恐慌;連塞提一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也仿佛凝固了所有翻涌的情緒,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吸進去的審視。
我的視線,被那只手牢牢釘住。手腕上被沉重鎖鏈磨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滲出的血珠混著汗水,沿著冰冷的金屬緩緩流下,帶來一陣黏膩的刺痛。這痛楚異常清晰,提醒著我這具身體剛剛從鬼門關前掙扎回來的真實感。祭壇下方,那黑壓壓的人群如同無聲的浪潮,凝固的驚愕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阿努比斯急促而壓抑的喘息聲,如同毒蛇在草叢中游弋,清晰地鉆入我的耳朵,帶著恨不得將我撕碎的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