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淵前腳剛到，梁長義就快步迎了上來，衣袍還有些凌亂，顯然是匆忙之間趕過來的。
他一見蕭淵，便躬身一拜，急切道：“大人明鑒，梁某絕無害命之嫌！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蕭淵坐在案后，未言，只是目光落在他額角那一抹浮汗上，靜默半瞬，才緩緩開口：
“梁老爺莫急。本官并未定罪，只是案發之地，恰為你家產業。三具尸體中，有一女為你府上的傭人，已失蹤多日……梁老爺，你可知情？“
梁長義一噎，臉色變了兩變，支吾道：“確實、確實……那婢子名喚春桃，原是灑掃花園的小丫頭，前些日子……前些日子梁某新納了一房妾室，常留連內院賞花聽曲，也沒細細點過人頭，這事……怕是管家的疏忽。“
蕭淵輕叩幾下驚堂木，眸光微冷：“身為主家，府中下人失蹤多日不報，豈能一句‘疏忽’便作結？你那管家何人，可喚來一問。“
梁長義忙低頭道：“是、是，是個伺候多年的老仆，名喚劉仲山……他說春桃三日前告病請假，說是要回鄉省親，既然那婢子素日也不惹事，我也未多疑。怎料竟出了此等禍事……“
蕭淵冷聲：“那你可知，她與府中何人有過爭執？或有積怨？“
梁長義回憶了半天，終是搖頭：“春桃性子溫順，雖不伶俐倒也勤快，從未聽說與人結怨。“
他話音落下，堂下人群卻是竊竊私語，有人低聲道：“春桃雖是下人，那臉生得好，聽說……原也該輪到她升到二等服侍，后來忽然就不提了。“
“你說這事跟梁老爺有無干系？“
“噓——小點聲！“
蕭淵聽得耳中，卻并未抬頭，只道：“梁老爺曾言，近來府中正在修繕后院，是你招募鄉中百姓所為？“
梁長義忙道：“是的，大人。那小院年久失修，原就有些危墻，又因納妾要布置新房，便召了些短工，日結工錢，干完就走……這些人都不是本地戶籍，或是周邊村頭種地的，或是四處游蕩的腳夫，來去匆匆，實難留名。“
“那你可將其名錄在案？何人何日來，何時離去？“
“這……倒是無從查起。“梁長義神色有些掛不住，垂首低聲，“修繕還未完工，工頭日日更換，也無人認真登名，皆是圖省事。“
蕭淵不語，只緩緩轉頭看向堂下一角。
這時，一位老婦正被村民攙著走上前來，披頭散發，臉上帶著泥灰和淚痕。她顫著聲音跪倒在地：“大人……小兒小旺，一周前去梁府干活，便再無音信。老身只當他拿了工錢去城中快活，誰知……誰知今兒聽說那荒地里挖出了三具尸體，聽人說有一個……有一個穿的衣裳像極了我家小旺……“
堂上一陣靜默。
蕭淵沉聲吩咐阿福：“帶她去驗尸。若果真是其子，命人詳細記錄服飾、體貌與去府日程，明日一早重新核查梁府工棚在冊短工——無論在不在籍，挨個查。“
他頓了頓，又道：“剩下那一具男尸呢？可有親屬前來認領？“
阿福搖頭：“尚無人來，但初步驗看，也是本地人模樣。“
“唔。“蕭淵起身，語氣不緩不急，“兩具尸體為本地青壯，正值壯年，又無明顯財物丟失的跡象，且與梁府有雇傭關系，案發之地更是府邊荒地……此案雖尚無確證，但疑點重重，不可不察。“
他目光一轉，掠過梁長義面色蒼白的臉：“梁老爺，莫怪本官多事，本官需親至你府中查看修繕現場，也望你不要阻攔。“
梁長義忙作揖退下：“豈敢阻攔……大人請便。“
當日下午申時，烈陽尚熾，蕭淵帶著阿福與兩名役卒，直奔梁府后院。修繕仍在繼續，一處斷壁殘垣旁堆著碎磚爛瓦，十余名短工正歇在墻根乘涼，見有人來，雖未起身，卻也投來幾道懶洋洋的目光。
蕭淵緩步踱到陰影處，幾名歇著的短工見是縣令來了，慌忙起身作揖。他卻并不板起臉來，只擺擺手示意他們放松，語氣淡淡道：“這些日頭毒，修墻也不容易。諸位都是外來做工的，可曾見過什么來得快、走得也快的同伴？“
這話聽著像閑談，卻句句藏鋒。蕭淵的眼神不咄咄逼人，語氣更像鄰家兄長隨意搭話，倒叫幾人漸漸放下戒備，只覺這新縣令與傳聞中那等眼高于頂的文臣大不相同。
幾個勞工互相看了看，有人搖頭，有人思索片刻，也只是說些“來去本就多，記不清了“、“有個趙二，好像三天前就不見人影“等無關緊要的零碎話。
蕭淵一一聽著，并不打斷，偶爾點頭，偶爾應一聲“唔“，待眾人說完，他略作沉吟，正打算再換個切口細問，忽聽旁邊一個黝黑漢子開口：
“我倒想起一件事。“他搓了搓滿是老繭的手，望了蕭淵一眼，“我那同鄉，叫黃二狗，跟我一起來的，干活利索，人也不招事。可前幾日忽然說他得回鄉一趟，說是老娘病了命在旦夕。“
“回鄉是常有的事，“蕭淵依舊語氣溫和，“可你覺得哪兒不對？“
那漢子猶豫了一下，道：“狗子他娘我見過，前些日子還健健康康的，干活回來他還說他娘上山砍柴去了，這才沒幾日，怎么就……況且我一聽急，想問問需不需要幫襯，他卻支支吾吾，不肯多說。我覺著怪，但人都走了，也就沒管。“
那漢子話音剛落，蕭淵眸色一凜，心下已有盤算。他沉聲問道：“你那同鄉，可記得他是哪日走的？“
“就是五日前。“漢子撓了撓頭，“那天還說好了干完這批活兒一起去鎮上喝兩杯，誰知……他就棄我扛了包裹跑了。“
蕭淵點了點頭，又問了幾句細節。聽完已然心中有數，立刻回衙調人。
正準備挑人，他看著眼前這些衙役頓了頓，眉頭擰了又擰：“……算了，立刻貼一文招募告示。“
這些衙役，他這半月下來摸得清清楚楚，個個眼浮手軟、好吃懶做。讓他們去抓雞都得念半宿佛，若真要追人，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辦成。
告示剛貼上沒多久，有人在堂外喊了一聲“有動靜“。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檐角一片瓦微微一晃，碎日傾斜。有人自屋脊落下，身形修長，步履輕盈，竟未發出半點聲響。
那人穿著深墨色衣衫，剪裁簡利，料子雖不起眼，卻極貼身合體，襯得他肩窄腰細，身形挺削。腰間斜系著一柄刀，刀鞘漆色剝落，握柄包裹著陳舊的獸皮，顯然常年帶在身邊。
那人落地站定，抬眼望來。
眉目如清水洇墨，靜中藏著鋒芒。睫羽濃黑如鴉，一雙眼靜靜望來，像是草木深處的夜鷹，乍看沉寂無聲，再看卻覺寒氣逼人。
蕭淵上下打量他，目光凝了幾息。
此人身形頎長，氣息沉穩，行步如風落葉，眉眼里卻帶著些漫不經心的野氣。他不像是讀書人，但比起尋常村夫，又顯得太鋒利了些，像是久在刀口上走的。
“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作揖，神色不卑不亢：“小人姓沈，名祗，原是宣州府衙的前捕頭。前不久上司因貪墨之事入獄，我被連坐罷官，今兒路過長梧，便見榜文張貼在城門口，想著大人缺人手，我這身手，或可一用。“
蕭淵眉頭微微一蹙。他說得從容，語句滴水不漏，看上去不像個普通的捕頭。
可自從來到這窮鄉僻壤，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外面發生什么了，自己是一點也不知。宣州雖不遠，卻也不是三兩日能熟絡的地方。沈祗說得是真是假，他心里暫難斷定。
可眼下追人要緊。他掃了一眼屋中幾個只會東張西望的衙役，心中已然有數。
“好，就派你做個臨時捕頭，此事倘若真能破個端倪，我自有封賞。黃二狗行跡可疑，恐與命案有關，且有逃避之嫌，爾等速去將其請回衙門問話，不得傷其性命，亦不可走漏風聲。“
沈祗領命離去不久，阿福領著仵作進來了。
“大人，依尸色與腐敗看，女子身亡時間比兩名男子早了兩日許，死因是窒息，頸項上有明顯掐痕，掌印單一，應是男子之手。女子衣衫有破損之處，推測生前曾激烈掙扎，然身上并無褻瀆痕跡。“
“男子二人衣著整齊，無掙扎跡象，死于后腦鈍擊，傷口位置一致，應是一擊斃命。死后雙手下垂自然，說明生前未覺察危機。“
蕭淵靜靜聽著仵作一字一句細說，目光微動，竟不自覺點了點頭。
“沒想到長梧這等地方，還藏著位好眼力的先生。“他目光一轉，似笑非笑，“您老這身手，真叫我刮目相看。“
仵作頭發灰白，聞言卻未急著謙讓，只拱手正色道：“大人過獎了。小人三十年前便在縣里干這行，只是日久無用，眼力也生了銹。今兒個這案子古怪，小人不敢妄斷，只得多看幾眼。“
蕭淵淺笑了一下，一手負在背后，目光沉了沉，他轉身望向廳中幾人，緩聲問道：“女子生前掙扎，死后卻未遭玷污，若非為財，亦非圖色，那動機便耐人尋味了。“
他微頓，又問：“三人死狀不同，為何卻要一同埋入梁家廢地？“
阿福皺著臉想了半晌，道：“大人，小人瞧著……那兩個男的，或許就是害死那女子的兇手。真兇瞧不過眼，才一并收拾了他們，埋在一起，好叫他們給那女子陪葬。“
李三愚在一旁“呿“了一聲，笑出聲來，搖頭道：“你這是聽了哪本話本子？真要替人泄憤，還埋得這么整齊？尸身蓋著土，面朝下，連石子都沒壓一塊，風一吹就散了。這荒地連個狗都不拐彎——要真心疼那姑娘，早尋塊凈地好生埋了，還輪得到曝尸這么些日子？“
阿福臉一紅，不吱聲了。
蕭淵聽著二人爭論，卻并不惱。他踱了兩步，忽而道：“就算是泄憤，那也多半是一時情緒，拳腳刀棍亂上才合情理。這兩具男尸，卻都是一擊斃命——說明下手極穩，不僅冷靜，還有備而來。“
他抬手輕敲案面，像是把心頭的思路一錘錘捶出來：“我倒以為，是那殺人者先掐死了女子，欲將其藏尸，結果兩日后返來挖坑轉移時，被這兩個男人撞見了。怕事泄露，才將二人一并除掉。“
李三愚與阿福對視一眼，皆點頭道：“這……確是說得通。“
天漸黑，夜風從半扇窗中探進來，帶著些涼意。阿福踮步進屋，見蕭淵依舊伏案未起，案頭燈芯燒得細長，影子被拉得老長老長。
阿福搓了搓手，小聲道：“大人，這都快子時了，您還不歇息？“
蕭淵筆鋒頓了一下，沒抬頭，只淡淡道：“我是在想，沈祗那邊，可還順利。“
“哎，大人。“阿福嘆了口氣，“這來回不過二十來里地，馬腳快些的話早該回來了。可都過了這么久了，您說他一個外鄉人，又不是本縣役丁，萬一路上出了什么事……“
他話音未落，蕭淵已將筆一擱，手指摩挲著干涸的字跡，眼神沉了幾分。
“但我總覺得，他會回來。“蕭淵輕聲說著，語氣卻帶著一絲肯定，“這人看著不輕浮，不像會半路撂挑子。“
阿福張了張嘴，終究沒再勸。他望著案后的背影，燈光下，那雙肩膀還是瘦的，但似乎又重新挺了起來。
他記得大人剛來那幾日，整天閉門不出，一副灰敗沉郁的模樣，看著叫人心疼。那時候別說破案了，就是文書也不肯理。誰勸也不聽，飯也是一日三省其量。
阿福默默合上窗戶，把夜風擋在外頭。他知道，大人不是那種輕易就沉淪的人。他不過是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重新拾起信念的由頭。而現在，這起古怪的命案，便是這個由頭。
想到這，阿福輕輕一笑，替蕭淵添了盞油燈，又自覺地退了出去，帶上門時腳步都輕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