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江南水汽蒸騰,蜿蜒官道藏于濃綠山林之間。蟬聲聒噪,草葉低垂,一輪灰日浮在天頂,似要滴出汗來。
一輛老舊馬車緩緩行至長梧縣邊界,馬蹄踏過未干的水坑,濺起些許泥星。車中坐一人,閉目養神。身側仆人掀簾望了望,道:“大人,再過一炷香便到縣城?!?/p>
車內男子一襲素色常服,面容清俊卻略顯消瘦,鬢角已有風霜痕跡。名喚蕭淵,昔日翰林學士,少有鋒芒,年不過三十,已三次被貶。如今官拜長梧縣令。
蕭淵嘆氣,緩緩道:“長梧,長梧,便是這世間最后一落之處?!?/p>
一炷香后,車至縣門,車內人掀簾望了望前方。
“這就是……長梧?“
無人迎接,也無鼓樂喧天的場面。長梧縣城門上掛的匾額歪斜裂口,守門兵靠在一旁打盹,連他這位新任縣令的馬車進城也懶得問一聲。
“太窮了吧…“阿福哭喪著臉,“大人,您在這破地兒,估計永無出頭之日了?!?/p>
“正好,哪天活不下去了,隨便找個坑就能埋。“蕭淵自嘲道。自京師三貶至此,他已無力東山再起,只想圖個清凈,了卻殘生。
“大人,您還年輕哩,怎么總是把不想活掛在嘴邊,多不吉祥?!鞍⒏F财沧斓馈?/p>
車輪咯噔咯噔,拐入一條主街。蕭淵剛抬眼,眉梢卻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巷尾那座府邸——朱門高墻,石獅鎮宅,屋瓦如新,門前家丁侍立如林。其余民宅皆是灰瓦破磚,門檻半塌,唯此府奢華得如同誤落貧地的金雀。
馬車繼續行了半盞茶時辰,才在縣衙門前停下。破舊的衙門匾額斜掛一側,朱漆幾近剝盡,連“長梧縣衙“四字也模糊得似被雨水泡了數年,顯出一股頹敗舊氣。兩旁的旗桿歪斜,門口石階殘裂,衙門口卻難得有幾人候著。
為首的是一名五十出頭的中年男子,身著墨藍直裰,頭發抹得一絲不茍,一臉精明油滑,正拱手迎上,口中喚道:“下官李三愚,恭迎新任縣尊?!?/p>
此言一出,旁邊兩三個雜役模樣的衙役也連忙躬身施禮,嘴里喊著“大人安康““風塵仆仆辛苦了“。
李三愚瞇著眼笑:“大人初來乍到,小地兒寒酸,卻早已耳聞您的大名。翰林出身,才望不凡,能得您屈尊至此,乃是我長梧之幸?!?/p>
蕭淵下車,只淡淡點頭,既未接,也未拒,他知道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就會拍馬屁,只問:“我觀一路民居破敗、屋舍殘舊,為何巷尾那一座府第卻極盡奢華?“
李三愚面色不變,干笑一聲:“大人有所不知,那是梁家府。梁老爺是本地鄉豪,家資殷實,世代經營田地,家底豐厚。“
“田產?“蕭淵抬眼,“這等旱澇連年、賦稅高重之地,還能積得萬貫家財,府邸氣派堪比京中勛貴,倒是叫本官大開眼界?!?/p>
李三愚忙賠笑道:“梁老爺也不是只靠田產……他常年借貸放賬,又經營鹽貨買賣。鄉里百姓多仰賴其周濟,才得溫飽。故此人緣極好,是這縣里無人不敬的……善人。“
蕭淵也不接話,只點了點頭,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他心里明白得很,這些所謂的“善人“,無非是將一身油水刮在百姓骨縫里,再分些碎銀拋出去做個人情,順帶換個好名聲聽。什么周濟鄉鄰,不過是放債收利時留口氣,免得人死在門前晦氣罷了。
他也不是沒見過這等“善人“,也不是沒手段收拾。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按例新官到任,地方大戶該備禮前來迎拜,他卻連個敷衍的身影都沒瞧見。想來這些人早打聽清楚了他的來歷,心知此人已是棄子,不值得搭理。既如此,倒省了他擺官威、裝清正的氣力。
李三愚雖滿臉堆笑,心下卻打著鼓。他是老油子,察言觀色最拿手,此刻便在琢磨:這位新縣尊,不問錢糧、不提典冊,神情敷衍,話語寡淡,似是對這長梧縣半點熱情都無。
不是狠官,那就不是難纏的主。
他這才暗自舒了口氣,吩咐下人備了粗茶淡飯,口中說是為大人洗塵,實則腳下已悄悄轉向后巷——給梁老爺通風報信去了。
“大人,我看這個李三愚不像是好人?!鞍⒏:戎刂嘁贿呧洁欤澳憧此菑埬槪Φ帽葟R里的泥菩薩都假。
蕭淵原本想說不要以貌取人,但話到嘴邊,又不作聲了。
“你看他給我們吃的是什么啊,這就是迎接大人的飯?估計自己大魚大肉吃的比我們好,我們就這碗水湯…呸,連鹽都舍不得放?!?/p>
阿福嘟嘟囔囔自言自語,見蕭淵盯著粥一言不發。
阿福猶豫小聲道:“大人,這回……還打算再查么?“
“查什么?“蕭淵眼也未睜,嗓音低淡。
“那些案子。京中流言說,謝相一案未竟,你……“
“閉嘴?!笆挏Y開口打斷,“趕快吃,吃完跟我收拾一下行李?!?/p>
梁家府內——
“哦?是嗎,像這樣的人一貶再貶還能混個縣令做做,這臉面,皇上給足了?!傲洪L義倚在涼榻上,撣了撣衣襟上的茶漬,嗤笑一聲,“也不知是抬舉,還是賞口飯吃。“
“老爺說得在理,“李三愚在旁接話,“我瞧他一副病貓模樣,干啥都提不起勁兒,估摸著活不長。“
梁長義哈哈大笑,扇子敲著掌心:“正合我意!明兒就去走一趟,只要他不找我麻煩,我也樂得讓他躺著養老。“
“對了,“梁長義忽地想起什么,“招募修繕府墻的勞工,都湊齊了嗎?“
李三愚忙答:“都湊齊了,明日辰時就可開工。“
“好,讓他們快點干,趕緊把后院圍起來,我好再納一房?!傲洪L義眼睛一瞇,笑得下流,“這回從揚州買來的,是個會唱昆曲的,年不過十七,模樣生得水靈,還沒開過苞哩?!?/p>
李三愚陪著笑,眉眼卻一絲未動,只道:“老爺放心,小的盯著呢,三日內保準修好,到時您盡管開席?!?/p>
第二日,午后時分,一頂雕花軟轎緩緩停在縣衙門外。
李三愚早候在門前,哈著腰迎了上去:“梁老爺光臨,真是蓬蓽生輝。大人已等候多時?!?/p>
梁長義笑容滿面,步履從容:“怎敢勞煩大人久等?昨日因事務纏身,未能親迎,特來賠禮?!霸掚m客氣,語氣卻依舊帶著幾分主場人的安然與篤定。
進了堂屋,他一眼望見案后之人。
那人穿著常服,并未著朝冠,只披了件半舊直身,手中捧盞茶,一副神情懨懨的模樣。瘦,眉眼極清,像是從書卷堆里撿出來的,眼底卻帶了些倦意和冷意。
梁長義心頭輕哼,面上卻笑得更熱情了幾分:“梁某梁長義,來遲一步,還望大人海涵。大人翰林出身,才華橫溢,如今屈居我這彈丸小地,實是我等百姓之福氣?!?/p>
他話里套著敬意,眼角卻一直在打量蕭淵的神色。只見這位新任縣令抬眸瞥了他一眼,又緩緩低頭抿了口茶,嘴角輕輕動了一下,淡淡道:
“梁老爺太客氣。此地雖小,亦有萬民寄命之重。只望一切安穩,皆大歡喜?!?/p>
說得不咸不淡,禮貌周全,卻也沒有半分官威,聽不出褒貶。
梁長義聽完,便已明白個七八分。
眼前這位大人,果然如李三愚所說,是個外放病弱之人,文名有余、實干不足,說到底不過是朝堂內斗的犧牲鬼。既然他不想動手,那就好——這縣衙,照舊由他們說了算。
梁長義客套了一會兒,便拱手告別。
半月一晃而過。
蕭淵總算把交接的陳年舊案和衙務雜事理出個七七八八。只不過理得慢,也沒人催。他每日按時開衙,卻鮮少主動審案,只要遇上雞毛蒜皮的糾紛,不是拖延,就是打太極,常把一樁事兒掰成三段說,回回都繞回原處,聽得人犯困。
這般做派,在長梧縣漸漸傳了名:新來的縣令,才子出身,心氣高,卻落了這么個地方,干活不熱心,日子過得半死不活,倒像是來養老的。
阿福倒沒覺得這般不好。他日日見蕭淵坐在堂內,雖然清減了許多,神色也時常疲憊,但終歸不像剛來時那般死氣沉沉——偶爾還能聽見他跟紙筆較勁,半夜點燈翻案牘,雖不說話,但氣息活了幾分。只是胃口始終不好,飯菜端上來多半涼了還沒動筷子,襯得本就單薄的身形越發形銷骨立。
到了今日,已是晌午過后,縣衙門口曬得發燙,連衙役都打起盹來。
忽然,門外一陣急促腳步聲打破了暑意沉沉的死寂。有人跌跌撞撞沖進院中,口中喊著:“大人!命案!命案了!“
蕭淵正倚著窗聽蟬聲出神,聞言眉頭一動,才起身,那人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氣喘如牛,語無倫次。
“大人,出事了……地東頭,梁家那片荒地……發現三具尸體,三條命哪!血都干了……“
他話還沒說完,衙內頓時炸了鍋,值日的捕頭連靴子都沒穿正,踉蹌著跑出來。院外百姓早有人聽見風聲,紛紛聚來圍觀。
“幾時發現的?“蕭淵抬手止住混亂,語聲雖輕,卻不容置疑。
“剛剛!鋤草的莊頭在踩到一塊松土時無意中絆了一跤,憤憤地揮鋤掘了兩下,才露出了最上面那人的一角衣角?!皥蟀溉寺曇舳荚诎l顫,額上汗如雨下。
阿福急道:“大人,要不要差人……“
“不用?!笆挏Y打斷他,已披上直裰,轉身往外走,“我去看看。“
他走得不快,但步步穩重,腳下無虛浮。阿福連忙跟上,背后李三愚一聽也是慌張地跟了上去。
從縣衙至案發之地不過小半炷香工夫,卻一路人聲喧嘩,遠遠便能看見人群圍在一處荒地邊。
那是梁家名下的田產,地處偏僻,平日少人問津,倒也干凈。只是今日,清風帶不走血腥氣。
人群自覺讓出一條小路。蕭淵走近,看見一塊雜草未盡的田埂邊,三具尸體錯落地疊在一個小土坑里。
阿福一見便臉色慘白:“怎……怎么死的這么慘?“
尸體已開始腐敗,尤其是最底下那具,幾近面容全毀。熱氣裹著血腐味撲鼻而來,不時有蒼蠅在耳畔盤旋,衙役打著蒲扇,硬是忍著嘔意勘查。
“看衣裳,“蕭淵捂著鼻子,指了指最下的女尸,“這是梁家的服色。我在他府里瞧見過——她應是梁府的小丫頭?!?/p>
“脖頸有淤痕。“他說著,輕輕拿樹枝撥開一縷頭發,露出那道深紫發青的手印,幾近勒斷喉骨,“是掐死的?!?/p>
壓在她身上的兩名男子皆衣著粗布,一人右顳有凹陷,一人后枕見血痕,皆系重擊致命。
人群已圍了三層,越聚越密。有人看清女尸衣角花紋,頓時炸開了鍋。
“是梁老爺府上的人!我認得她,前些日子還見她在街上買胭脂——“
“這姑娘可有些姿色,梁老爺一貫不安分,怕不是玩膩了就給處了?“
“他府上的人向來只進不出,我看這兩男的多半是撞見什么……嘖嘖,干脆一鍋端了?!?/p>
“橫豎梁家就不是干凈人家,這會兒該出事了吧?“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鬧。
蕭淵聽得頭疼。他抬手一揮,吩咐衙役將百姓驅散,語氣平靜卻不容置喧:“都散了。命案未審,傳言招禍?!?/p>
人群雖不愿走,卻被衙役強驅,只得三三兩兩罵罵咧咧散開。有人回頭時還小聲念叨:“早晚得出事兒,今兒也算是現世報?!?/p>
阿福低聲問道:“大人,這案子跟梁家有關?“
“若真是梁長義殺的人,他大可扔到河里、喂給野狗,何必埋在自家地里?“蕭淵淡淡道,“太蠢。“
他目光在尸體間游走片刻,復又移向那鋤過松土的莊頭,忽然問道:“你什么時候鋤到這兒的?“
“今日午后……小人先在東頭翻過三壟,才鋤到這邊來……“莊頭支支吾吾,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那幾具尸首,臉上白一陣青一陣。
蕭淵點頭,吩咐人取帷帳將尸體圍住,再命人搭起臨時棚架遮陰,令仵作妥善驗尸——
“找一口清水井,取干凈黃土,將尸體各自安放木板之上,用黃土壓敷,再撒上石灰。封尸驗畢,立即封存入庫,不得擅動?!?/p>
“回衙門,傳梁長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