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光線昏暗,幾縷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欞照射進來,帶著些許灰塵。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墻角堆放著幾件用布包裹的破舊物品。屋內的一切都顯得極為簡陋,一位老婦人正在低頭縫衣服,動作緩慢而熟練。
女子叫了一聲“母親”。聽到動靜,老婦人緩緩抬起頭,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她看見蕭淵走進屋中,立刻愣住了,隨即急忙想要下跪行禮,眼中泛著淚光:“大人……大人……您……您是要給老婦做主啊……”聲音沙啞而顫抖,仿佛一片枯葉在風中搖曳。
蕭淵見狀,步伐加快,伸手扶住了老婦的肩膀,溫聲道:“老人家,不必多禮。我正是因這事而來。”
“您兒子姓甚名誰,那天是什么時辰出發的嗎?有無同伴?平時與誰有過爭執?”
老婦人擦了擦眼角,把知道的都說了一遍:“他就是喜歡賭錢,沒幾天就跑去賭一趟。也因著他這個習慣,現在是家徒四壁。”
蕭淵聽著她的話,沉默片刻,又問了問女子一些細節。
“那天我跟他因為月錢拌了幾句嘴,當晚他沒回家,我以為他跟我慪氣……之前有不少這樣的情況。幾天下來都沒回家,我又去鄰里打聽,說他八成是賭輸了躲債去了……”她的聲音突然哽咽,眼中的淚水再次涌了出來,嘴唇微微顫抖,抱著孩子的手也有些不穩。
說話間,女子懷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痛苦,開始哭得厲害。
阿福站在一旁,看到這場景,他的眼角也不禁濕潤。賭債一線,斷的不是錢,是命。
蕭淵聽完老婦人的話,沉默片刻,語氣緩慢而堅定:“此后,老人家一家的生計,本縣定會有所照拂。”
李三愚在一旁點頭:“大人所言極是,咱們府里會盡力幫扶。”
老人聞言,眼中閃過一抹愣怔,隨即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多謝大人…”
就在這時,沈祗掏出一個錢袋遞向蕭淵。蕭淵接過錢袋,遞給了女子,又補充道,“我們會查清此案兇手的。若有任何困難,盡管來找我們。”
女人愣了愣,接過錢袋,感激得無以言表,淚光再次在她眼中涌動,喃喃道:“謝……謝大人。”
李三愚目光掃過那只錢袋,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起,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間的錢袋,臉色一變。好啊,這分明就是自己的錢袋!
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吹胡子瞪眼地盯著沈祗,但后者一副風輕云淡的模樣,似乎對李三愚的目光毫不在意。
當晚風起,長梧縣的天色逐漸沉了下去。
阿福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肉片粥走到蕭淵面前,道:“大人,您嘗嘗看。”蕭淵不知是因為確實餓了,還是因為收集了不少線索,竟不由自主地把那碗肉粥喝得干干凈凈。
阿福在一旁看著,眼中露出幾分驚訝和高興:“大人,您胃口這么好?真是太難得了。”
“那下次再去買點肉,怪不得那家肉鋪的生意這么好。”
蕭淵微微一笑,抬眼道:“嗯,我看排隊的人挺多的,看來那家肉鋪確實不錯。”
阿福點點頭,閑聊道:“是啊,聽那家肉鋪老板說,他的同行前幾天突然搬走了。那店一直做得風生水起,怎么說關就關了,這下子讓自己忙的像個陀螺。”
聽著阿福的話,他的心中升起一絲警覺。
看著阿福端著碗走出房間,蕭淵坐在案前,隨手翻了幾頁花名冊,突然間,他腦中一閃,立刻脫口而出:“沈祗!”
話音剛落,后窗突然發出一陣輕微的響動,接著,身影一閃,沈祗毫無預兆地從窗外翻進了屋內。
“屬下在。”
這晚,一場驟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幾個時辰,幾天積攢的熱氣頓時散去,就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不少。
天色才剛泛出魚肚白,窗外枝頭的鳥還未開嗓,院里卻已傳來輕微水聲,是阿福起早打水時不小心碰翻了桶蓋。
屋內榻上,蕭淵翻了個身,忽地睜眼。他眼神清明,沒有絲毫剛醒的迷糊,反倒帶著一分饜足的松快。昨夜睡得沉實,連夢都沒來攪擾一回。他喜歡這樣的疲倦,把自己揉碎了,再交給一床沉沉夜色,睡個四平八穩。
“呼——”他懶懶地伸了個腰,骨節輕響。
門被輕輕叩了三下,是阿福。
“大人,您怎么起這么早,是我吵到你了嗎?”
“睡飽了,”蕭淵披衣下榻,慢條斯理穿靴束發,語氣卻透著一絲不常有的輕松,“今日要去賭坊看看,把李三愚叫過來。”
不多時,李三愚披著件褐布袍,懶洋洋踱了進來,腰還沒直,嘴先叨咕開了:“哎呦我的大人欸,這天剛亮您就要折騰人。昨兒才下了雨,你不涼快涼快,又趕著去什么賭場?我就沒見過你這么拼命的官兒。歷任縣令我也不是沒見過,哪個不是喝茶摸魚度日,您倒好,盯著個破案子死咬不放,這地方哪有那么多玄機!我跟您講啊,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是黃二狗干的,那混賬慣偷,滿村子人都知道……”
他在那絮絮叨叨,說得眉飛色舞,像是在炕頭拉家常。蕭淵卻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像有只蒼蠅繞著腦殼打轉,腦仁都被震疼了。
“李三愚。”他沉聲喚了一句,聲音不重,卻有股子冷意透出來,“你說得輕巧。可要是這不是黃二狗,而是個慣犯呢?我們隨便結了案,就等于告訴他——殺人也不過如此。你敢擔這個?”
李三愚被這話一嗆,頓時收了聲,嘴動了動,還是沒接話。
“少廢話,給我帶路。”蕭淵已經抬腳往外走。
李三愚愣了一瞬,趕忙跟上,嘴里嘟囔著:“哎喲哎喲,這縣令,真是要命吶……”可腳步卻不敢慢半分。
———
清晨的霧氣還未散盡,徐屠夫把今日要賣的肉都收拾停當,豬骨、肋條、五花肉碼得齊整。他擦了擦汗,抬頭望向窗外,天光才剛透亮。隨處一瞥,遠處田埂上,一片泥土顏色格外深,像是剛被翻動過,周圍的雜草也少得蹊蹺。
“怪事…”徐屠夫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翻地不翻完,估計有什么東西埋在下面?這里后街就是一個賭場,是不是哪個賭鬼藏的私房錢呢...
這么一推測,越想越覺得合理。
他四處看看,趁現在集市還沒開張,裝作撿柴火的樣子往田里走去。看著翻新的土色,“是了,是了。”按耐住內心的激動,順手抓起幾把枯草蓋在那片新土上,他摸著下巴上的胡茬,心里盤算著:等天黑透了,帶把鐵鍤來...
天剛擦黑,他就拎著鐵鍤摸了過去。鏟子才下去兩三下,就碰到了軟物。徐屠夫的心跳快了起來。再一鏟子下去,月光下赫然露出一截青白的手腕。
“晦氣!”他啐了一口。女尸的面容已經發脹,但能看出年紀不大。常年宰殺牲口的徐屠夫倒不怎么怕,只皺著眉打量這具尸體。報官?他想起街坊們嚼的舌根——新來的縣令是京里貶下來的,眼睛長在頭頂上。萬一賴到自己頭上...
鐵鍤剛鏟起一抔土,身后突然傳來枯枝斷裂的聲響。徐屠夫渾身一僵,轉頭看見賭鬼張福生瞪著眼睛站在三步開外。
張福生剛從賭場出來,今天又是輸了個精光。正往家走,忽然瞥見前方荒地邊有一人影正貓著身子刨土。
張福生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是徐屠夫。再仔細一瞧,那“土”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看上去像個女人。
他“喲”了一聲,像抓住了天大的把柄:“徐屠子,這大半夜的,你埋啥子?”
徐屠夫手上一頓,沒轉身,冷冷道:“你看錯了。”
張福生卻笑了,一步步靠近,語氣滑膩:“我可沒瞎,咱們是老相識了,你以前殺豬我賒賬那回……哎,這次不是賒,是借。你這點破事兒,若是被縣里知道了,嘿嘿……咱們說話總得算個數,十兩,封我嘴。”
徐屠夫此刻心里已經騰起殺意,只是強忍著,咧嘴笑了笑,點頭:“行啊。你先在前頭帶路,去我鋪子取銀子。”
張福生信了,興沖沖地走在前頭,一邊走一邊念叨:“你這人,肯定有苦衷,這也不算啥大……”
話音未落,張福生感覺腦后一陣風響,猛地吃了一鏟子。那鍤角剛好磕在他腦后骨節處,整個人像斷線的木偶,“砰”地一聲栽在地上,滾了兩滾,沒了動靜。
徐屠夫氣喘吁吁地站在原地,額頭滲著汗,半天沒緩過神來。
他低聲咒罵一聲,剛要拉著尸體往坑邊拖,忽聽另一頭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
那人面色蒼白,聲音發顫:“殺…殺人了!”他轉身就要跑。
“站住!”徐屠夫拔腿追上去,“我給你十兩銀子,別張揚。”
那人猶豫了一下,“不行,十兩不夠,二十兩——不然我現在就去報官。”
徐屠夫眸色一冷,咬牙:“好,二十兩。你幫我挖個大坑,挖完了就帶你回鋪子拿錢。”
那人遲疑了下,終究點了頭。
兩人輪流鏟土,夜風里,只聽得沉沉的刨土聲,一下又一下,像是從土地深處刮出的嘆息。
坑挖到半人深時,那人彎腰喘著粗氣,額頭滿是汗,心里還在盤算著這二十兩銀子夠他在鎮上做點小買賣,甚至娶個老婆。
他正要轉身,徐屠夫已經舉起石頭,不帶一絲猶豫地砸了下去。
徐屠夫喘著粗氣,擦了把額頭的汗,像是干完了日常活計一樣,喃喃自語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直到回屋時,夜風掃過他身后的野田,那塊新翻的土尚未踩實,像是突兀的一處墳,孤零零地在月色中突起。他回頭望了一眼,忽然打了個寒顫。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搬家了,連鍋帶灶都不要了。他殺豬賣肉一輩子,早習慣了見血收聲,只是不知怎的,這次連著兩條命,卻沒能如往常一樣讓他安心睡著。
徐屠夫這幾日蜷在村東那間破屋里,他選的是個偏僻的地方,離城有些路程,自以為已遠離是非,再加上做了些障眼法,自信就算縣衙真要查,也找不到他頭上。
剛開始時,他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縮到床底,可日子一晃便是三天,外面似乎一點動靜都無。
他心里逐漸生出僥幸。
畢竟死的是干苦力的賤命,又死在梁老爺家的田里,那位新上任的蕭縣令……多半也不是個真想掀鍋底的人。沒準,還要巴結梁家,睜只眼閉只眼,就此把這事壓下去。
他越想越覺得穩妥,竟從昨日起重新擦了屠刀,抹了豬槽,想著過幾日便重新支攤,重操舊業。
這一夜,月色黯淡,風從破窗灌進來,屋內爐火熄了一半。他剛剛起身,打算去后院殺只雞試試手藝,剛一推門,卻發現門外站著一個人。
那人立在門檻外,燈影微動,照出泛紅的衣角。
他怔了怔,心底突然一涼。
那人沒開口,只輕輕抬頭,眼神里是毫無起伏的平靜,像水底沉石。
“徐大成。”那人語聲輕緩,像是點了一盞燈,卻不是照亮,而是照出黑暗。
徐屠夫腳下一滑,幾乎跪倒在地。
“我……我沒干什么……你誰啊……”他試圖咽下那口堵在喉嚨的驚懼,可舌頭卻跟抽筋似的,一片麻木。
那黑衣人微微一笑,慢慢往前一步,身后風起,一片陰影自院后角閃出,手起,扼住了他的肩。
沈祗終于開口:“蕭縣令請你,說些舊事。”
巳時將盡,長梧縣口耳相傳的消息已經在茶鋪與菜市里傳了三輪。
“聽說了嗎?今天下午要升堂了——”
“說是抓住另一個兇手了,不是黃二狗。”
“真的假的?案子不是早結了嗎?還真有第二人?”
“哪止一人!我聽我侄子說,衙里那位新來的沈捕頭,昨兒晚上親自出去抓的,親手捉的。”
“嘖嘖,我倒覺得奇怪了……徐屠夫是個好人哪,我還買過他肉,刀下見真章,一刀剁得干凈利索。”
“就是就是,我上次賒賬他都沒追,說鄉里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
一時間,街頭巷尾議論紛紛,有人驚疑,有人不信,也有人抱著看熱鬧的心思,往縣衙方向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