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梧不大,這點動靜不需鼓吹,很快便有一撮人站在縣前那塊青石空地上,交頭接耳,站在后頭的只踮腳瞧個門框,前頭的卻已倚著門檻,恨不得把腦袋探進堂里。
就在這時,正堂里傳出一聲“升堂——”
堂鼓三響,聲聲入耳。
兩名衙役一左一右,將一個人押了上來。
那人低著頭,腳步沉重,像是拖著一副鐵銬行尸走肉,背上的衣裳皺得厲害,像幾夜沒換。
有人瞇眼細瞧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氣:“哎喲……還真是徐屠夫……”
“不會吧,真的是他?”
“他做啥殺人啊?我還欠他一只豬頭錢呢……”
“噓,小點聲,縣令要說話了。”
人群霎時安靜,堂上蕭淵端坐,眉目不怒自威,身邊站著沈祗,眼神清冷,像從風雪里走來的那種人。
驚堂木猝然拍響,震得堂前銅爐里的香灰簌簌飄落。
“徐大成,可知今日為何請你上堂?”
徐大成本來有些忐忑的,但看到蕭淵后,就挺著脖子跪在堂下,他在長梧縣活了大半輩子,見過太多縣太爺。這新來的蕭縣令,左不過又是一個裝腔作勢的草包,能查出什么真相?
新官上任三把火,哪個縣太爺不是裝模作樣查幾天案子。前年那個李縣令,審案時拍桌子瞪眼,給他點錢,轉眼就把死囚改成了流放。去年來的王大人更可笑,裝得正氣凜然,最后連兇器都沒找到就草草結案。
“小人實在不知。”他粗著嗓子道,聲音里帶著幾分有恃無恐,“小人就是殺豬的粗人,哪懂那些彎彎繞繞。”
見徐大成這個態度,蕭淵的指節在案幾上輕輕叩了叩,忽然莞爾:“你倒是提醒本官了。”
“本縣翻看保甲冊時,發現件趣事。西市肉鋪的租約未到期,你卻連夜搬走了,來不及帶走的舊物散落一地。”
簿冊“啪“地合上,“這么急,是有什么要緊事嗎?”
徐屠夫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卻又很快梗著脖子道:“大人明鑒,小民搬得急,全因那鋪子屋頂漏雨。”
“合理,”蕭淵從袖中抖出一卷竹紙,“按我大宣律法,坊間百姓遷徙,需報里正備案。“他忽然俯身,將竹紙懸在徐大成眼前一寸處,“你搬去村東舊屋...”紙卷上的朱砂批紅刺得徐大成雙目刺痛,“為何偏就跳過了這道手續?”
“大人教訓得是!”他突然撲通跪下,粗糲的嗓音刻意壓低了幾分,“小民粗鄙,不懂規矩,這就去補辦手續...”
“這就對了。”蕭淵滿意的點了點頭。
徐大成臉上閃過一絲得意,腰桿不自覺地挺直了幾分:“這點小事,倒叫大人興師動眾...”粗糙的手指在衣擺上擦了擦,那上面是他緊張冒出的汗。
“砰”
忽聽得驚堂木炸響。蕭淵面上笑意驟然凝成寒霜:“那你以為——”話音未落,沈祗已從屏風后轉出,手中托盤上靜靜躺著一個布包。
“——命案算不算大事?”
布包一揭,露出兩件物什——一件布灰沾泥的上衣,邊角破了線,胸口處隱約一片褐紅;另一件,是柄銹跡斑斑的鐵鍤,邊口微翹,鋤面斑駁斑黑,柄尾還纏著一圈麻繩,沾了點深黑的干痕,若近看,似有血色。
堂中眾人一時無聲,唯有風卷堂旗輕響。
蕭淵微抬眼,望向徐大成,目光不帶情緒:“這兩個物件你認不認得,上面的血跡是怎么回事?”
他心頭轟然一響——這兩樣東西,他本想著天黑后焚了,怎料那夜雷雨驟起、他又急著搬家,只顧著抬東西跑路,竟是把這兩個證物留下了。
但他仍死死咬牙,聲音竟還能勉強鎮定:“回大人……這,這衣服是我宰豬時弄臟的,那血,是豬血。”
李三愚上前兩步,對蕭淵道:“大人,這褲子,仵作看過,說胸口褐紅處血跡久已風干,雖不易判別,但火烘之下仍有腥氣——不像豬血,像是人血干涸之后的味道。”
滿堂嘩然。徐屠夫眼里閃過一絲慌亂。
徐大成眼皮一跳,牙關微微發顫,仍咬死了那最后一口氣:“那就是豬血,大人明察。”他聲線發干,卻故作鎮定,抬眼看向蕭淵,竟還硬拗出一絲委屈模樣,“小人屠戶出身,宰豬時衣物染血在所難免,那褲子原就舊了,嫌臟才丟在屋角,那柄鐵鍤也只是用來翻泥掩灰——皆是日常,怎就成了命案的憑據?”
“豬血遇鹽則凝,人血遇礬則固。”蕭淵指尖輕叩案幾,“李師爺,可曾用礬試過?”
李三愚聽罷,神情也正了幾分:“那鐵鍤柄尾包著麻繩,仵作說,是你家后院豬圈旁砧板上剝落的松油味,摻著炭灰,又見礬試之下生黑……你當真要說,是豬血?”
徐大成聽到這話,喉頭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微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可他還是咬緊了牙關,勉強把神色穩住,嘴唇一抖,開口時語氣強作冷靜,卻藏著股虛飄飄的倔強:
“那……那也不稀奇。大人,鄉下屠戶砍骨剁頭,哪家不用松油松柴?那繩子我纏了幾年了,天長日久,沾上油煙炭灰再尋常不過。至于礬試見黑——我哪知道這礬試的是啥?我是個粗人,宰豬殺雞見慣了,哪認得人血豬血的門道?仵作說是,就一定準么?”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蕭淵,語氣里不自覺帶上了些挑釁意味:
“況且,大人口口聲聲說是我,那我問一句,死者是誰?為何身死?尸體是哪來的?何時死的?有目擊的,有證人么?我就這件衣服、一個鐵鍤,憑這些就說是我殺了人……這案子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他說得句句在理,仿佛真心為自己鳴冤一般。但話出口后,掌心卻已滲出一層冷汗。
他知道,他越說得滿口大道理,越是在爭一口不認的氣。可他也清楚,只要這口氣一松,就再也沒翻身的余地了。
“你問死者是誰?”
蕭淵不緊不慢地翻開案前卷宗,指節輕敲其上:“張福生死前三日,曾上門索要賒賬肉銀未果,你大聲吵嚷,左右街坊都聽得真切。張母也說了,她兒子從你那兒拿肉不給錢,你罵他是個軟骨頭,吃了白食還敢翻臉。這些話,咱們不從你嘴里問,從鄰里街坊嘴里也能問得個八九不離十。”
蕭淵聲音淡淡,“那處命案荒地,離你家后院不過百余步,一墻之隔。”
堂中靜了片刻,忽而人群中有人唏噓一聲,像是捂不住的水,破了口,便四下滲了開去。
“老徐啊……你是把事辦絕了啊。”
“不說別的,張福生他媳婦,抱著個兩歲的娃娃,這些天可沒一日不在村口張望——哪天不是眼巴巴地問‘我男人可見著了沒’?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真沒想到,平日見你賣肉笑呵呵的,誰能料到心里藏著這等狠毒?”
“我還替你說過話哩……如今想想,唉,算瞎了眼。”
“人面獸心,不外如是……”
說話聲此起彼伏,有氣憤的,有嘆息的,也有低聲責備自己的。一時間,堂下竟亂作一團,不似官場,更像鄉里舊友親鄰,在目睹了某人脫下偽裝后的驚駭與寒心。
徐大成跪伏在地,后背僵直如石,脖頸卻在一點點垂下去,像背了太重的罪,被眾人一句一句,壓到喘不過氣。
“我……我認了。”他整個人像是被抽了骨,一點點癱倒下去。
“那日……”
聽完全部的案發過程,蕭淵原本按在桌面上的手悄然松開,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氣。那第三具尸骨,他未能查出確切身份,雖手法不同,但推測為同一人所為。可這終究不是鐵證,于是他用堂審節節緊逼,誘他動搖,用民情洶涌、眾口鑠金,擊破其心防。賭對了,真相水落石出;若賭錯一步,徐大成一旦咬死不松,他便只剩薄證一紙、無法成案。
聽罷,堂中一片寂靜,唯有風聲穿廊而過,吹得案幾上紙角微翹。徐大成將整樁命案娓娓道出,說得并不激昂,甚至有些木然,仿佛只是陳述一個旁人的過錯。然而聽在眾人耳中,卻如沉石壓頂,不少人低低嘆息,連聲都不敢大。
他不是個狠毒之人,他只是個屠夫。見了命案,第一念頭不是報官,而是撇清關系,逃之夭夭。有人恨他冷血,也有人搖頭,說誰站在他的位置,又能比他做得更好?
歷代縣衙處置命案多以嚴刑為綱,屈打成招、枉死冤魂的事并不稀罕。老百姓久在這官法陰影下,自是將命案視作禍水,唯恐沾身。加之這位新來的蕭縣令,初來乍到、行事又與舊制大異,百姓心中自難托付信任,寧愿自保,也不愿多言。
一案之中,最令人唏噓的,并非殺念,而是那起初的一念之差。若徐大成當時并未掩埋,只是報官,是否又是另一番光景?又是否,便不會演變成這場三命齊殞的慘劇?
堂中案結,百姓漸漸散去,巷口卻愈發喧嘩起來。
有人說這蕭縣令還真有幾分本事,三日之內查清三條人命,不打錯一人,也不曾屈打成招。還有人說他姿容俊秀,談吐斯文,是京城來的進士郎,氣度與以往那些老油條截然不同。更有人悄悄提起張福生家那寡婦,聽說縣令特意讓人送米送糧,連那孩子也托人看顧,實打實地照應到了人心上。
說到后來,竟不知是誰感慨了一句:“這位蕭大人……怕是真個與眾不同。”
幾個年輕婦人立在巷口,見他自堂中緩步而出,烏發青衫,氣定神閑。風吹衣袂,似清風穿林,不似縣令,更似書生。便是平日嘴快的劉嬸,也咂咂嘴說:“哎,怪不得人家是京里來的,那氣派,咱這長梧縣頭一遭見。”
人群中,眼神便不自覺多了幾分敬意,幾分打量,幾分藏不住的喜色。原來縣令也能是這般模樣,不怒自威,卻不令人懼怕;持法如山,卻又分寸得當。
一樁命案,竟叫長梧百姓對官府的舊印象悄然松動。蕭淵立于檐下,聽得風過瓦檐,目光掠過人群,似有所覺,又似什么也未說,只攏了攏袖,轉身而入。
李三愚仍立于階下,拱手遲遲不去,面上竟有些激動之色:“大人,我在這長梧縣做事三十余年,自問見過不少當官的,可像您這般心思縝密、從不冤人,也不放過一絲線索的,真是頭一個。”他頓了頓,眼中竟閃過些許欽佩,“屬下今兒算是開了眼,原來京中出仕的人物,竟與那些買爵納捐之輩天壤之別。”
阿福湊上來,滿面崇拜,插話道:“那可不,大人本事多著呢,大人當年在京里可是——“話未說完,便被蕭淵輕輕一擺手止住:“阿福,適可而止。為民斷案,乃縣令本分。”
李三愚聽罷,忽然對阿福笑道:“那敢問你,跟著大人,可有幾分長進?”
阿福聽罷氣的滿臉通紅。
蕭淵執扇輕搖,目光落在院中榆樹的影子里。風過枝頭,葉動光斑,他卻有些恍惚。
案子查明,似應心安,可他心底卻有股異樣的沉沉未散。
自京中謝相一案,他原也曾恨過、疑過、怨過——恨那清流黨羽爭斗不休,疑恩師也終歸不敵世道。
可今日一案終結,他才恍然憶起,若非他初至長梧那幾日心灰氣短,將百姓冷眼以對,村中那幾個看過血尸的人,或許不會噤聲不語、將命案深埋黃泥。是他失了警覺,竟連老師生前的教誨也遺忘了——“世上官多權重者,少有不忘本心者。”
正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沈祗突然正色道:“大人今日之斷案,讓小人自愧弗如,也自覺往后之路尚長。若大人不棄,沈祗愿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蕭淵心頭微動,嘴角不由輕輕一揚,笑意極淡,他道:“沈祗,若你愿,往后便隨我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