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棠。”她隨手將剪刀別在腰后,沾著泥的手指將碎發撥到耳后,“這園子里的花都歸我管。”
月光下,這姑娘眉眼間帶著股倔勁兒,與尋常閨閣女子大不相同。蕭淵不禁多看了兩眼:“這些花...都是你打理的?”
“自然。”梁思棠拍了拍裙上的土屑,指著那叢玉簪花,“這花兒嬌氣得很,水多了爛根,水少了枯葉。”
蕭淵看著蹲在花叢中的身影,不禁問道:“你既是梁府小姐,怎么不讓下人侍弄這些?”
梁思棠頭也不抬,指尖輕輕撥開一株花的根須:“那些粗手笨腳的,哪懂得花的心思?”她忽然捏起一小撮土在指間搓了搓,“你看,這土要是再多一分潮氣,根就要爛了——那些丫鬟哪會留意這個?”
月光描摹著她專注的側臉,沾了泥的睫毛忽閃忽閃的。蕭淵忽然想起翰林院那些老學究校勘典籍時的神情——也是這般較真到近乎執拗。
“花也有心情?”他不由莞爾。
“怎么沒有?”梁思棠終于站起身,裙裾上滿是泥點子,“你聽——”她忽然扯住蕭淵的袖子往花叢前一拽,“夜露滴在花瓣上的聲音,像不像在嘆氣?”
蕭淵猝不及防被她拉近,一縷帶著草藥味的發絲拂過他臉頰。這距離近得能看清她眼底映著的星光——如此鮮活,是與自己死氣沉沉截然不同。
夜色漸深,蕭淵起身告辭。梁思棠也不挽留,隨手折了枝半開的玉簪花塞給他:“帶回去插瓶里,還能開三日。”
回衙門的路上,阿福提著燈籠,忍不住嘀咕:“大人似乎挺中意梁家小姐?”
“胡說什么。”蕭淵摩挲著花莖上的細刺,“只是詫異梁長義這般人物,竟養得出這樣的女兒。”
阿福突然“啊”了一聲:“該不會是故意的吧?把您單獨晾在花園里,又讓他女兒出來......”
“不必多想。”他打斷阿福。
梁府內——
“讓你穿那件鵝黃的綢緞,你倒好,穿得跟個下人似的。”梁長義手里茶盞重重擱下,語氣里已帶三分不悅,“不知情的還以為我多虧待你似的。”
梁思棠慢條斯理地撥弄著指甲縫里的泥土:“要想讓他瞧得上眼,總得是我本來的樣子。”她忽然抬眼,“您這么多年也不曾真關心過我什么…”
梁長義被噎得一愣:“罷了罷了,你倆今日...處得如何?”
燭火噼啪一響,映得梁思棠耳根微紅:“他...很好。”手指無意識地繞著衣帶,“只是還瞧不出他的意思...”
梁長義看著女兒難得流露的羞赧神色,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這就對了!這才頭一回見面,慢慢來。”他搓著手指,眼睛瞇成一條縫,“你表叔在京城來信說,這蕭淵雖然被貶,但圣眷未失——翰林院的底子,謝相的門生,遲早要起復的。”
“到時候...”梁長義壓低聲音,像是怕被誰聽到,“咱們家就是京官親家,還用在這破地方收那三瓜兩棗的租子?”
梁思棠不在乎父親那些算計。這么多年,終于有個人會蹲下來聽她講花根要怎么理,會對著她滿手泥巴還微微笑。她一直記得蕭淵那個笑容,很淡,像是初春掠過水面的風,卻讓她覺得溫暖。
衙門書房——
晨光透過窗紙,在花瓣邊緣鍍了層金邊,蕭淵正擺弄著案頭的玉簪花,那花朵果然如梁思棠所言,在青瓷瓶里舒展著瑩潤的花瓣。
“大人。”
沈祗的聲音突然響起。蕭淵抬眼,險些沒認出來人——眼前這個滿臉風塵、留著兩撇滑稽胡須的布衣漢子,哪還有半點縣衙捕頭的影子?
“查清了。”沈祗嗓音低沉,胡子隨著嘴角一翹一翹,“那張氏果然有問題。”他抹了把臉,露出原本清俊的輪廓,“我扮成收山貨的貨郎,在周家村轉了三天。村里人說,周二丫爹娘死得蹊蹺,留下的水田,去年都被張氏偷偷過到了自己兒子名下。”
“張氏與周家原本關系如何?”
沈祗把記事的竹簡攤在案上:“下官查證,周二丫的父親周大是村里唯一的讀書人,守著祖傳的十畝水田。”他指著簡上墨跡,“五年前秋收時,周大夫婦突然溺死在村口淺溪里,當時溪水才沒過腳踝。”
窗外有衙役經過的腳步聲。蕭淵等聲響遠了才問:“驗尸格目可還在?”
“奇怪就在這里。”沈祗往前傾了傾身子,“當時的劉縣令批了'失足溺斃',可仵作畫的尸格上...”他從懷中掏出張泛黃的紙,“兩人指甲里都有泥沙,像是被人按著頭嗆死的。”
蕭淵接過紙張,霉味混著墨臭撲面而來。紙角有個模糊的指印,像是被血染過又褪了色。
“張氏的丈夫呢?”
“周老二接手田產后,隔年就得了急癥。”沈祗在二字上加重語氣,“他兒子之前在梁府當護院,現在還有人見他常常往后山去。”
蕭淵沉默良久,指尖輕輕摩挲著案卷上那個模糊的淚痕。
“這案子...”他緩緩開口,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怕是浸著好幾條人命。”
沈祗站在案前,眉頭微皺:“大人要重查這樁舊案?”
蕭淵將尸格輕輕放回案上。
“難啊。”他揉了揉太陽穴,“尸骨早寒,證人已歿,連案卷都殘破不全。”他輕嘆一口氣,“更別說如今朝廷正催繳歷年虧空,連修堤的銀子都還沒著落。”
窗外忽有涼風穿堂而過,掀起案上卷宗一角。蕭淵抬眼望向窗外的夜色,遠處烏云壓頂,隱約傳來悶雷聲響。
“倒是巧了。”他忽而輕笑,“剛說要防澇,這雨就要來了。”
雨點驟然砸下,噼啪作響,頃刻間便在院中匯成細流。檐下那串銅鈴在風雨中搖晃,卻因銹蝕的鈴舌發不出聲響,只能沉默地擺動。
蕭淵望著窗外雨幕,水汽模糊了遠處的山廓。雨聲中,縣衙后院傳來阿福吆喝雜役收衣服的喊聲,夾雜著幾句鄉音濃重的咒罵。這樣的聲音,他在京城從未聽過。
沈祗望著窗外雨幕:“大人從京城來此,還能這般盡心公務,著實不易。”
雨點拍打著窗紙,在寂靜的書房內格外清晰。蕭淵忽然轉頭看向沈祗:“沈捕快可曾去過京城?”
沈祗微微一怔:“回大人,不曾。”
“是么。”蕭淵輕輕頷首,轉而望向窗外,“像你這樣的人,屈就在這小縣城倒是可惜了。”
沈祗將佩刀往腰間推了推,刀鞘與腰帶相撞,發出“咔”的一聲輕響:“大人謬贊。老話說得好,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他抬起眼,目光沉靜,“能在大人手下當差,是下官的運氣。”
蕭淵輕笑了一下,閉目靠在椅背上,檐下積水滴落的聲響清晰可聞。
“嗒——嗒——“
沈祗站在三步之外,連呼吸聲都輕得幾乎聽不見。
就在蕭淵聽著檐角積水規律的滴答聲,意識漸漸昏沉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打破了寧靜。
“大人!不好了!”阿福踉蹌著沖進書房,三個村民跟在他身后,褲管上結著厚厚的泥痂,“蕭大人,出事了!西郊河堤決口,半個村子的田都淹了!”
他倏地睜眼,眉間還帶著未散的疲意。片刻停頓,他忽而起身問道。
“哪一段堤?上游還是下游?”
“回大人,是鷹嘴灣那段老堤...”報信的村民話音未落,蕭淵已大步向外走去:“沈祗,備馬。”
馬蹄踏過泥濘的官道,濺起的濁水打濕了蕭淵的衣擺。他望著遠處模糊的山廓,握韁繩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他是沒想到西郊這條堤卻先塌了。
蕭淵站在高處的土坡上,衣袍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眼前洪水如怒龍般撕開堤岸,渾濁的浪頭裹挾著斷裂的房梁、稻穗翻滾而下。幾根斷裂的木樁在漩渦中起起伏伏,蛀空的斷面像一張張猙獰的嘴。
“大人,這...”沈祗的聲音淹沒在水聲里。
蕭淵瞇起眼,突然指向浮沉不定的木料:“沈祗,你看到了么?”
“看到了。”沈祗聲音低沉,“那些是新蛀的痕跡。”
他轉頭厲聲道:“去把負責修堤的工頭找來,再調三十名壯丁。要快!”
沒多久,工頭何萬春小跑過來,他扶了扶跑的歪斜的斗笠,“大人喚小的?”
蕭淵用腳尖撥了撥地上的斷木:“這是去年新換的樁木嗎,為何蟲蛀如此嚴重?”
“奇怪啊……”他抓起一塊被沖斷的堤木,用力一掰,竟咔嚓一聲折成了兩截,斷面里布滿黑洞和灰白蛀粉。
“這木頭不對。”何萬春咕噥著,又拔出幾根浮木察看,“看這紋理,是桐木,還是死桐——這東西軟,泡不得水,撐不得久,三年蛀成空心。”
蕭淵走近幾步,皺眉:“本應用哪種?”
“按國例,堤身應用老杉、柳骨,至少五年樹齡,含油量高、耐水泡,最差也要硬榆木。”工頭啐了一口,“這桐木只當柴燒。”
他望了眼四周堤身:“看這情況,整段堤腳可能全換成了假料,蛀空了才一沖就斷。”
蕭淵聞言臉色一沉:“上一任劉縣令,是不是當年撥款重修過這段堤?”
“修是修過,”何萬春回憶道,“可咱當時送材料時,是杉木。怎么進了堤就變了樣,誒呦——這事,您縣衙要是不查,那就是……”他咽下后半句,不再敢說了。
蕭淵望著水中浮沉的朽木,心中已有計較。此時沈祗已領著三十余名壯丁趕到,眾人肩扛土袋,在泥濘中快步奔行。
“壘成斜角!”沈祗站在齊膝深的水中指揮,聲音穿透雨幕,“下層壓緊,上層交錯!”
壯丁們將沙袋層層堆疊,很快筑起一道臨時堤墻。渾濁的洪水被阻,轉而順著引流溝奔涌而去,遠處的農田總算免遭淹沒。
雨勢漸歇,蕭淵回到縣衙時,檐角的銅鈴還在滴水。阿福在門口來回踱步,一見人影就沖下臺階:“大人!”忙不迭地將干燥的外袍披在他肩上,“您這身子骨哪經得起...”
蕭淵擺擺手止住他的絮叨,轉向抱臂而立的李三愚:“李師爺近來倒是清閑。”水珠順著他的鬢角滑落,在青石板上濺開,“衙門里幾日不見人影?”
李三愚腰彎得更低了,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賠笑道:“大人恕罪,下官這幾日...呃...正是在整理前任留下的河工賬冊。”他邊說邊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封皮上還沾著酒漬,“您看,這是去年修堤的撥款明細...”
“是么。”蕭淵咳嗽兩聲,指節抵住泛白的唇,“那可真是辛苦師爺了。”
蕭淵沒有伸手去接賬冊,袍角帶起一陣冷風從李三愚面前掠過,徑直走入內堂。沈祗默不作聲地接過那本冊子,一縷熟悉的脂粉味竄入鼻腔。
他僵在原地,看著蕭淵的背影——這下可好,李三愚突然抬手狠拍自己額頭,“啪”的脆響在回廊里格外刺耳。
第二日——
五更梆子剛響過三聲,阿福輕叩雕花門板。天光已亮,屋里卻靜得出奇——平日這時候,大人早該起床了。
“大人?”沒聽見應答。推開門后,見蕭淵還在床上躺著。
蕭淵深陷在錦被之中,蒼白的面頰上泛著不自然的潮紅。凌亂的黑發被冷汗浸透,幾縷發絲黏在脖頸間,愈發顯得他形銷骨立。阿福手背貼上他額頭,燙得立刻縮回——這熱度,怕是燒了整宿。
“...水...”榻上人忽然嘶聲道,干裂的唇間呼出白氣。阿福慌忙去扶,卻聽見他昏沉中還在念:“老師......證據…”
阿福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溫水,扶著蕭淵的肩膀緩緩喂他。水珠順著唇角滑落,在素白的中衣上洇開幾點深色。
沈祗快步進來時,正看見蕭淵無力地靠在阿福臂彎里,喉結艱難地滾動著,“我去請大夫。”他說著就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