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縷微弱的光線透過糊著陳舊窗戶紙的格子窗，勉強擠了進來，映照出房間里飄浮著的細密塵埃。

趙盼娣猛地睜開了眼睛，還沒完全看清四周，一股子熟悉的、帶著潮濕和木頭腐朽氣息的霉味便爭先恐后地鉆進了她的鼻腔。

緊接著，便是從堂屋那邊飄過來的，玉米糊糊煮開時特有的、寡淡到幾乎沒有香味的氣味。

她動了動，身體立刻傳來一陣久違的酸痛和難以言喻的饑餓感。

這種感覺，像是身體里每一個細小的角落都在無聲地叫囂著疲憊和空虛。

太熟悉了，這種感覺是她上輩子那些暗無天日的年歲里，日日夜夜的常態。

她躺在冰冷堅硬的土炕上，身上蓋著的是一床薄薄的、打了好幾塊補丁的破舊棉被，棉絮已經板結，硬邦邦的，根本不怎么保暖。

身體的每一個感知，都在清晰無比地告訴她一個讓她遍體生寒的殘酷事實：她回來了。

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這個她曾經拼盡了全身力氣想要逃離，最終卻依舊沒能逃脫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貧窮農村。

這不是夢。

窗外漸漸蘇醒的村莊，那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帶著濃重鄉音的人聲，都清晰得不能再清晰，都在告訴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她的腦海中，像是一幀幀快速閃過的黑白默片，不受控制地回放著前世那短暫而悲慘的結局：她就像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被父母用一筆不多不少的彩禮換了錢，然后被迫嫁給了鄰村那個脾氣暴躁、比她爹娘年紀還要大上不少，并且還瘸著一條腿的王老五。

那段短暫而絕望的婚姻生活，從開始到結束，都充斥著無休無止的勞作、尖酸刻薄的謾罵和突如其來的暴力。

最終，她就像一株在寒風中過早凋零的野草，帶著滿心的不甘和對這不公命運的無聲憤恨，在人生最該綻放的年紀，便早早地離開了人世。

她顫抖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干瘦得幾乎只剩下一層皮包裹著骨頭的手臂。

這具身體，年輕，卻又充滿了深深的疲憊和營養不良帶來的虛弱。

指尖觸及到的皮膚，冰冷粗糙，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的絕望感，再次像洶涌的潮水般猛地襲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隔壁的房間里，弟弟趙大壯那均勻而響亮的呼嚕聲，毫無阻礙地穿透了薄薄的土坯墻，清晰可聞。

那種無憂無慮、被全世界偏愛的聲音，此刻聽在趙盼娣的耳朵里，卻像一把生了銹的鈍刀，正一下一下、緩慢而殘忍地割著她的心。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上輩子，自己是如何像一頭不知道疲倦、只知道埋頭苦干的牛馬一樣，為了這個所謂的家、為了這個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弟弟，毫無保留地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她犧牲了自己的學業，放棄了自己的青春，扼殺了自己對自由的所有向往。

可到頭來呢？

到頭來，她卻連自己最基本的命運都無法掌握，連一個稍微體面一點的歸宿都求而不得，最后落得個孤苦伶仃、慘死異鄉的下場。

眼眶在一瞬間就濕潤了，滾燙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但她死死地咬著下唇，用盡全身力氣，硬生生地將那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逼了回去。

不！她不能哭！

這一世，她絕不能再重蹈覆轍！絕不能再讓前世的悲劇，再一次原封不動地在自己身上上演！

可是……她又能怎么辦呢？

一個身無分文、手無寸鐵，在這重男輕女思想根深蒂固的趙家村里，就像一根野草一樣卑微的農村小丫頭，究竟能有什么法子，去改變這看似早已被鐵板釘釘、根本無法抗拒的命運呢？

她感覺到身體的深處，傳來一種奇異的、難以形容的疲憊和虛弱。

這或許是靈魂穿越時空，強行擠進這具年輕身體里所帶來的后遺癥。

這種感覺讓她一陣陣地眩暈，渾身無力，仿佛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

這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感，讓她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渺小，但也正因為如此，反而更加堅定了她要活下去，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出一個人樣的決心。

院子里，父母趙老四和李春花刻意壓低了的說話聲，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

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近乎詭異的平靜。

盼娣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她太熟悉這種平靜了，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她知道，那場決定她未來命運的、骯臟的交易，或許已經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開始了，或者，即將以一種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恐懼得不能再恐懼的方式，再次降臨到她的頭上。

房間里的霉味，似乎比剛才更濃了一些。

那股味道，與灶房里飄來的、寡淡的玉米糊糊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讓她感到窒息的、絕望的氣息。

這氣息，像是前世那些悲慘記憶凝結而成的陰影，正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緊緊地纏繞住，讓她動彈不得。

她攥緊了拳頭，尖利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的嫩肉之中。

清晰的疼痛感讓她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也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她，這不是一場可以醒來的噩夢，而是她必須鼓起全部勇氣去面對的、殘酷的現實。

趙盼娣的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警惕，以及一絲在絕望的縫隙中艱難滋長出來的、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希望。

她知道，這一次，她絕不會再像上輩子那樣，傻傻地坐以待斃，任人擺布。

她屏住呼吸，側著耳朵，努力地傾聽著院子里父母的動靜，試圖從那些模糊不清的、刻意壓低的交談聲中，捕捉到哪怕一兩個有用的字眼，以便為那即將到來的、殘酷的“宣判”，提前做好哪怕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準備。

命運的齒輪，已經再次開始沉重地轉動。

而這一次，她要嘗試著，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改變它既定的軌跡，去掌握它轉動的方向。

哪怕只有一絲可能，她也絕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