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引著楚明昭往外走。她路過蕭勁珩身邊時,沒有側頭,眼角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他。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他沒看她,目光落在窗外,側臉的輪廓在微光中顯得愈發(fā)冷硬。
門外,幾輛巨大的板車已經(jīng)候著了。一箱箱沉重的賬冊被兩個太監(jiān)合力才能抬起,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然后被整齊地碼在車上。這陣仗,不像是在搬書,倒像是在遷徙一座小小的藏經(jīng)閣。
楚明昭被“請”上了一頂軟轎。轎子很穩(wěn),內里熏著和蕭勁珩身上同款的檀香,只是更淡些。她坐立不安,掀開轎簾一角。蕭勁珩翻身上馬,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多余。馬是通體烏黑的良駒,襯得他雙腿愈發(fā)修長。他一夾馬腹,便行在最前,那道背影,無端地給人一種奔赴戰(zhàn)場的蕭殺感。
楚明昭默默放下轎簾。
昭陽宮……
那不是……太子蕭勁淵的宮殿嗎?
太子一年前意外墜馬受傷,之后昭陽宮便一直封鎖著。蕭勁珩把她帶到那里去,還要搬去內務府五年的賬冊……這信息量太大,她感覺自己的腦子嗡嗡作響。這工作量,簡直是要把她往不眠不休的路上逼。
轎子停下時,一股陳舊的、帶著草木腐朽氣息的冷風灌了進來。楚明昭走出轎子,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眼前的宮殿宏偉依舊,琉璃瓦在陰沉天色下也難掩華光,但朱紅的宮門上,銅環(huán)已經(jīng)生出些許綠銹。這里太久沒人氣了。
蕭勁珩已經(jīng)站在殿前,他推開那扇沉重的門。
“吱呀——”
一聲長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后,殿內的景象展現(xiàn)在楚明昭眼前。空曠,巨大,以及……堆積如山的賬冊。那些從內務府搬來的箱子已經(jīng)被打開,一本本賬冊被隨意地堆在地上,從殿門口一直蔓延到深處,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這哪里是宮殿,分明是一個紙張的墳場。
蕭勁珩率先跨了進去,皮靴踩在冰冷的地磚上,回聲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他走到殿中央,在一片狼藉中停下,回身看她。
楚明昭深吸一口氣,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書山”,走到他面前。
“這里是昭陽宮。”蕭勁珩開口,聲音比在外面時更沉,像是被這空曠的宮殿吸走了一部分溫度,“我大哥,曾經(jīng)住在這里。”
楚明昭的心跳漏了一拍。果然。
“他如今身故,說是意外。”蕭勁珩的視線掃過那些堆積的賬冊,眼神冷得像冰,“我不信。”
他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清晰,像是在用鈍刀子割開一個早已結痂的傷口,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相。楚明昭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她以為自己只是被卷入了一場貪腐案,沒想到開局就是王炸,直接關聯(lián)到太子之死。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查賬了,這是在查一樁驚天命案。
蕭勁珩忽然轉過頭,目光牢牢鎖住她:“楚明昭,你很會算賬。”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給她反應的時間,然后又補充道:“或者說,你很會‘看’賬。”
那個“看”字,他咬得極重。
楚明昭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他知道了?他不確定她是怎么“看”的,但他確定,她擁有別人沒有的能力,在算賬中獨有的天賦。
“這些是內務府近五年的賬。”他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這滿屋的狼藉,“我大哥出事前后,宮里有很多筆不正常的開銷。修繕宮殿,采買奇珍,賞賜奴仆……數(shù)額巨大,名目繁多,查無實證。”
他踱步到一堆賬冊前,彎下腰,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抽出一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塵。
“我要你,把這里面所有的窟窿,都給我找出來。”
“每一筆,都不能放過。”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蘊含著雷霆萬鈞的力量。楚明昭看著他,看著他眼底壓抑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火焰。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三殿下。他只是一個,要為自己兄長討回公道的弟弟。
“為什么是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地問。
蕭勁珩直起身,一步步向她走來。高大的身影再次將她籠罩,那股清冽的檀香氣息也隨之而來,只是這次,里面混雜著一絲塵封的悲傷。
他停在她面前,距離很近。
“因為你能看見。”他緩緩說道,聲音低沉而篤定,“你能看見那些藏在墨跡之下的……血。”
他抬起手,沒有碰她,只是用指腹輕輕擦過她面前的一本賬冊封面。
“幫我也是幫你,不然你覺得你能安然無恙的離開嗎。”
他說。
“幫我,楚家就能安然無恙。否則……”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的威脅,比任何話語都更令人心驚。
楚明昭垂下眼,看著腳下那本被他觸碰過的賬冊。她不用翻開,腦中就已經(jīng)自動浮現(xiàn)出猙獰的紅字。
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從她在那本賬冊上指出金絲楠木問題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jīng)被拖上了蕭勁珩這條船。
一條隨時可能被驚濤駭浪打翻的賊船。
“殿下,”她抬起頭,迎上他深邃的目光,“我需要筆墨,大量的紙,還有……絕對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