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一張紫檀木長案前坐下。緊接著,一隊隊內侍魚貫而入,每個人都抱著厚厚一摞賬冊,動作劃一地放在她面前的空地上。
一摞,兩摞,三摞……
賬冊越堆越高,很快就形成了一面黃褐色的高墻,將她小小的身影圍困在中間。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和墨錠的陳腐氣味。楚明昭看著眼前這座“書山”,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內務府近五年的賬冊。
這工作量,是想讓她直接在這里修仙飛升嗎?
蕭勁珩就坐在不遠處的主位上,換了一身玄色常服,寬肩窄腰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格外挺拔。他沒有看她,手里拿著一卷書,姿態閑適,仿佛她和這堆賬冊只是殿內一組無足輕重的擺設。
可楚明昭知道,他每一分注意力都在她身上。那是一種無形的、密不透風的監視。
她還能怎么辦?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開干。
她伸手,抽出了最頂上的一本。
指尖觸碰到封皮,那股熟悉的、仿佛靈魂被抽離的暈眩感再次涌來。她咬緊牙關,將那陣不適壓下去。
翻開第一頁。
墨跡工整,記錄清晰。但只在她眼中,那些墨字旁邊,一行行、一列列,鮮紅的數字如同鬼魅般瞬間浮現,張牙舞爪。
虧空。虧空。還是虧空。
她一頁頁地翻下去。
起初只是小打小小鬧,采買些脂粉首飾,偷偷抬高些價格。到后來,采買宮殿修繕用的木料石材,虛報的數目開始變得驚人。再往后,軍械、糧草、藥材……賬目上的漏洞越來越大,那些血紅的數字幾乎要將原本的墨字完全吞噬。
簡直是殺瘋了。
她的腦子成了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無數紅色的數據流涌入,自動分類、計算、鏈接。時間在指尖的翻動中流逝,殿外的天光從明亮轉為昏黃,再到徹底的黑暗。宮人點了燈,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背后的賬冊高墻上,孤獨又渺小。
蕭勁珩始終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
楚明昭的眼睛開始發酸,手指也因為長時間的翻閱而變得僵硬。但她的大腦卻越來越興奮,一個巨大的、盤根錯節的貪腐網絡在她腦中逐漸成型。
終于,當她翻到三年前秋季的一本賬冊時,指尖停住了。
她找到了。那個貫穿了所有關鍵虧空賬目的節點,那個隱藏在無數筆爛賬之下的核心。
她慢慢地合上賬冊,發出一聲輕微的“啪”。
在這死寂的大殿里,這聲音格外清晰。
一直垂眸看書的蕭勁珩,終于抬起了眼。他的目光穿過昏黃的燭光,精準地落在她臉上。
楚明昭站起身,因為坐得太久,雙腿有些發麻。她扶著桌案,穩了穩心神,然后一步一步,朝著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走去。
她在他面前三步遠處站定,仰起頭,直視著他那雙深沉的眼瞳。
“殿下,”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異常平靜,“這賬,我能查。”
蕭勁珩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眼神里帶著探究。
楚明昭繼續說,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清晰有力:“不出三日,我能把這五年爛賬里的每一條蛀蟲,都給你揪出來。”
她看到他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那雙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此刻正無聲地顯示著主人的內心波動。
“但是,”楚明昭話鋒一轉,加重了語氣,“臣女有一個條件。”
蕭勁珩終于有了反應。他放下書卷,身體微微前傾。這個簡單的動作,瞬間讓壓迫感成倍增長。他漆黑的眼眸里映著跳動的燭火,也映著她倔強的臉。
“說。”一個字,冰冷,干脆。
楚明昭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事成之后,殿下必須保證,我能安然無恙地走出這座皇宮,恢復自由身。”她一字一頓,目光沒有絲毫退讓,“從此以后,殿下的陽關道,民女的獨木橋。你我,兩不相干。”
空氣凝固了。
時間仿佛被拉得很長很長。
蕭勁珩看著她,看了很久。然后,他那素來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嘴角忽然向上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種發現了有趣獵物的玩味。
他低沉的、帶著磁性的聲音在大殿里響起,敲在楚明昭緊繃的神經上。
“楚明昭,你憑什么覺得,你有資格跟本王談條件?”
蕭勁珩那句“憑什么”像冰錐一樣砸在地上,卻沒能讓她退縮分毫。
楚明昭反而笑了,在這壓抑死寂的大殿里,這一笑竟有幾分說不出的輕松寫意。
“就憑殿下坐在這里,從天亮等到天黑,等的不是我楚明昭,而是這堆爛賬背后的東西。”她抬手,輕輕拍了拍手邊那本作為“罪證核心”的賬冊,動作從容不迫,“殿下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夠快、足夠準的刀,幫您把藏在暗處的膿瘡爛肉都剜出來,還要剜得干干凈凈,不留半點牽連。”
她的目光迎著燭火,亮得驚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而我,”她頓了頓,聲音清晰地傳入蕭勁珩耳中,“就是殿下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用的一把刀。”
整個大殿里,只有燭火爆開燈芯的細微“噼啪”聲。
“這五年積弊,盤根錯節,背后牽扯的勢力,想必殿下比我更清楚。一份模棱兩可的罪證,只會打草驚蛇,讓真正的大魚脫鉤而去。而我,能在三日之內,給殿下一份清清楚楚的名單,附上每一筆爛賬的出處、去向和經手人。人證物證俱全,足以讓您想辦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說到這里,她不合時宜地感覺肚子叫了一聲。當然,聲音很輕,在這空曠的大殿里幾乎聽不見,但她自己知道,她是真的餓了。
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臉上那點笑意更深了,甚至帶上了一絲狡黠。
“殿下的需求是清掃朝堂,臣女的需求是活命回家。您看,一個要人死,一個要己活,咱們各取所需,目標專一,不存在任何利益沖突,更不會產生內耗。”
楚明昭微微俯身,仿佛在說什么生意經,語氣卻誠懇得像是在探討一件頂重要的事。
“殿下,這難道不是最高效、最和諧的合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