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感覺到了窺視的目光,那女人的哭聲猛地一滯,受驚般抬起頭來。
一張瘦得脫了形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布滿了紅血絲。但那雙眼睛,即便此刻盛滿了淚水,依然能看出原本的輪廓,帶著一絲倔強的英氣。此刻,這雙眼里只有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絕望,像受驚的鹿。
四目相對。
陸懷穗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的驚惶瞬間放大,身體本能地往后縮去,仿佛她是洪水猛獸。
“別……別過來!”女人的聲音嘶啞干裂,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恐懼,“我……我什么也沒有了……別打我……”
陸懷穗心里咯噔一下。看來這位“鄰居”的日子比她想象的還要水深火熱,不僅餓肚子,似乎還經常被欺負?她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無害,甚至扯出一個僵硬但努力表達善意的笑容,天知道她多久沒真心笑過了,放輕了聲音:“別怕,我不是來打你的。我也住隔壁,”她指了指自己院子的方向,“我叫陸懷穗。你餓了吧?”
“餓”這個字仿佛觸動了某個開關,女人瘦弱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淚再次洶涌而出,她死死咬住干裂出血的下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但那絕望的嗚咽還是從齒縫里擠了出來。她死死盯著陸懷穗,眼神里充滿了不信任和一種瀕臨崩潰的警惕。
陸懷穗知道,光靠嘴皮子沒用。她縮回頭,快步跑回自己的“菜地”,目光在那幾株剛澆了水的蔫菜上掃過。猶豫只有一瞬,社畜的實用主義占了上風——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她蹲下身,咬咬牙,用瓦片碎片小心地割下了最大那株青菜上僅有的兩片還算完整的嫩葉,又揪了一小撮細長的野蔥葉子,姑且當它是蔥吧。
她拿著這點可憐的“見面禮”,重新回到墻頭,對著隔壁院子的女人晃了晃手里的那點綠意。
“你看,我有這個。”陸懷穗的聲音盡量放得平穩,“新鮮的。要不要?”
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她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睛死死盯住陸懷穗手中那抹在死寂灰敗中顯得無比突兀、無比珍貴的綠色,瞳孔深處驟然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看見了浮木。饑餓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踉蹌著沖到矮墻邊,枯瘦的手指死死扒住粗糙冰冷的土墻,指甲縫里瞬間嵌滿了泥垢。
“給……給我的?”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干裂的嘴唇翕動著,每一個字都帶著灼熱的渴望。
陸懷穗點點頭,隔著矮墻把東西遞了過去。女人的動作快得像餓狼撲食,一把奪過,甚至顧不上臟,直接就把一片青菜葉子塞進了嘴里,瘋狂地咀嚼起來。粗糙的纖維摩擦著她干澀的口腔,但她臉上卻露出了近乎狂喜的神情,渾濁的淚水混著菜汁一起流下。
陸懷穗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胃里也一陣抽搐般的饑餓,但她忍住了,只是平靜地問:“慢點吃。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在這兒?”
女人囫圇吞下嘴里的東西,又急切地把剩下那片葉子和野蔥一股腦塞進嘴里,用力嚼著,含糊不清地回答:“秦挽戈……”這個名字帶著一種與眼前柔弱形象截然不同的、仿佛金鐵交擊的余韻,“原……原是昭武營騎尉……沖撞了……沖撞了淑妃娘娘……”說到“淑妃娘娘”幾個字時,她眼中閃過刻骨的恐懼和恨意,瘦弱的身體又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騎尉?女軍官?陸懷穗有些意外,看來這位鄰居也不是簡單角色。沖撞寵妃被打入冷宮,倒是宮斗劇的常規套路。她看著秦挽戈吃完最后一點東西,意猶未盡地舔著手指上的菜汁,眼神還渴望地瞟向自己院子的方向。
“沒了,”陸懷穗攤攤手,打破了她的幻想,“就這點存貨。不過……”她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神秘的誘惑,“想不想……以后經常有吃的?熱乎的,香的,帶勁兒的?”
秦挽戈猛地抬起頭,深陷的眼窩里,那點微光再次亮了起來,像黑暗中點燃的炭火,帶著孤注一擲的急切:“想!只要能吃飽!做什么都行!”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軍旅之人特有的決絕。
“好!”陸懷穗等的就是這句話。她隔著矮墻,對秦挽戈勾了勾手指,眼神銳利如刀,開始了她的“冷宮人力資源部署”,“聽著,秦挽戈同志!我們的短期目標:活下去,吃上熱乎飯!長期目標:活得滋潤!現在,成立‘冷宮特別生存小組’,我任組長,你,就是我們的第一位骨干成員!”
秦挽戈被這突如其來的“任命”和“同志”的稱呼弄得有點懵,但“活下去,吃上熱乎飯”的核心目標像磁石一樣牢牢吸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挺直了那單薄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腰背,眼神里的茫然迅速被一種找到組織的、近乎虔誠的專注取代,用力點頭。
“首要任務,解決基本生存物資!”陸懷穗語速飛快,開始布置,“第一,水源。你那邊的井,情況怎么樣?能弄到水嗎?”
秦挽戈眼神一黯,搖搖頭,聲音苦澀:“和這邊差不多……井繩爛了,井壁滑,桶也沒有……只能……只能像剛才那樣,等巖縫滲水,用碗接……”她指了指地上那個豁口的破碗。
果然。陸懷穗眉頭緊鎖。靠天接滲水,效率太低,杯水車薪。必須解決取水工具!
“第二,燃料!”陸懷穗目光掃過兩院滿地的枯草和倒塌院墻散落的朽木,“這些枯草、爛木頭,就是我們的柴火!你負責收集,越多越好!堆到你院子里那個背風的角落,注意防火!”她指向秦挽戈院子一處相對避風的墻角。
“是!”秦挽戈立刻應聲,眼神掃向滿院的枯黃,仿佛那不是荒草,而是一堆堆金燦燦的糧食。活下去的希望,讓她干癟的身體里似乎重新注入了一絲力氣。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土壤改良!”陸懷穗的目光變得異常灼熱,投向了冷宮之外,“我們院子里的土,太貧瘠了!種東西不長!需要好土!肥沃的、黑色的、帶著落葉腐爛味道的好土!”
秦挽戈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冷宮高聳破敗的圍墻和遠處宮殿模糊的檐角,臉上露出茫然:“好土?哪里……哪里有?”
陸懷穗嘴角勾起一絲近乎瘋狂的弧度,手指猛地指向一個方向——那是御花園的大致方位。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御花園!皇帝老兒花團錦簇的地方,底下埋著的,就是我們要的‘黑金’!”
秦挽戈瞬間倒抽一口冷氣,本就蒼白的臉更是血色盡褪,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冰水,連嘴唇都開始哆嗦:“御……御花園?!你……你要去偷……偷皇上的土?!”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調,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下意識地就想往后退,仿佛陸懷穗指的不是土,而是什么誅九族的滔天大罪。“不……不行!那是要殺頭的!被抓住……會被活活打死的!淑……淑妃娘娘的人正愁找不到由頭……”
“怕什么?”陸懷穗猛地打斷她,眼神銳利如鷹隼,牢牢釘住秦挽戈慌亂的眼睛,“這里是冷宮!比死更可怕的地方!餓死是死,凍死是死,被抓住也是死!橫豎都是死,為什么不搏一把?搏贏了,我們就有活路!”她的話像淬了火的鞭子,狠狠抽在秦挽戈被恐懼凍結的心上。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陸懷穗毫不留情地戳破現實,指著秦挽戈身上襤褸的宮裝和瘦骨嶙峋的手腕,“除了這條命,我們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守著這口破井等滲水?守著這幾根枯草當柴火?然后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在沒人知道的地方悄無聲息地爛掉?”她逼近一步,隔著矮墻,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想想熱乎的食物!香噴噴的!管飽的!就在眼前!只要弄到土,種出菜,我們就能活下去!活得像個……人!”
“熱乎的……管飽的……”秦挽戈喃喃重復著,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冰層,在陸懷穗熾熱而瘋狂的話語沖擊下,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絲名為“搏命”的狠厲光芒,艱難地從那絕望的廢墟中透了出來,微弱,卻異常堅定。她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看著眼前這個眼神灼亮、仿佛渾身都在燃燒著某種奇異火焰的女人,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秦挽戈的聲音依舊嘶啞,卻不再顫抖,帶著一種放下一切的決然,“我聽你的,組長。”
寒風卷過冷宮破敗的院落,刮起枯草和塵土。兩個被世界遺忘的女人,一個來自異世的社畜靈魂,一個折戟沉沙的末路女將,隔著半堵矮墻,在絕望的凍土上,種下了第一顆名為“反抗”的種子。目標:御花園的沃土。代號:卷死這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