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日子有了煙火氣,便不再純粹是熬命。墻角那片巴掌大的改良黑土地成了陸懷穗的命根子。每日天不亮,她便雷打不動地蹲在那里,用缺口的陶碗虔誠地澆灌,眼神比盯KPI進(jìn)度還專注。那幾粒不明種子終于頂出兩片嫩黃的小芽,在冷宮蕭瑟的風(fēng)里顫巍巍地宣告著生命的頑強(qiáng)。
“組長,你看!”秦挽戈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她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跑過來,臉上蹭了好幾道黑灰,“我按你說的,把那些枯草爛葉堆在墻角燒了,剩下的就是草木灰!夠不夠肥?”
“秦同志,干得漂亮!”陸懷穗毫不吝嗇地豎起大拇指,接過那捧珍貴的天然鉀肥,如同捧著金粉,均勻地撒在幼苗周圍,“這是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關(guān)鍵一步!記你一功!”秦挽戈咧開嘴笑了,被煙灰熏黑的臉上一口白牙格外醒目,曾經(jīng)深陷的眼窩里也終于有了點(diǎn)活泛的光彩。
然而,冷宮的平靜總是短暫。子夜時分,那幽咽凄楚的哭聲又準(zhǔn)時響起,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破敗的宮殿。這一次,哭聲似乎更近了,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毛的穿透力,就在她們這排荒院的最深處。
“又是她……”秦挽戈裹緊了單薄的舊衣,聲音發(fā)緊,“聽說是前朝的昭容,姓李,被打入冷宮快十年了,早就……早就瘋了。都說她住的屋子鬧鬼,沒人敢靠近。”
“鬧鬼?”陸懷穗嗤笑一聲,社畜的無神論信仰無比堅定,“我只信鬧肚子和鬧饑荒。走,去看看!說不定是位潛在的‘勞動力’!”她的思維模式永遠(yuǎn)直奔資源整合。
“不、不行!”秦挽戈嚇得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真的會打人!上次有個老嬤嬤想給她送點(diǎn)餿飯,被她用石頭砸破了頭!”
“那更得去看看了,”陸懷穗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驚人,“能砸石頭,說明還有力氣。有力氣,就能干活。怕什么,我們兩個人!”她不由分說地拉著半推半就的秦挽戈,循著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向冷宮最荒僻的角落。
那院子比她們的更破敗,幾乎被半人高的枯草淹沒。唯一的屋子門窗歪斜,黑洞洞的像野獸張開的嘴。哭聲就是從里面?zhèn)鞒鰜淼模瑝阂侄扑椤?/p>
陸懷穗示意秦挽戈留在院門口把風(fēng),自己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靠近那扇搖搖欲墜的破門。她沒敢直接進(jìn)去,而是湊到一處較大的裂縫處,借著微弱的月光向內(nèi)窺視。
屋內(nèi)的景象讓她倒吸一口冷氣。沒有床,只有一堆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蜷縮在草堆里,身形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破爛的宮裝幾乎遮不住身體。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一個缺了口的粗陶花盆?
更讓陸懷穗瞳孔驟縮的是,那花盆里,竟然顫巍巍地立著一株不到半尺高的植物!枝葉稀疏,但頂端赫然掛著兩個小小的、已經(jīng)干癟發(fā)皺的紅色果實!那形狀,那顏色——
辣椒?!
陸懷穗的心臟狂跳起來,如同擂鼓。麻辣燙的靈魂在向她招手!
就在這時,屋內(nèi)的女人似乎察覺到了窺視,猛地抬起頭!凌亂骯臟的頭發(fā)下,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駭人,充滿了野獸般的警惕和瘋狂。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低吼,枯瘦的手緊緊護(hù)住那個破花盆,另一只手摸索著抓起一塊石頭。
“誰?!滾!滾開!我的寶貝……誰也別想搶走!”她的聲音嘶啞尖銳,如同砂紙摩擦。
“別緊張!李昭容!”陸懷穗立刻出聲,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無害,“我們不是來搶東西的!我們是隔壁的,聽見你哭,過來看看。”她飛快地從懷里掏出半塊省下來的、用偷來的黍米和野菜混合烤成的,硬邦邦的雜糧餅,從門縫里小心地塞了進(jìn)去,“這個,給你吃。”
那半塊餅落在干草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李昭容的動作頓住了,瘋狂的眼神死死盯著那塊餅,又警惕地掃向門縫外。食物的誘惑最終戰(zhàn)勝了瘋狂的戒備。她像野獸撲食一樣抓起餅,狼吞虎咽地啃起來,噎得直翻白眼,卻依舊死死抱著那個花盆。
“那盆里……是什么?”陸懷穗試探著問,聲音放得更柔,“是花嗎?真好看,紅紅的。”
提到花盆,李昭容渾濁的眼中竟閃過一絲奇異的溫柔,像母獸守護(hù)幼崽。她不再啃餅,只是緊緊抱著花盆,神經(jīng)質(zhì)地用枯瘦的手指輕輕觸碰那干癟的紅辣椒,聲音含混不清,帶著遙遠(yuǎn)的追憶:“紅果果……是阿娘……阿娘家鄉(xiāng)的寶貝……說能驅(qū)邪……能……能做香香的菜……是阿娘留給我的……唯一的……”大顆大顆渾濁的淚水順著她骯臟的臉頰滾落,砸在干枯的辣椒上。十年冷宮,足以摧毀一個人的神智,卻抹不去記憶深處關(guān)于母親和故鄉(xiāng)味道的碎片。
陸懷穗瞬間明白了。這位瘋癲的李昭容,懷里抱著的不只是一株瀕死的辣椒苗,更是她在這地獄里唯一的精神寄托,是她與過去、與溫暖僅存的聯(lián)系。
“我能……救活它。”陸懷穗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讓這些紅果果長得更多,更大,更漂亮。就像你阿娘種的一樣。”
李昭容猛地抬頭,瘋狂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清晰的、名為“希望”的裂痕:“你……你說真的?不騙我?”她抱著花盆的手松了松,又立刻抱緊,充滿了矛盾。
“真的!”陸懷穗斬釘截鐵,指著外面,“我有好土,有肥,有辦法!你把它給我,我保證讓它活過來,結(jié)滿紅果果!到時候,我還能用它做出你阿娘說的那種‘香香的菜’!”
“香香的菜……”李昭容喃喃重復(fù)著,仿佛被這個久違的詞擊中了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她看看懷里蔫蔫的辣椒苗,又看看門縫外陸懷穗堅定的眼神,掙扎了許久。最終,對“阿娘的寶貝”能活下去的渴望,壓倒了一切。她極其小心地、戀戀不舍地將那個破花盆,一點(diǎn)點(diǎn)推到了門邊。
陸懷穗強(qiáng)壓住激動,迅速將花盆端了出來。入手很輕,泥土干得發(fā)硬,那株辣椒苗更是奄奄一息。
“秦挽戈,掩護(hù)!撤退!”她低喝一聲,抱著花盆如同抱著稀世珍寶,和秦挽戈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
接下來的日子,冷宮小院的“科研攻關(guān)”重點(diǎn)轉(zhuǎn)移到了這株辣椒苗上。陸懷穗小心翼翼地將它移栽到墻角最肥沃的那片改良土中,混合了珍貴的草木灰。每日定時用陶碗接來的渾濁井水滴灌,甚至狠心砸碎了一個破瓦罐,用最大塊的碎片斜支在辣椒苗旁,充當(dāng)簡易的“反光板”增加光照。
秦挽戈負(fù)責(zé)放哨和繼續(xù)收集燃料、枯葉制作草木灰。而那位李昭容,在獻(xiàn)出辣椒苗后的第二天,竟然自己摸索著來到了她們院墻外。她不再哭泣,只是沉默地坐在枯草堆里,隔著塌了大半的矮墻,直勾勾地盯著墻角那株被精心伺候的辣椒苗,眼神時而混沌,時而閃過一絲清醒的焦慮。
“放心,它活著呢。”陸懷穗每次看到她,都會隔著墻大聲匯報一句,有時還會遞過去一小塊烤熱的餅。李昭容不接,也不說話,只是眼神會稍微安定一些。一種古怪的、建立在瀕危辣椒苗上的脆弱同盟,就這樣形成了。
也許是冷宮的風(fēng)水終于被她們的“卷王”精神撼動了一絲,也許是改良土壤和草木灰真的起了作用,那株辣椒苗竟真的緩了過來!蔫黃的葉子漸漸舒展,透出綠意,雖然依舊瘦弱,但頂端那兩顆干癟的紅辣椒,顏色似乎鮮艷了一點(diǎn)點(diǎn)。
這天傍晚,陸懷穗正用小木棍給辣椒苗松土,秦挽戈抱著一捆新?lián)斓目葜εd沖沖地跑進(jìn)來:“組長!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她攤開手心,里面躺著幾顆深棕色、麻麻賴賴的小圓球,散發(fā)著一種獨(dú)特的辛香氣。
“花椒?!”陸懷穗驚喜地跳起來,“哪兒找到的?”
“就在冷宮最西頭那棵老槐樹下!掉了一地!”秦挽戈也很興奮,雖然她不知道這東西具體能干嘛,但組長喜歡,那肯定是好東西!
野蔥、蘑菇、來之不易的花椒、以及那兩顆象征著希望的干辣椒……麻辣燙的拼圖,只差最后幾塊了!陸懷穗盯著墻角那株小小的辣椒苗,眼中燃燒著吃貨兼創(chuàng)業(yè)者的熊熊火焰。
“同志們!”她猛地站起來,叉著腰,豪氣干云,“我們的‘冷宮紅湯計劃’,進(jìn)入倒計時!現(xiàn)在,我們需要解決最后兩個關(guān)鍵問題:一是油,二是……娛樂設(shè)施!”
“娛樂設(shè)施?”秦挽戈和李昭容茫然地看著,都懵了。
“沒錯!”陸懷穗神秘一笑,從破床底下拖出一個用爛木板和碎石子勉強(qiáng)拼湊出來的奇怪方塊,“來,我教你們一種風(fēng)靡……呃,風(fēng)靡我老家的益智游戲——麻將!輸?shù)娜耍魈熵?fù)責(zé)去掏御膳房后巷的泔水桶,看看能不能濾出點(diǎn)油花!”
于是,在這個月明星稀的冷宮之夜,荒涼破敗的小院里,響起了與周遭死寂格格不入的、噼里啪啦的碰撞聲和一個女人興奮的吆喝:
“三條!”
“碰!”
“幺雞!”
“胡啦!掏泔水桶歸你了秦同志!”
秦挽戈哀嚎一聲,李昭容茫然地捏著一塊刻著“八萬”的石頭,而陸懷穗笑得像個剛?cè)诘教焓馆喌募樯獭?/p>
——
與此同時,冷宮高聳卻破敗的圍墻外一隊盔甲鮮明的侍衛(wèi)沉默地巡邏而過,領(lǐng)頭的年輕統(tǒng)領(lǐng)蕭珩腳步微頓,凌厲如鷹隼的目光精準(zhǔn)地投向那傳出詭異“噼啪”聲和隱約人聲的冷宮深處。他英挺的眉峰緊緊蹙起,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統(tǒng)領(lǐng),這聲音……”旁邊副手也面露驚疑,“像是……牌九?可這冷宮里……”
蕭珩抬手止住他的話,眼神銳利如刀,低聲道:“陛下有旨,冷宮異動,事無巨細(xì),即刻上報。繼續(xù)巡視,加派人手,盯緊這里。”他的目光掃過那截被雪壓垮、如今成了“狗洞”的圍墻缺口,眸色更深。這看似被遺忘的角落,似乎正有什么東西,在死灰之下悄然復(fù)燃,帶著一股……令人不安的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