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墻角那株辣椒苗，成了陸懷穗晨昏定省的對象，其受重視程度遠超前世她盯著的任何項目進度條。草木灰、珍貴的渾濁井水，甚至偶爾從偷溜進來的野貓嘴里搶下的半條小魚被迅速埋進土里當魚腸肥，都毫不吝嗇地貢獻給它。皇天不負苦心人，那兩顆干癟的紅辣椒竟真的重新煥發了生機，顏色一日日加深，如同凝固的火焰。旁邊甚至又冒出了幾朵不起眼的白色小花！

“成了！要掛新果了！”陸懷穗激動地搓著手，那眼神活像看到了上市敲鐘的希望。

與此同時，“麻將外交”成果斐然。在秦挽戈掏了三天泔水桶，居然真濾出小半碗渾濁的、帶著餿味的油脂！陸懷穗感慨“也是上趕著吃上了地溝油”了，秦挽戈連帶著一并輸掉未來一周的柴火收集任務，李昭容——現在大家默認叫她“李姨”——終于笨拙地認全了“筒條萬”刻在石頭上的鬼畫符。雖然她依舊沉默寡言，眼神大部分時間還是空洞的，但至少不再充滿攻擊性，會機械地跟著陸懷穗的指令出牌，偶爾看到墻角辣椒苗的新變化，渾濁的眼底會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光。

麻辣燙的拼圖，終于湊齊了最后的碎片——那兩顆成熟飽滿、紅艷欲滴的辣椒。

黃昏，冷宮上空炊煙裊裊，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壯烈感。

充當灶臺的三塊石頭壘得穩穩當當。缺口的破瓦罐里，是秦挽戈千辛萬苦濾出的渾濁油脂，被陸懷穗美其名曰“初榨冷宮特調油”。小火慢熬，油脂融化，散發出難以言喻的復雜氣味。陸懷穗面不改色，將秦挽戈冒險摘來、洗凈撕碎的幾朵無毒野生蘑菇丟進去煸炒，試圖增加點“菌菇鮮香”來掩蓋。

“花椒！快！”陸懷穗低喝。秦挽戈立刻將珍藏的幾粒花椒投入滾油。刺啦一聲，獨特的麻香瞬間被激發出來，霸道地沖散了部分異味。

重頭戲來了！陸懷穗深吸一口氣，如同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拿起那兩顆來之不易的紅辣椒。她先用石片小心地將辣椒籽刮下收好，這是未來的希望！然后將辣椒皮撕成碎片，投入翻滾的油鍋！

滋啦——！

一股難以形容的、極其霸道的辛香，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瞬間沖天而起！辛辣、焦香、混合著花椒的麻意，形成一股摧枯拉朽的洪流，蠻橫地席卷了整個冷宮小院！這香氣是如此濃烈，如此具有穿透力，以至于墻外枯樹上打盹的烏鴉都被驚得撲棱棱飛起，發出“嘎嘎”的抗議。

“咳咳咳……阿嚏！”秦挽戈首當其沖，被這從未體驗過的辛辣氣息嗆得眼淚鼻涕齊流，連連后退，卻舍不得離開，眼睛死死盯著瓦罐里翻滾的、逐漸變成誘人紅亮的湯汁，喉頭不受控制地滾動。“這……這就是‘紅湯’？也太……太沖了！”

李姨的反應則截然不同。她原本呆滯地坐在角落，抱著膝蓋。當那霸道的辛香鉆入鼻腔的瞬間，她整個人猛地一顫！那雙空洞的眼睛驟然睜大，瞳孔深處仿佛有沉睡的火山灰被點燃，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彩。她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猛地站了起來，踉蹌著撲到瓦罐邊，貪婪地、近乎瘋狂地吸著那滾燙辛辣的空氣，干裂的嘴唇劇烈翕動，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聲響，渾濁的淚水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的污垢。這味道……這刻骨銘心的味道！是阿娘！是家鄉！是深埋在腐爛記憶深處、被冷宮十年徹底掩埋的……活著的滋味！

“成了！靈魂紅油！”陸懷穗也被辣味嗆得眼圈發紅，卻笑得像個瘋子。她迅速將瓦罐從火上移開，倒入秦挽戈提前燒好的、渾濁的井水。紅油遇水，瞬間化開，一鍋翻滾著誘人紅亮、漂浮著金黃油脂、散發著致命辛香的湯底宣告誕生！

“快！下菜！”陸懷穗指揮若定。洗凈的野菜、野蔥段、撕碎的蘑菇，甚至還有幾片好不容易攢下的、薄得透光的麻雀肉，是秦挽戈前幾日用石子僥幸打到的，被一股腦投入那沸騰的紅湯之中。簡陋的食材在滾燙的麻辣湯浴里沉沉浮浮，迅速染上誘人的色澤，吸飽了那勾魂奪魄的滋味。

香氣，如同有了實質的觸手，張牙舞爪地翻過冷宮破敗的高墻，在寂靜的皇城暮色中無聲蔓延。

——

冷宮外，巡邏道上。年輕冷峻的侍衛統領蕭珩正帶著一隊親衛例行巡視。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甲胄在暮色中泛著幽光，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處宮墻暗影。突然，他腳步猛地一頓，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動了一下。

一股極其陌生、卻極具侵略性的奇異香氣，霸道地鉆入鼻腔。辛辣、濃烈、帶著一種滾燙的油脂焦香和某種香麻奇特的植物芬芳（花椒），瞬間喚醒了味蕾深處的躁動。這味道……絕非宮廷任何一道御膳所有！它帶著一種野性的、蓬勃的、甚至有些……放肆的生命力！

“統領？”副手也嗅到了，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這味道……像是從冷宮那邊……”

蕭珩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凌厲，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直刺冷宮方向！又是那里！詭異的“牌九”聲，如今又是這來歷不明的霸道香氣！這被遺忘的角落，到底在醞釀什么？！

“跟我來！”他低喝一聲，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按緊了腰間的佩刀，步伐如風，率先沖向冷宮那扇沉重、布滿鐵銹的宮門。身后侍衛立刻拔刀出鞘半寸，甲胄碰撞發出鏗鏘的肅殺之音，凜冽的殺氣驚得附近樹上的烏鴉徹底噤聲。

——

冷宮小院內，危！

滾燙的紅湯在破瓦罐里咕嘟咕嘟冒著泡，野菜和蘑菇吸飽了湯汁，呈現出誘人的油亮。秦挽戈已經顧不上燙，用兩根削尖的小木棍迫不及待地撈起一片蘑菇吹著氣。李姨則完全不顧滾燙，徒手就想伸進湯里去撈，被陸懷穗眼疾手快地用木勺擋住。

“燙！用這個！”她塞給李姨一根木棍。

就在這充滿煙火氣的混亂時刻——

砰！砰！砰！

沉重的拍門聲如同悶雷炸響！緊接著是蕭珩冰冷徹骨、穿透力極強的厲喝：“開門！侍衛統領蕭珩，奉旨巡查！”

院內的空氣瞬間凍結！

秦挽戈嚇得手一抖，剛夾起的蘑菇啪嗒掉回湯里，濺起幾點紅油，燙得她“嘶”了一聲，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眼中滿是滅頂的恐懼：“完了完了……是蕭閻王！偷土偷蛋偷辣椒……我們死定了！”

李姨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殺氣驚得渾身劇顫，下意識地就想躲回角落，但眼睛卻死死盯著那鍋翻滾的紅湯，喉嚨里發出恐懼又渴望的嗚咽。

陸懷穗的心臟也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社畜的急智在生死關頭超頻運轉！她目光如電般掃過院內：冒著熱氣的紅湯瓦罐、散落在地上的野菜根、插著木棍當筷子的碗、墻角那片顯眼的黑土和辣椒苗……人贓并獲！百口莫辯！

門外的拍擊聲更重了，帶著摧垮門板的力道：“再不開門，破門而入！”

電光火石之間，陸懷穗看到了墻角那堆秦挽戈收集來、還沒來得及燒的枯枝敗葉，以及旁邊一小堆灰白色的草木灰。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荒謬的念頭瞬間成型！

“快！秦挽戈，把草木灰撒在湯上！李姨，哭！大聲哭！像以前那樣哭！”陸懷穗壓低聲音，語速快得如同連珠炮，同時自己猛地撲向那堆枯葉，瘋狂地用手扒拉、拋灑，弄得滿院子塵土飛揚，枯葉亂舞。她甚至狠心抓了一把地上的浮土，胡亂抹在自己和秦挽戈臉上。

秦挽戈雖然完全懵了，但對組長的指令有著本能的服從，下意識地抓起一把草木灰就撒向那鍋紅湯！滾燙的湯遇到灰燼，瞬間發出嗤嗤的聲響，翻滾的紅色被蒙上了一層詭異的灰白。

“嗚哇——！！！阿娘啊——！有鬼啊——！好可怕啊——！”李姨在陸懷穗眼神的瘋狂示意下，積攢了十年的恐懼和委屈瞬間爆發，發出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凄厲、都歇斯底里的嚎哭，聲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

就在這塵土與枯葉齊飛、哭嚎共灰燼一色的混亂當口，那扇本就腐朽不堪的宮門，終于不堪重擊，“轟隆”一聲被從外面強行撞開！

蕭珩高大的身影挾裹著暮色與凜冽的殺氣，如同煞神般踏入院內。他身后是寒光閃閃的刀鋒和侍衛們警惕的目光。

然而，映入他們眼簾的，并非預想中任何詭秘或叛逆的場景，而是一片狼藉的“驅邪”現場：

塵土彌漫，枯葉紛飛。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女人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涕淚橫流。另外兩個女人陸懷穗和秦挽戈臉上身上沾滿塵土和草屑，正手忙腳亂地圍著一個瓦罐，罐口還冒著詭異的灰白煙氣，是草木灰覆蓋的紅湯，罐子旁邊散落著幾根形狀怪異的木棍和一些蔫巴巴的野菜根。墻角似乎有塊顏色較深的土，上面還歪歪扭扭長著棵不知名的小草帶著兩個紅果，在這混亂背景下毫不起眼。

濃烈嗆人的草木灰和塵土味，混合著瘋女人的哭嚎，瞬間蓋過了那原本霸道的辛香余韻。

蕭珩凌厲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迅速掃過每一個角落，最終定格在那鍋冒著灰煙、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的瓦罐上。他英挺的眉頭緊緊蹙起，嫌惡地用手在鼻前扇了扇風。

“爾等在此作甚？！”他的聲音冷得掉冰渣，帶著審問的壓迫感。

陸懷穗立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下正好有塊石頭，疼得她齜牙咧嘴，表情更顯凄惶，用帶著哭腔的、無比惶恐的聲音顫聲道：“回、回統領大人！奴、奴婢們是在……是在驅邪啊！”

她指著還在嚎哭的李姨，聲淚俱下：“李昭容她……她夜夜啼哭，驚擾四鄰，說是……說是看見了不干凈的東西！奴婢們實在害怕，才……才聽信偏方，收集草木灰、枯枝敗葉，熬煮這……這驅邪湯！又怕陰氣太重，才撒了灰，燒了葉子，驚擾了大人，罪該萬死！求大人開恩啊！”她一邊說，一邊巧妙地避開了石頭用力磕頭，還偷偷掐了一把旁邊嚇傻的秦挽戈。

秦挽戈一個激靈，也趕緊趴下，帶著真哭的顫音附和：“是、是啊大人！驅邪！我們在驅邪！這冷宮……太邪門了！嗚嗚嗚……”

李姨的哭嚎在蕭珩進來時本能地小了些，此刻在陸懷穗話語的暗示和滿院肅殺的氣氛下，恐懼再次占了上風，哭得更加投入，更加歇斯底里，完美詮釋了“被邪祟侵擾”的瘋態。

蕭珩銳利的目光在三個形容狼狽、哭哭啼啼的女人身上逡巡，又掃過那鍋散發著詭異氣味的“驅邪湯”和滿地的狼藉。他確實聞到了濃烈的草木灰味和塵土味，也看到了那瘋婦的癲狂狀態。冷宮鬧鬼的傳聞由來已久，宮女太監私下搞些神神叨叨的把戲并不稀奇。

雖然那股奇異的霸道香氣似乎曾在此地縈繞不去，讓他心存疑慮，但眼前這混亂、骯臟、充斥著愚昧迷信氣息的場景，似乎更符合“驅邪”的解釋。那香氣，或許只是焚燒某種特殊草木產生的？或者……是自己連日勞頓產生的錯覺？

他緊繃的下頜線微微放松了一絲，按在刀柄上的手也松開了。冰冷的視線最后掃過那片不起眼的黑土和辣椒苗在他眼中不過是雜草，最終定格在陸懷穗那張沾滿塵土、寫滿恐懼的臉上。

“哼！”一聲帶著濃濃不屑和嫌惡的冷哼從蕭珩鼻腔里發出，“荒謬！再有下次，驚擾宮禁，定不輕饒！走！”

他猛地轉身，玄色披風在暮色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帶著侍衛大步離去，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漸漸遠去，留下死里逃生的三人癱軟在地，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

院內死寂片刻，只剩下李姨壓抑的抽噎。

陸懷穗大口喘著氣，抹了把臉上的冷汗混著塵土，心有余悸地看向那鍋被草木灰糟蹋了的紅湯，又看看墻角那株在風中搖曳的小辣椒苗，嘴角卻緩緩勾起一個劫后余生、又充滿野心的弧度。

“秦同志，李姨，”她聲音沙啞卻帶著奇異的振奮，“收拾戰場！把灰撇了，湯底還在！咱們的‘冷宮紅湯’……還沒涼透呢！”

暮色四合，冷宮深處，那被草木灰玷污過的湯鍋，重新被架在了火上。辛辣霸道的香氣，如同不屈的野草，再次頑強地、小心翼翼地升騰起來，在死寂的皇城邊緣，固執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而高墻之外，侍衛統領蕭珩回望冷宮方向，眉間的疑慮，卻并未隨著那聲冷哼而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