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灰事件像一盆冰水,短暫地澆熄了冷宮剛燃起的火苗,卻沒能澆滅陸懷穗心頭的火種。那鍋被玷污的紅湯撇去灰燼重新加熱后,辛辣的魂兒竟頑強地復活了七八分。秦挽戈和李姨圍著瓦罐,就著渾濁的井水,用木棍撈著里面幸存的野菜和蘑菇,吃得滿頭大汗,涕淚交流,卻停不下嘴。
“嗚……辣……好辣!但是……好過癮!”秦挽戈吐著舌頭吸氣,眼睛被辣得紅通通,卻亮得驚人。這種痛并快樂著的極致體驗,是她前半生從未嘗過的滋味,仿佛麻木的軀殼被這霸道的辛香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灌進了滾燙的生命力。
李姨吃得無聲無息,眼淚卻流得更兇。每一口滾燙的、帶著熟悉辛香的菜葉下肚,都像一把鑰匙,在銹蝕的心鎖上艱難地轉動。一些模糊的、溫暖的碎片在混亂的腦海中沉浮:灶膛里的火光,阿娘溫柔哼唱的鄉音小調,還有那碗讓她又怕又愛的、飄著紅油的湯羹……“阿娘……香……”她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抱著空碗,蜷縮在墻角,竟沉沉睡去,眉頭第一次沒有緊緊鎖著。
這一夜,冷宮格外安靜。連那惱人的夜梟都似乎被殘留的麻辣余威震懾,噤了聲。
危機暫時解除,但蕭珩的警告猶在耳邊。陸懷穗很清楚,靠偷和冒險,絕非長久之計。墻角那株辣椒苗掛上了新的小白花,但離結出足夠多的辣椒還遙遙無期?;ń芬仓皇W詈髱琢?。坐吃山空,下一次危機只會來得更快更猛。
必須開源!必須建立可持續的“冷宮經濟循環”!
翌日清晨,陸懷穗站在院子里,目光掃過秦挽戈期待的臉和李姨懵懂的眼神,清了清嗓子,開始了她的“創業規劃會”:
“同志們,我們‘冷宮紅湯’的試點非常成功!但,面臨產能不足、原料短缺的嚴峻挑戰!”她拿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劃拉著,“當前核心矛盾:人民群眾也就是我們仨,日益增長的美食需求同落后的冷宮生產力之間的矛盾!解決之道:擴大原料來源,實現可持續發展!”
“怎么……怎么擴大?”秦挽戈聽得半懂不懂,但對“美食需求”深表認同。
陸懷穗神秘一笑,指向冷宮深處那些同樣死寂荒蕪的院落:“看見沒?那里面,都是我們的潛在‘客戶’和……‘供應商’!”
“客戶?供應商?”秦挽戈更懵了。
“簡單說,”陸懷穗蹲下身,壓低聲音,“我們提供紅湯——哪怕只有一點點味道,或者幾根有滋味的菜!作為交換,她們得用東西來換!什么東西?她們院子里可能有的任何東西!野菜?行!能吃的樹皮草根?行!枯枝爛葉?行!破布爛棉花?行!甚至……她們的故事也行!”
“故……故事?”秦挽戈瞪大了眼。
“對!”陸懷穗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一碗紅湯,換一個故事。或者換一把柴火,一把野菜,一塊破布!這叫‘以物易物’,搞活冷宮內部經濟流通!總比她們守著點破爛餓死強!我們也能收集到更多資源,了解冷宮情況,甚至……”她頓了頓,聲音更低,“說不定能挖出點有用的信息,比如……哪個角落有廢棄的小廚房?哪段宮墻狗洞更隱蔽?或者……關于淑妃的把柄?”
秦挽戈倒吸一口涼氣,但看著組長眼中那熟悉的、充滿算計又無比堅定的光芒,她下意識地點了頭。李姨則茫然地揪著地上的枯草,似乎對“故事”這個詞有點反應,眼神飄忽了一下。
說干就干!陸懷穗開始了她的“市場調研”。她讓秦挽戈負責加固院門(用撿來的破木板勉強釘了釘),照顧辣椒苗和繼續收集燃料。自己則帶著李姨*充當“活招牌”,利用她神出鬼沒的特性制造神秘感,開始挨個“拜訪”冷宮深處那些幾乎被遺忘的院落。
過程比想象中艱難。大多數院子死寂一片,主人要么早已無聲無息地死去,要么縮在破屋里,對外界充滿恐懼和敵意。陸懷穗隔著破門縫,一遍遍重復著她的“廣告詞”:
“熱乎的!香的!驅寒!能活命!只要一點點東西就能換!野菜就行!故事也行!”
回應她的往往是沉默,或是驚恐的驅趕聲。
直到來到最西頭一個稍微齊整些的小院。陸懷穗剛喊完,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張布滿皺紋、眼神渾濁卻帶著審視的老臉探了出來,警惕地打量著她們。是老熟人,上次秦挽戈撿花椒那棵老槐樹的主人,一個姓周的廢黜老尚宮。
“熱乎的?香的?”老周尚宮的聲音沙啞干澀,帶著濃重的懷疑,“這鬼地方,連耗子都是冷的!你莫不是消遣老身?”
陸懷穗早有準備。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陶碟——里面是昨晚特意留下、凝結了一層薄薄紅油的湯底殘渣。她用小指指甲挑起一點點凝固的紅油,遞到門縫前:“您聞聞!嘗嘗!”
那一點凝固的紅油,在昏暗光線下如同凝固的琥珀,散發出霸道而頑固的辛香。
老周尚宮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鼻子不受控制地抽動。冷宮里熬了十幾年,嗅覺味覺早已麻木,但這股奇異的、帶著侵略性的香氣,竟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穿了那層麻木!她猶豫了一下,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沾了一點紅油,放進嘴里。
轟——!
一股難以言喻的、爆炸般的辛辣混合著焦香瞬間在口腔炸開!麻木的舌頭如同被千萬根細針扎刺,又痛又麻,隨即是洶涌而出的唾液和一種……活了過來的灼熱感!這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刺激,讓她干癟的身體都控制不住地顫抖了一下!
“這……這是何物?!”老周尚宮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難以置信的渴望。
“宮廷秘制紅湯!”陸懷穗挺直腰板,開始忽悠,“驅邪避穢,強身健體!一碗下肚,寒冬不侵!”她晃了晃手里的小陶碟,“這點是樣品。想要更多?拿東西換!您院里那棵老槐樹下的‘麻果子’,也就是花椒,有多少我們要多少!或者……講個故事也行!就講您是怎么進來的?或者您知道這冷宮哪個犄角旮旯還藏著寶貝?”
老周尚宮死死盯著那點紅油,枯瘦的胸膛劇烈起伏。半晌,她猛地縮回頭。片刻后,門縫里丟出來一小把干花椒,還有一句壓得極低的話:“老身……是給先帝純貴人梳頭的……淑妃說老身偷了主子的金簪……”聲音里充滿了積年的怨毒。
成了!第一單交易達成!
陸懷穗強壓激動,如法炮制。李姨的存在起了奇效,她無聲無息地跟在后面,偶爾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嘟囔,反而給陸懷穗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恐懼和絕望的冷宮棄妃們,在極致的饑餓和那點霸道香氣的誘惑下,心防被撕開了裂縫。
有人用一把不知名的苦澀野菜根換了一勺紅油拌的草籽;
有人用一件破得只剩半截的舊棉襖換了一小碗飄著零星油花的“素紅湯”;
有人則像老周尚宮一樣,用壓抑了多年的怨憤故事,換一口滾燙的辛辣:
“我是被冤枉的!那對玉鐲明明是皇后賞的,淑妃硬說是我偷的!”
“我看見了!我看見淑妃身邊的大宮女把藥倒進了明婕妤的安胎藥里!”
……
幾天下來,陸懷穗的小陶罐里,多了幾把干癟的花椒、一小包發霉的黃豆這簡直是意外之喜!幾塊大小不一的破布,以及一大堆真假難辨、卻飽含血淚的宮廷秘辛。更重要的是,冷宮深處那潭絕望的死水,被這碗小小的紅湯,攪動起了一圈圈微瀾。
——
御書房。
年輕的皇帝宇文泓放下朱筆,揉了揉發脹的眉心。龍涎香的氣息也無法驅散連日批閱奏折帶來的煩悶。他剛端起參茶,侍衛統領蕭珩沉穩的腳步聲便在殿外響起。
“陛下?!笔掔裥卸Y,呈上一份密報,“冷宮異動持續。臣加派人手暗查,除先前所報‘驅邪’鬧劇外,近日冷宮深處似有……異常流通?!?/p>
“流通?”宇文泓挑眉,對這個詞出現在冷宮感到荒謬。
“是?!笔掔衩鏌o表情,眼神卻銳利,“有廢棄物品破布、干草向固定院落轉移跡象。且……據暗哨回報,偶有極其微弱之奇異辛香飄出,與前次臣所聞相似,但更……混雜。”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似有食物烹煮之煙火氣,然其味詭譎,絕非宮膳。”
宇文泓端起茶盞的手停在半空。奇異辛香?煙火氣?流通?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在死寂的冷宮背景下,顯得格外詭異且……刺眼。他眼前莫名閃過奏折里那些關于江南水患、邊關軍餉的沉重字句,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涌上心頭。
“繼續盯著。”他聲音微冷,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朕倒要看看,那活死人墓里,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是?!笔掔翊故讘?,剛要退下。
一陣穿堂風忽然拂過,卷起了御案上幾張輕薄的宣紙。就在這風起的瞬間,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頑固的香氣,如同狡猾的游魚,倏地鉆進了宇文泓的鼻腔!
辛辣!滾燙!帶著一種近乎粗野的生命力!
這味道……!宇文泓的瞳孔驟然收縮!不是錯覺!它竟然……竟然飄到了御書房?!雖然淡得幾乎難以捕捉,但那獨特的、霸道的印記,與他批閱奏折時偶爾捕捉到的、縈繞不去的異香如出一轍!
他猛地看向窗口,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宮闕,直刺冷宮方向。那被遺忘的角落,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單純的腐朽與死寂,而是蒙上了一層神秘、躁動、甚至帶著一絲……挑釁意味的迷霧。
“等等?!被实鄣穆曇舫亮讼聛?,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探究,“蕭珩,挑個機靈的內侍,不必驚動任何人……替朕去看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