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回蕩著空洞的心跳聲,除此之外萬物寂靜。她勉強適應了一段漫長的黑暗后突如其來的光線,眼前的場景逐漸清晰起來,一種原始的恐懼感卻在這時占據了她的大腦。
腳下是一片毫無生機的荒原,成堆的人的遺骨暴露在刺目的陽光下,她像一只誤入了狼的聚集地的羔羊,手足無措地看著那些不相識的同類留在這里最后的痕跡。
白骨中間留出一小片空地,一個屠夫和她一樣處在這死亡般的包圍中間。暗紅色的血污從屠夫手里的刀蔓延到手臂再到整個軀體,讓屠夫在荒原的陽光下看上去像是一尊顏色怪異的雕像,然后這個雕像動了一下,隨即慢慢地轉過身來,面朝著她。
她嘴角抽動了一下,面前這個渾身骯臟的屠夫長著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
兩雙綠寶石一般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對方。
最后竟然是屠夫開口打破了沉默:“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你竟然能活到現在這個時候,看樣子你會比你的先輩們更有機會。”
她張了張嘴,很明顯不懂屠夫的意思,但當她的目光向下落去,落在屠夫腳邊時,她對屠夫口中的“先輩們”好像明白了些。
那是她一眼就能認出來,也一輩子都忘不掉的面容,是這個人板著臉把她送進地獄一般的集訓營,咳出血來都要指責她沒有正視自己的職責,哪怕最后坐在輪椅上,已經被剝奪了用雙腳行走的權利,也要盯著她辦完入職調查局的手續……這個人和她說的最后的話,沒有一個字是為了過去十八年里缺少的愛和陪伴而道歉,這個人甚至從來不提起她的母親。
這個人不像是“父親”。
她看到這副面容時從來不會有感觸,但此時這個人就在她面前一瞬間腐爛,變成一具白骨,和周圍的那些沒有什么不同。她睜大了眼睛,而屠夫也適時地對她的驚訝作出了回應:“這是事實,你剛剛才參加了他的追悼會,不是嗎?”
確實是這樣的,父親已經離世了,“因公殉職”,那些人這樣說。但是……
所有這些話都卡在她喉嚨里,她感到窒息。
一只烏鴉停在白骨上,黑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給了她一點莫名其妙的安慰,像是被人從淹沒頭頂的水里拉了出來,她也聽清了屠夫接下來的話:“不過不必為他遺憾,他已經知道了他所想要的一切,盡管在此期間有人不斷地蒙住他的眼睛,不過留在我這里的那一只看到的始終是赤裸裸的真理。”
她想起父親僅剩的右眼。
“不過他離終點還是差了一點,人類畢竟都是很脆弱的,所以我順著血脈和聯系找到了你。”屠夫平靜地講述著,一步步走向她,同時舉起手中那把血跡斑斑的刀,尖銳閃光的刀尖指向她,好像這是和人們第一次見面時握手相似的禮儀,只是看上去太可怕了。
“你要做什么?”她終于問出了第一個問題,在這里她像是失去了提問的能力一樣,此時的疑問也沒一個字都劃痛她的喉嚨。
烏鴉發出一聲鳴叫,滿含著警告的意味。屠夫握著刀柄的手捏緊了一點,剛剛烏鴉所在的地方就只剩一枚黑色的羽毛了。
“離我遠點。”她費力地說,身體的每一個動作都很難控制,她艱難地后退了一步,后腳跟卻碰到了身后堆起的骨山。這時她才想起是什么東西包圍著自己,還有剛才就發生在眼前的事,讓她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
“你終于肯放棄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了,那副嘴臉和你討厭的家伙們沒有任何區別。”屠夫嗤笑一聲,卻似乎并不是在嘲諷她,“如果你還尚有一點要讓自己清醒過來的想法的話——”
“留下一只眼睛,在這里你能看見所有。”
接著是疼痛。
有什么東西從左側的眼眶里流淌出來了,但那不是血,血不會是冰冷的。
在她失去意識之前,她看到了這片荒原上方的模樣,一片空白,沒有天空該有的藍色和云彩,只有一個圓滾滾的太陽——
那不是太陽,那是一只眼睛,灼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陌生且似曾相識。
“梅,這是怎么回事?”
梅的目光短暫地在身旁的少年身上停留了一下,就回到面前的顯示屏上,一串串亂碼胡亂排列成一堆誰也看不懂的東西,讓一向嚴謹的科研人員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伴著幾臺不同用途的機械設備錯落有致的鳴叫聲,另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大喊起來:“你們在里面干什么!?那是什么聲音!?我聽到了!是意識艙在響對不對!?讓我進去!”
過于激動的尾音被及時掐斷,少年搗鼓了一下手邊的通訊器,讓它不會再發出那么大的聲音,但通訊器另一頭顯然威力十足。
梅在顯示屏上點了幾下,把所有數據和這些看不懂的亂碼都備份存了下來:“西奧多,今天的工作結束前寫一份申請交上去,讓管理員把打進我實驗室的權限關了,不要什么人隨時都可以來打擾我。”
“我明白了……可是,為什么實驗室里會有這種完全接通的通訊器?”
“調查局把我從境外研究所調過來的時候,承諾過獨立的實驗空間,不過看樣子他們是改不掉監視的老毛病了。獨立空間的說法在調查局就像因公殉職一樣泛濫成災……算了……”梅搖了搖頭,繞過一臺半人高的生命檢測儀,站在意識艙前低頭看了看。
意識艙的玻璃外殼緩緩開啟,躺在里面的人輕輕咳嗽一聲,從缺氧的環境里緩了過來。
“醒了就起來活動一下,我這里地方不大,別太有活力了。”梅招了招手,西奧多繞到另外一邊去,扶著意識艙里的人坐起來。
瞬間腐爛的遺骨還讓她心有余悸,她捂住了嘴。
“看樣子你也沒心情和我分享你夢的內容了,如果真的是什么足夠的惡心的東西,還是不要告訴我了。”梅淡淡地說,“這份異常的數據我會上報給調查局高層,意識艙只能判斷出你在做夢,但捕捉不到一點和夢相關的波動。”
“……那不是夢。”
這夢囈般的幾個字引起了梅的注意,但她只是朝西奧多點了點頭,西奧多聽話地拿起一面鏡子。
“喜歡你的新眼睛嗎?”
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表情緊繃,右眼是像綠寶石一樣晶瑩剔透的顏色,但引人注目的卻是左眼,金黃色,和另一只形成了鮮明的差別。
“你在你父親的追悼會上暈了過去,不管你是因為悲傷過度還是別的什么,你的左眼不應該突然以一種無法解釋的方式消失。”梅看著她苦瓜一樣的臉色,“你不喜歡我也沒辦法,這只機械義眼本來就還在實驗期,但是局長說你近期有重要的任務,特批直接把它用在你身上。”
“……隨便吧。”
看她的呼吸平穩下來了,梅伸手按下顯示屏上的一個按鍵,打開了實驗室的門鎖,對著通訊器說:“進來吧,她已經醒了。”
“前——輩——”
映入眼簾的是一對黑色的翅膀,讓她想起剛剛那只好像在保護她的烏鴉。她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這是一對長在腦袋上的翅膀,在耳朵的位置,隨著幾乎是飛撲過來的少女夸張的哭喊上下晃動。
烏鴉少女抹著不存在的眼淚:“前輩!我在外面守了整整一天!她不讓我進來!”
“你進來能做什么?再砸爛一個意識艙嗎?”梅背對著她們翻看剛剛存檔的數據,頭都不想回。
烏鴉少女無視掉梅的揶揄,自顧自地抱住面前人的肩膀:“前輩,你沒出什么大問題吧?你還記得我是誰嗎?沒關系,就算你忘掉了……”
“艾拉,我們不是在演什么電影里的煽情情節——我是特派調查員安格,前調查員切特的女兒,”她這么說的時候頓了一下,花了一秒鐘時間思考自己怎么突然就這么自然地說出來了,“我昨天剛成為調查局的一員,成為你的同事,又被你喊成前輩——說這么多夠了沒?能不能先放開我,我撐不住你。”
艾拉用力抽了抽鼻子,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慢慢地爬起來:“我只是在擔心最壞的結果嘛……”
梅搖了搖頭,從西奧多手里接過一份紙質資料,跳過前面所有程序化的內容,在最后一頁的右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就遞給安格了。調查局在部分方面有紙質資料的相關要求,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梅倒是不介意什么事都在電子系統上解決。
“簽好字就可以出去了,讓艾拉帶你到處走走,你們別跑太遠了,別忘了還有局長的任務,不然替你們處理麻煩的可是我。”
“知道了知道了,工作狂就好好泡在實驗室里吧!我來照顧前輩。”艾拉挽著安格的胳膊把她拉起來,“前輩,在意識艙里悶壞了吧?我們去外面花園轉一圈再去找老頭子,誰叫他要把意識艙設計成這樣的,誰都受不了吧。”
梅的實驗室長時間沒有完全通風,走出門的時候安格感覺像是終于吐出了一口氣。她微微低頭看著在斜前方拉著自己的手走的艾拉,凝視著那對象征著她特殊身份的耳朵。
安格短暫地閉了一下眼睛,轉頭去看梅給自己的紙質資料,好像是這只義眼的使用指南和相關說明。
“前輩快過來!”
安格抬起頭,她們已經到了走廊盡頭的電梯間,艾拉剛松開她的手,跑過去扒著電梯間旁邊的窗戶往外面看。自然界真實而溫暖的陽光落在她的羽毛上,呈現出迷人的光澤,這才是安格熟悉的。
“今天天氣好棒的,我們快走,別讓老頭子抓到了~”
一切貌似都是老樣子,沒有因為父親突然的離世和自己接替他在調查局的位置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