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砸在瓦片上的噼啪聲,此刻如同密集的鼓槌敲打著緊繃的鼓皮,每一聲都震得人心頭發顫。
蘇青那句“山神血契”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狠狠刺穿了屋內死寂的空氣,扎進每個人的骨髓深處。
空氣凝滯得如同灌了鉛,連二伯那粗重壓抑的喘息都帶著血腥味。
林默的心臟先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隨即又被狠狠拋入滾油!
他低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灼燙的荷包木紋里。
鑰匙?這從小貼身的舊物,竟是揭開一切災禍根源的鑰匙?
父親失蹤的迷霧,儺面失竊的謎團,山體滑坡的恐懼,那血紅的“七”字烙印……所有支離破碎的噩夢,都被“血契”這兩個血淋淋的字強行串聯,拖拽著墜向一個深不見底、散發著腐朽血腥味的深淵!
“血…血契?”母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碎裂的喉嚨里擠出來的。
她癱坐在冰冷的泥水里,臉色比林默還要慘白,仿佛最后一點生氣都被這個詞吸干了。
她驚恐地看向蘇青,又猛地轉向二伯,渾濁的眼中翻滾著難以置信的絕望和一種“該來的終究躲不掉”的認命,“二伯…她…她說的是…是那個…祖祠禁室里…不能提的…?”她的聲音微弱下去,帶著一種觸及靈魂禁忌的恐懼。
二伯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劇烈地抽搐著,鐵青褪去,只剩下一種枯槁的灰敗。
他拄著拐杖的手抖得如同風中殘葉,渾濁的老眼死死瞪著蘇青,里面翻涌著滔天的恐懼和一絲被當眾剝開遮羞布的羞惱。
“你…你胡吣(qìn)!
哪來的妖女,敢在這里污蔑我林家祖上清名!什么血契!儺戲正道,驅邪納福,豈容你褻瀆!”
他的聲音拔得又尖又利,卻空蕩蕩地沒有半分底氣,更像是一只被逼到絕境的老獸在虛張聲勢。
“污蔑?”蘇青向前一步,冰冷的雨水順著她風衣利落的線條滑落,在她腳邊積起一小片水洼。
她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精準地越過色厲內荏的二伯,落在林默身上,語氣沉穩卻帶著千鈞之力,“林默,你手中的荷包,那上面的紋路,并非尋常苗繡。
它叫‘山徑引魂圖’,是古代溝通山靈、指引歸途的大祭師信物!
它此刻在你手中顯現路徑,光芒灼燙,正是‘血契’即將應驗、山神索債的征兆!”她的話像冰錐,精準地鑿開林默混亂的思緒。
山徑引魂圖?
他下意識地看向虛空中那幽藍光流勾勒的、指向山脈深處的地圖路徑,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至于‘血契’…”蘇青的目光掃過面如死灰的二伯和抖如篩糠的母親,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帶著揭開棺槨般的沉重與寒意,“林氏儺堂第十七代主祭,林崇山,也就是你的高祖。
百年前,烏蒙赤水大旱三載,赤地千里,餓殍塞道,易子而食…為求甘霖,林崇山主持了一場空前絕后的‘祈雨大祭’。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地上,“他獻上的,并非牛羊三牲,而是…以林家血脈之名,與山神定下的‘人牲血契’!”
“人牲?!”石磊失聲驚叫,聲音都變了調,臉上血色瞬間褪盡。
屋內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干,幾個長輩驚恐地看向二伯,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蘇青的聲音在急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冰冷,如同宣判:“血契內容:林家需獻上一名身具‘通靈之質’的純潔少女為‘山神新娘’,永侍神側,以換風調雨順,護佑一方百年平安!
若契約達成,百年內山神庇佑;若失敗,或百年期滿未續新契…”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穿透靈魂的凜冽,“則山神震怒,收回一切恩澤,降下滅頂災殃,萬靈陪葬,以血償債!”
“放屁!”二伯猛地咆哮起來,拐杖重重杵在泥水里,泥點飛濺,試圖用音量掩蓋心虛,“祖宗光明磊落!儺戲乃正道!怎會行此邪魔之舉!妖女!你休要血口噴人!”但他的反駁蒼白無力,眼神倉皇躲閃,額角青筋暴跳,冷汗混著雨水滾落,洇濕了破舊的衣領。
“正道?光明?”蘇青冷笑一聲,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直刺二伯靈魂深處,“那為何林家族譜上,百年前那一頁被人生生撕去?為何祠堂最隱秘的側壁,那幅描繪祈雨大祭的壁畫中,‘新娘’的位置被刮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一個刺眼欲滴的空白?為何…”她的聲音陡然帶上一種切齒的悲憤,抬手直指二伯,“…為何當年被選中的‘新娘’,并非自愿獻祭的林家女,而是——作為主祭助手的蘇氏孤女,我的曾祖姑母,蘇月!”
“蘇月?!”這個名字如同第二道驚雷,帶著撕裂天幕的慘白電光,狠狠劈在所有人頭頂!林默渾身劇震,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猛地想起,在祠堂耳房暈倒前,瞥見的窗外那一點冰冷的反光!
那窺伺的眼睛…難道…難道就是追尋真相而來的蘇青?!
蘇青的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顫抖,卻字字如刀:“她并非林家血脈!只因身具罕見的‘靈慧’之質,便被林崇山強行選中,作為完成血契、平息山神怒火的祭品!我蘇家世代研究儺文化,走遍深山老林,贖的就是這強加于我蘇氏先祖身上的百年血債!這份罪孽,刻在血脈里,燒在骨頭上!
”她猛地踏前一步,指向二伯,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而你,林守業!林崇山的直系血脈!林氏儺堂的守祠人!
你敢對著這即將被山神怒火吞噬的祠堂,對著門外那棵倒塌的儺神樹(守護村寨氣運的神木)發誓!
你敢說你林家祠堂神龕下的暗格里,沒有藏著那份用少女鮮血寫就的契書?
沒有藏著那面記錄著當年強擄蘇月、行獻祭之事的‘罪儺面’?!
你敢說那不是懸在你們林家頭頂百年、日夜煎熬著你們良心的血債嗎?!”
“罪儺面”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二伯的心尖上!
他渾身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當胸擊中,所有強撐的力氣瞬間抽離!
“噗通”一聲,雙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之中!拐杖脫手滑落,濺起一片渾濁。
他佝僂著背,雙手死死抱住花白的頭顱,指關節捏得發白,喉嚨里發出野獸瀕死般壓抑痛苦的嗚咽,渾濁的老淚混著雨水,大顆大顆地砸進泥里。
“是…是真的…”嘶啞破碎的聲音從他指縫里艱難地漏出,充滿了遲暮的絕望和滔天的悔恨,“祖上…造了孽啊…那份契書…那面記錄著當年…強擄蘇月姑娘、行…行獻祭之事的‘罪儺面’…就…就藏在祠堂神龕下的暗格里…和…和開山主祭面放在一起…那是懸在我們頭上的刀…是祖宗留下的…還不清的血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