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驟滅。
墻壁上血光儺面的虛影猛地一漲,如同活物般蠕動起來。
那殘喘的“七…”字尾音,像半截生銹的釘子,死死釘在凝固的死寂里。
二伯蜷縮在泥水中,枯枝般的手指深深摳進地面,指甲縫里滲出的不是血,是混著腐葉的泥漿——那雙手曾在無數祭典上高舉儺面,此刻卻像瀕死的蟲豸,在泥地上劃拉出細碎、絕望的聲響。
母親蜷在墻角陰影里,身體縮得更小,手指神經質地絞著衣角,布料撕裂的“嗤啦”聲在壓抑中格外刺耳,仿佛是她靈魂碎裂的聲音。
林默站在窗邊,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滑進衣領,激得他一個寒顫。
祠堂廢墟的血光映在他瞳孔深處,胃里翻江倒海,是對林家血脈骯臟根基的生理性惡心。
他幾乎想撕裂這身皮囊。可眼角余光瞥見母親——她蜷縮著,指節因用力而青白,那上面還留著一道去年替他縫補衣袍時被針扎出的淡疤。
某個瞬間,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也是這樣冰冷的雨夜,母親蜷在灶臺邊,聽著父親進山未歸的消息,指甲把圍裙絞成了碎布條。
那時他躲在門后,第一次覺得“林家”這兩個字,比儺面滲出的血光更沉重,更令人窒息。
一股混雜著憤怒、不甘和保護欲的巖漿,猛地沖垮了厭惡的冰層!
“還有六天!”林默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朽敗的木桌上!
“咔嚓!”
桌角應聲碎裂!木屑飛濺!
這突兀的爆響如同驚雷,炸得所有人渾身劇震,目光瞬間釘死在血光中這個繃緊如弓、拳峰滲血的年輕人身上。
那滴落的血珠混著雨水,在泥地上洇開一小團刺目的暗紅,像一枚殘酷的印戳。
蘇青動了。她一步踏前,冰冷的雨水順著她利落的下頜線滴落,在泥地上砸出微小的漣漪。
無視二伯和驚惶的族人,她猛地抓住林默緊握荷包的手腕,指尖精準地按在荷包表面一處幽藍光芒瘋狂搏動的紋路上!
“看這里!”她的聲音短促如刀鋒相擊。
林默低頭,那紋路在蘇青指尖下如同活的心臟劇烈搏動。
就在觸碰到荷包的瞬間,一股奇異的電流感竄過林默的手腕——不是疼痛,而是某種源于血脈深處的、冰冷而沉重的共鳴!
蘇青因動作而滑落的袖口下,赫然露出一截蒼白的小臂,上面刺著一幅古老、褪色、卻與荷包上搏動符號如出一轍的暗青色刺青!
那刺青像一道未愈合的舊傷,在血光下若隱若現。
“祭壇在呼喚!”蘇青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沉重,“百年前的血契烙印,刻在每一個守誓人的骨血里,無論姓林…還是姓蘇。”
她的目光掠過林默震驚的臉,也掃過地上二伯驟然僵硬、不敢抬頭的脊背。
石磊渾身一震,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
他的手無意識地摸向腰間懸掛的那枚磨得發亮、邊緣已有些圓潤的銅哨——爺爺臨終前塞進他手里時,那布滿老繭的手也是這般滾燙。
“等山哭的時候吹…”爺爺渾濁的聲音混雜著窗外的風雨,此刻無比清晰地在他腦海里炸響!
掌心沉寂多年的銅哨,此刻竟毫無征兆地灼燒起來,那熱度順著掌心直抵心窩,燙得他眼眶瞬間發紅!
他猛地發現,銅哨表面那模糊的、如同云紋般的刻痕,竟與祠堂主梁上雕刻的山魈圖騰一模一樣!
“我去!”石磊的聲音沖口而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嘶啞和決絕,蓋過了風雨,“林默哥!我認路!爺爺把這座山的骨頭縫都教給我了!鬼哭峽…斷魂崖…我熟!”他緊握著發燙的銅哨,仿佛握住了爺爺殘留的力量。
短暫的、充滿窒息感的聯盟,在毀滅的陰影下被血與誓言強行焊死。
目標只有一個:六天,祭壇!
林默沒再說話。他甩開蘇青的手,幾步跨到母親身邊。
母親的手冰冷得像深潭里的石頭,被他用力握住時,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蹲下身,逼自己直視母親那雙被巨大恐懼和更深絕望掏空的眼睛,每一個字都像從滾燙的胸腔里鑿出來,帶著血腥味:“娘,鎖好門,等我回來!我一定…帶活路回來!”他看到她渾濁的瞳孔里映出自己染血的拳頭和決絕的臉,也看到她嘴唇無聲地開合,最終只化作一個用盡全身力氣、帶著淚水的點頭。
那眼神,和當年目送父親消失在進山小徑時,分毫不差。
林默猛地抽回手,不敢再看那眼神。
他將那灼燙搏動的荷包死死按在胸口,仿佛那是支撐他不倒下的另一顆心臟。
幽藍的“山徑引魂圖”清晰無比地懸浮在眼前,路徑延伸,如一條發光的毒蛇,鉆入窗外無邊雨夜和更幽深的山影。
“走!”他低吼一聲,如同離弦之箭沖向被風雨撕扯的院門。
石磊緊隨其后,緊握的開山刀在血光映照下劃過一道烏沉的弧光。
蘇青深吸一口氣,黑傘在狂風中瞬間被掀翻卷走,她毫不在意,濕透的風衣緊貼身體,勾勒出瘦削卻異常挺直的脊背,緊隨其后扎進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三人澆透,如同無數鋼針扎進皮肉。
祠堂廢墟方向,那血光儺面虛影驟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如同無數銹針刮擦頭蓋骨、又似山澗冰層下凍裂巖石互相擠壓的金屬摩擦聲!
緊接著,廢墟殘存的、半截焦黑檐角上懸掛的幾枚銅鈴,竟無風自動,瘋狂地搖晃撞擊起來!
叮鈴鈴——叮鈴鈴——
清脆又詭異的鈴聲穿透風雨,如同冰冷的細針,密密麻麻地扎進三人的脊梁骨,激起一片細密的寒顫!
那不是風,是某種無形力量發出的、不祥的警告!
林默沖出村口,踏上那條被山洪蹂躪得坑洼不平、泥漿里翻涌著腐葉斷枝、如同一條被山神剖開仍在抽搐的黑色血管般的進山小徑。
血腥味混雜著焦木和泥土被反復浸泡的濃重腐臭,隨著冰冷的空氣直沖鼻腔。
就在踏上小徑的瞬間,胸前的荷包如同被投入熔爐,猛地爆發出一股幾乎要將皮肉灼穿的劇痛!
雙眼的刺痛感也驟然升級,視野天旋地轉!
“呃!”林默悶哼一聲,踉蹌扶住路邊一棵濕滑的樹干。
眼前的景象瞬間扭曲、撕裂!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臉上,眼前的樹干卻詭異地滲出暗紅粘稠的液體,順著樹皮的溝壑蜿蜒流淌,那流淌的軌跡竟飛速勾勒出一個在暴雨中跌撞狂奔的人影!
那人影穿著破爛的儺師袍(那身形輪廓,像極了年輕時的二伯!),懷里死死抱著一個用油膩黑布包裹的長條形物體——包裹的邊角滑落,赫然露出半片青面獠牙的木雕!
正是開山主祭儺面!
突然,腳下的泥地仿佛塌陷,瞬間化作冰冷濕滑的斷崖邊緣!
林默感覺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著,跟著那狂奔的身影一同失足驚叫,向無底深淵墜去!
耳邊是撕裂雨幕的絕望慘叫,鼻尖涌入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混雜著松脂和某種崖底深處特有的、如同陳年腐尸般的刺鼻惡臭——斷魂崖的氣息!
“面具…掉下斷魂崖了!”林默猛地從恐怖的靈相中掙脫,劇烈喘息,抹去臉上冰冷的雨水和滾燙的汗,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
他指向幽藍路徑上一個劇烈閃爍的、形如獠牙的標記,“就在前面!二伯…二十年前那個雨夜…他在這里弄丟了面具!”靈相殘留的墜崖失重感和腐尸惡臭仍盤踞在感官里。
石磊倒吸一口涼氣,望向那標記所指、被濃重雨霧吞噬的幽暗方向,臉色凝重如鐵:“斷魂崖…爺爺說,那不是崖,是山神的喉結。”
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握著銅哨的手更緊了,“吞過多少想偷山神東西的人,骨頭都化成了守崖的石頭…下面是…山神的食道。”
他沒說下去,但銅哨的灼熱仿佛在回應遠處峽口傳來的、如同嗚咽又似嘲弄的凄厲風聲。
蘇青推了推被雨水打濕的鏡片,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捕捉著林默臉上殘留的悸動和荷包異常的搏動:“你的靈相…在讀取山神留下的‘罪痕’?這引魂圖…不僅是路標,更是揭開真相碎片的鑰匙。”
她看向那條在血光和雨水中倔強閃爍、直指斷魂崖咽喉的幽藍路徑,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宿命的冰冷,“看來,山神給我們指的路,是一條被死人血浸透、被山神凝視的…絕路。”
幽藍的光流沒入前方更濃的黑暗與風雨,像一條從崖底伸出的、冰冷的招魂索。
三人不再言語,帶著一身刺骨的寒雨和滾燙的決絕,踩著泥濘,循著那光,朝著斷魂崖——那吞噬了開山主祭儺面、也即將吞噬他們最后生機的鬼哭峽咽喉,義無反顧地扎了進去。
身后的銅鈴聲在風雨中漸行漸遠,最終被峽谷深處更凄厲的風聲徹底吞沒。
他們的腳印在泥濘里短暫停留,又被新的雨水迅速覆蓋,仿佛從未有人走過這條路。
只有那幽藍的光,固執地指向深淵,進行著一場遲到了二十年的、兇吉未卜的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