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天還未亮,雪下了一夜未停。
細密的雪絲像棉線般鋪滿江南小鎮的屋檐與青磚路。風一吹,幾根冰凌啪地跌落,砸碎在溪邊石橋上。此時天色微白,唯有炊煙裊裊升起,將這清冷的冬晨輕輕熏熱。
一盞油燈微弱地亮著,在鎮尾“桔記小食鋪”門前晃動。
桔梗穿著一件灰藍色舊棉襖,膝蓋處打了兩個補丁,蹲在門邊的小爐前,正仔細翻著鐵鍋里的煎餅。
鍋是她爹留下的老物什,黑得發亮,卻結實耐用。她一手拿著油刷,一手拿著鍋鏟,翻得極仔細——這可是大年初一的頭鍋,必須得煎得焦香金黃,才算討個好彩頭。
爐火滋啦作響,鍋里咕嚕嚕冒著香氣。
香油、蔥花、蛋液混著面糊的香,透過門縫飄出去,仿佛也將雪氣蒸得發甜。
“再多一會兒……這邊角還不夠脆。”
桔梗輕聲念叨,鼻頭凍得微紅,小手卻靈巧。爐火一閃,她垂下睫毛,那張小臉映出一圈溫柔的紅光。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身穿棉褂、頭纏舊布巾的少年從雪中踏進來,嘴里咬著半根干樹枝,神情滿是不屑:“你這鍋還得等多久啊?”
桔梗不抬頭,淡淡地道:“云實,你的臉皮又厚了三分。”
“我不是來看你,是來找我上回落下的扇子。”
“你上回說的還是你的書袋,上上回是你的竹馬——你到底落下過多少東西?”桔梗終于抬眼看他,語氣里是抹不去的揶揄,“還是說你根本就是專程來蹭我家煎餅的?”
云實咬著樹枝沒吭聲,眼珠卻瞟了瞟她鍋里的餅,鼻子一抽,喉結滾動一下,還是把那句“餓死我了”咽了下去。
桔梗見狀,輕輕嘆了口氣。
她總歸是心軟的。
“等著吧,我再煎一張給你。”她轉過身去,把那張剛出鍋的最好的一張包進紙里,往他手里一塞,“你就記著以后別欠我太多。”
云實接過那張熱騰騰的煎餅,臉上掛著慣常的痞氣,卻也有一絲不自覺的溫順:“你總是說欠債……你不怕我以后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就怕你討不回來。”她低頭繼續攤下一張餅,聲音藏在爐火里,熱氣氤氳。
外頭雪下得正濃,云實站在門邊啃著那張煎餅,嘴角沾了蛋渣,他卻毫不在意。
他咬下一大口,咀嚼著,卻看向爐火旁那個瘦小的背影。
她的頭發因爐火微微起了些細汗,貼在脖子上,她低著頭,專注地看著鍋里的火色,眉頭不緊不慢地皺著,仿佛一張畫里剛描好的墨線,濃而不化。
云實看得呆了。
“喂。”他忽然出聲。
“嗯?”
“你以后真不打算嫁我?”他問得很隨意,嘴里還塞著一口煎餅,口齒不清。
桔梗猛地抬頭,睨了他一眼:“我連你當哥哥都嫌煩,你還想做我相公?”
云實“哼”了一聲:“你不也說過你娘跟我娘小時候定過娃娃親?”
桔梗冷笑:“那是她們兩人小時候的事,又不是我答應的。”
“可你小時候明明跟我說過……”
“我三歲說的話你也信?”
“那你也別怪我三歲就喜歡上你了。”
他一句話說完,桔梗忽然安靜了。
火苗舔著鍋底,噼啪作響。
她沒回頭,只靜靜地看著面糊在鍋里漸漸結殼,香味又一次溢滿整間小屋。
好半晌,她才淡淡地說:“別說這些沒用的……我家快沒炭了,等這鍋做完你幫我去后山拾點柴。”
云實嘴角扯了扯:“你說得像我不是常干一樣。”
桔梗終是笑了下,笑意很淺,像那雪中唯一一朵沒化的白梅。
但誰都知道,冬天終究是要過去的。
而雪中煎餅的香,再濃,也只屬于這一年的正月初一。
冬日的后山,積雪最深處可至小腿。
云實背著一捆干柴,腳下“咯吱咯吱”踩在雪地上,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望。
山坡下那座白瓦青磚的小鎮靜靜躺著,如同一只困倦的貍貓,蜷在冬日的懷里。晨光斜斜灑在屋檐上,有一縷亮色落在“桔記小食鋪”的紙門上。
云實垂眸,唇角帶著點忍不住的笑。
他七歲時娘去世,爹在外討生活,每年回家不過一兩趟。若不是桔梗家的煎餅,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過那個最冷的冬天。那年她才六歲,卻一口一個“云實哥哥”地喊著,把煎餅偷偷塞進他破布兜里。
他永遠記得那天她凍得通紅的小臉,和被火爐烤裂的手。
“你若餓了,就來我家。”她那時認真地說,“我不怕你吃窮我。”
他那時候并不懂“喜歡”是什么,只知道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是不冷的。
風一吹,他收回思緒,腳步匆匆地往回走。屋內香味還在,仿佛爐火從未熄滅。
**
桔梗把最后一張餅翻出鍋時,門被推開。
她還沒抬頭,便聽到云實夸張地喊:“報恩來了!為小食鋪撿柴而歸的義士,現身啦!”
“少來。”桔梗頭也不抬,把鍋刷上水,“把柴擱門邊去,別滴濕了地。”
云實聽話地把柴放下,卻在屋內來回踱步,眼睛不時盯著她的動作。
“你又想干嘛?”
“我在想你以后開個鋪子,肯定比你爹還賺錢。”
“那你出本?”
“我出人。”
桔梗轉頭瞪他,云實立刻抬手擺出投降狀。
“真開了我也不會帶你,光吃不干的家伙。”她嘀咕。
“你敢不帶我?”云實撅嘴,“我還打算以后你養我呢。”
“你臉皮是真厚。”
云實笑得沒心沒肺:“你也沒拒絕。”
桔梗沒有回答。
窗外雪色越發白亮,時間一分分過去,小鎮漸漸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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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過后,小鎮熱鬧了起來。
正月初一,家家戶戶出門拜年,穿新衣、點鞭炮。孩子們提著花燈繞街跑,年糕香、花生糖、爆米花香滿街亂竄。
而桔梗卻忙著替娘理賬。
她娘體弱,自桔梗爹三年前去世后,母女倆靠這間小鋪維持生活。桔梗既是女兒,也是半個家主。
賬簿攤開在小桌上,她眉頭微皺,指尖細細算著每筆進出。
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桔梗,外頭都說你家的煎餅是整個鎮上最好吃的。”一位鄰家嬸子笑著探頭,“怎么還不開門賣?我家小孫兒今兒一早吵著要吃你家的餅!”
“嬸子,再等等,我娘歇一會兒我就開門。”
“好咧,快點哈。”嬸子笑著離去。
桔梗轉身把賬本收起,忽然愣了一下。
她的扇子,不見了。
那柄墨青小扇,是她父親臨終前留下的,說是她娘初嫁時的信物。她一直貼身帶著,平日從不離手,剛才怎么——
她猛地想起,早上翻煎餅時扇子似乎放在爐邊,后來……云實來過!
她咬了咬唇,披了件披風,轉身出門。
**
云實的家在鎮頭,舊屋半塌,院子里種著幾株老桂花樹,如今枝頭光禿禿的,只有一只麻雀站在屋檐上。
桔梗剛進門,屋內傳來“哐當”一聲。
“云實!”她推門進去。
云實正蹲在地上,手里抓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布袋。
“你……你來干嘛?”
“我扇子是不是在你這?”
云實眨了眨眼,耳根忽地紅了。
“你、你說的是那個墨青色的?圓的?”
“嗯。”
“……掉你鍋邊上了,我怕被烤壞了,就帶走了。”
“你不會告訴我一聲?”
“我本來想明天還你。”
“你真的是……”桔梗氣笑了,“你什么時候才能長點心?”
云實一愣,忽然低聲說:“你別總這么說我。我也不是總犯錯。”
桔梗怔住。
屋里忽然安靜了。
她看著他蹲著的身影,鼻尖有些發酸。
她知道他的日子不好過。他一個人住在這破屋里,每年盼爹回來一次。小時候他常被鄰居罵野孩子,她曾幫他擋過,他們倆一起跑出去躲在廟前的老槐樹下。
她不該對他那么兇的。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她低聲道,“我只是怕你哪天真的弄壞了我爹的東西。”
云實抬頭,望進她眼里。
那一瞬間,似乎有一層雪落在了兩人之間,輕得不著痕跡。
他忽然站起身,把扇子遞給她,聲音低啞:“給你。”
她接過,指尖碰到他掌心。
一陣輕輕的麻。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年歲已經十四的少年,已經快比她高出半個頭了。她的青梅竹馬,不再是那個總餓著肚子的小男孩,而是長成了讓人不知如何靠近的模樣。
云實也沒動。
他似乎也在發呆。
“……咳。”桔梗輕咳一聲,掩飾尷尬,“我得回去了,娘還等我。”
“桔梗。”
“嗯?”
“你娘還記得你和我……小時候定過娃娃親嗎?”
桔梗一震,沒答話。
她知道娘還記得,但她從來沒敢問過。
“你不想嫁我,我不強求。”
“但你要是愿意——我可以一輩子都靠你煎餅過日子。”
桔梗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他一眼。
風從她耳邊拂過,吹起她鬢邊碎發。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像小時候他記憶里的模樣:“你要真這么想,那就先多練練挑水和劈柴吧。”
云實一愣,旋即也笑。
外頭雪停了。
他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而陽光終于灑在院子里。
煎餅香仿佛又浮上鼻尖,濃得叫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