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正月十五,鎮上的燈市一年比一年熱鬧。
彩燈早早掛滿了街道,兩側鋪子張燈結彩,人群川流不息。各家孩子興奮地提著燈籠跑來跑去,吆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
桔梗推著攤車,擠在人流中緩慢前行,車上擺著整整齊齊的煎餅、花糕,還有娘親今早做好的甜粥。
這是她和娘一年里最忙的一天——燈會開夜市,賣上一晚,足夠賺一個月的銀錢。
“姑娘,一碗甜粥,兩塊花糕!”一個穿青布衣的書生走近,笑得溫和。
“好咧。”桔梗低頭盛粥,動作利索。
她眼角余光掃過人群,心卻不知為何有些浮。
他怎么還沒來?
云實今日卻不是為了吃煎餅而來。
他早早換了干凈衣衫,還罕見地束了個發髻,模樣比平日清爽得多。鄰家嬸子路過他家門口時,還打趣他:“喲,小云實今兒這是要上哪家提親啊?”
他沒答話,只是系好了系帶,嘴角揚著輕笑。
“我要告訴她——我要娶她。”
過去十年,太多事情無法掌控,他不愿再拖。再等一等,說不定她會被別人搶去。
但他不知道,就在這同一夜,他要說出口的事,卻先一步從別人嘴里傳了出去。
“桔梗,你聽說了嗎?”
鄰鋪的趙二娘一邊剝糖,一邊興奮地湊過來。
“你和云實的娃娃親,昨兒他爹從外地回來說要辦了!”
桔梗手里的瓢差點沒掉下來。
“你說……什么?”
“哎呀,這事鎮上現在都知道啦!云家的老爹昨晚喝多了,跟人說要給兒子定親,女方就是你,說你和云實青梅竹馬,從小定下的。”
桔梗臉色唰地白了。
那一瞬間,她腦子一片空白。
趙二娘又笑著補一句:“嘖,你倆也般配。我看云實這孩子雖窮點,可那張臉蛋兒,鎮上姑娘都說像畫兒里走出來的。”
桔梗沒聽進去后面的話。
她只覺得后背像被針扎了一樣難受。
那是她爹臨終前,拉著云家爹喝醉定下的“口頭約”。她娘一直不認這門親,怕她受苦。她本以為,長大后這事就能不了了之。
她以為他也是這么想的。
他不是一直口無遮攔亂講玩笑嗎?他從未認真提過娶她,也從未……
她忽然覺得胸口壓著一塊石頭,難受得說不出話。
她想不明白,為什么不先告訴她。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唯獨她是最后一個。
云實在夜市找到她時,正逢街上放煙火。
“砰”的一聲,一束橘紅色的焰火在空中綻開,照亮她側臉的輪廓。
她垂著眸子,把攤車收得井井有條,不像往常那樣看到他便笑出聲。
“桔梗!”他快步走過去。
“你來做什么?”她聲音不冷不熱。
云實一愣,顯然沒想到她的語氣會如此生疏。
“我……我來幫你推車啊。”
“今天不用你。”她低頭鎖好車輪,語氣平平,“你走吧。”
“你生氣了?”他不解地追問,“我怎么惹你了?”
“你爹昨晚說什么你不知道?”
云實一怔,旋即明白過來。
“我不是沒告訴你,是我打算今晚自己說的。”他焦急地解釋,“我不是想瞞你,我是……我想著正式點。”
“那你為什么不先問我想不想?”
桔梗抬頭,眼神冷靜中帶著一絲失望。
“你可知道這幾日鎮上人怎么說我?說我貪圖你家的娃娃親,說我早盼著這門婚事?”
“你爹那年醉話一出,我娘半夜哭了一夜,怕我以后被你家看輕。”
云實呆在原地,臉色僵硬。
他從沒想過,她心里藏著這么多。
他從沒想過,這門“親事”,對她而言竟不是童話,而是重負。
他小聲道:“……我沒有想輕你。”
桔梗咬牙,手一揮:“那你也不該什么都不說,就讓全鎮都知道。”
“你爹喝醉說話,你也不管?”
“那你是不是,等你將來功成名就,就該順理成章地娶我?”
云實臉一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想要靠近她,卻被她往后退了一步。
“你走吧。以后別來了。”
桔梗眼圈泛紅,話卻咬得狠。
“我家的煎餅,不養不問不問的恩人。”
煙火還在夜空里炸響,街上人群熙攘如舊。
云實站在原地,指尖冰涼,半天沒有動。
他不知道桔梗眼里那句“恩人”三個字,是她內心里筑起的第一道高墻。
那是她自己立起來的籬笆,為了不讓自己再次被辜負。
從這一刻起,他們之間的“娃娃親”,終于成了一道割裂——不再溫柔,反成枷鎖。
當天夜里,云實站在鎮口的小廟前,一坐就是整夜。
雪從夜里開始下,越積越厚。
第二天一早,桔梗推著車去集市,看到那個縮成一團的身影,嘴唇凍得發青,睫毛上結了一層霜。
她的手指一頓,卻沒有停下腳步。
她想,她不會再做那個在廟前遞煎餅的小姑娘了。
她要護住娘,要護住自己。
而他的承諾,來得太遲,也太輕。
鎮上初雪后的清晨,天空一片蒼白。
桔梗如常出攤,臉上看不出異樣。只是她今日沒推夜車,賣完午市便收了攤。娘看出她神色不對,問她是否受了風寒,她笑說沒事,只是累了。
累是真的。
她覺得這幾日的心,比推十里車都要沉。
云實發了三日低燒。
他沒去學堂,也沒出門見人。
他本想在燈市那夜開口求親,卻被她一句“你走吧”堵得徹底說不出話來。回家后,他爹還喝得爛醉,大笑說自己早就認定她是云家的兒媳。
他忽然覺得,原來這個世界的決定權根本不在他自己手上。
他以為的青梅情深,她卻早已覺得沉重。他一遍遍想起她冷下來的眼睛,心里發涼。
“她說……我連問都沒問她。”
他坐在窗下,望著外頭的灰雪,喃喃自語。
屋里爐火燒得旺,他卻覺得從骨子里冷。
鎮上的流言卻未曾止歇。
“桔梗那丫頭生得是標致,可惜命不好,要嫁窮小子嘍。”
“也不能這么說,云實那孩子讀書挺好,說不定哪天真中了舉人呢。”
“可這娃娃親的事兒,從頭到尾也沒她應過聲——云家這就是強娶啊。”
桔梗走在街上,不時聽到些風言風語。她從不多言,只垂著眼走過。但她知道,這些話一旦說出口,便再收不回。
娘這些天臉色也不好。她自小便受人指點,說女兒養得太大方、太野,連親事都自己挑挑揀揀,如今更被指責教女無方。
“娘,對不起……”桔梗輕聲道。
“傻孩子,這不是你的錯。”她娘揉了揉她的頭發,“錯的是你爹那張嘴。”
“可他走得早,留你一個人在這世上,要你一個人撐著……娘也沒法子。”
桔梗靠在她懷里,喉頭哽住。
她忽然想起云實小時候也這樣靠過她娘的肩膀,說:“等我長大了,要給你們搭個新屋。”
那時他們還沒懂什么是婚事,只知道彼此很好,就愿意一直在一起。
可大了才明白,這世上太多“愿意”,敵不過“世俗”。
三天后,云實終于出門。
他去了學堂,又寫了整整三張文章,先生都夸他今日悟性極好。
可他心里知道,那不是悟性,是賭氣。
他想做給她看:她說不想被拖累,那他便要證明,自己值得她驕傲。
下課時,他看到院子角落里桔梗在掃落葉。
她不是學生,只是幫學堂送飯的。她神色平靜,動作有條不紊,仿佛這幾日從未有過風波。
他慢慢走過去,站在她身后。
“桔梗。”
她沒有回頭。
“我寫了舉業考文,拿了頭名。”
她手里的掃帚停了一下。
“以后我會考上,帶你和嬸嬸搬去州里住——再沒人會笑你,也沒人敢說你貪云家的親。”
她終于回過頭,眼神平靜:“可我從沒貪過什么。”
“是你想娶我,不是我求你娶。”
“你說的未來,是你想象的,不是我的。”
她話語不疾不徐,卻如寒風割面。
云實僵在原地,半天沒說話。
她繼續掃落葉,像掃一地風霜。
?
那夜,他回家后翻出那本泛黃的舊筆記。
那是他娘還在時留給他的。上面寫著:“實兒,若你真心喜歡一個姑娘,就要聽她想說什么,不是只說你想說的。”
“她若哭,不必急著講理;她若冷淡,不必自怨自艾。你先學會等她。”
云實抿唇,把那句話在心里默念了三遍。
然后,他第二天一早,拎著柴刀去了鎮外的山頭。
整個冬月,云實不再去學堂。
他不上街,不進屋,只是天天往山上跑,砍柴、劈枝、運回家中。
開始大家只道他發瘋,覺得寒冬砍柴簡直不要命。但幾日后,他竟在鎮北口造起一間木棚。
木棚只兩丈方寬,四面透風,連窗都沒有。但屋角規整,結構牢固,一磚一瓦都是他親手搬來砌上的。
鎮上人終于不再笑話,而是開始圍觀:“這是干啥呢?”
云實抬頭,額角淌著汗:“將來我要自己蓋房,不用她做壓寨夫人。”
“我想娶她,得先有地方給她遮風擋雨。”
話一出口,眾人嘩然。
桔梗聽說這事,是隔壁小孩跑來說的。
“姐姐!云實哥哥在山頭蓋房子呢,他說那是給你住的!”
桔梗愣住了。
她站在原地半晌,才緩緩放下手里的布巾。
她不知道他是否聽懂了那夜她說的話。但他似乎明白了,她不要他空口承諾,也不要他賭氣逞強。
她只想看到一個——愿意為她負責的他。
不是少年意氣,不是嘴上說愛,而是——一磚一瓦,踏實可倚。
一個月后,木棚完工。
云實站在門口,把那舊舊的紅布橫掛在門梁上——那是他娘留下的,原本是給他成親時用的。
他想,現在還不是時候。
但他已開始準備。
他要娶她,但不是讓她委屈地嫁。
而遠處的桔梗站在山下,默默望著那間簡陋的小木屋。
她眼中有雪,也有光。
她心里第一次松了一口氣。
她不再怕了。
因為她知道:
即使未來還遠,他已經踏出第一步。
——而這一步,是朝著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