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穿骨髓、凍結靈魂的冷,從每一寸被碾碎的皮膚,從斷裂扭曲的經脈深處,源源不斷地涌出,仿佛要將她由內而外凍成一具空洞的冰雕。但這冰冷之中,卻又包裹著一種更加惡毒的灼燙,絲絲縷縷,如同活物般鉆入她破碎的軀體,貪婪地啃噬著殘存的血肉與生機。
那是葬骨淵的瘴毒。
濃得化不開的灰綠色毒霧,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徒勞的吸氣,都像吞咽下燒紅的炭塊與腐爛的淤泥。喉嚨早已被毒氣蝕穿,發不出任何像樣的聲音,只有破碎的、如同破風箱般嗬嗬的抽氣聲,在死寂的淵底微弱地回蕩,旋即被無邊的寂靜吞沒。
云昭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她用盡僅存的意志力,才勉強掀開一道細縫。視線所及,是凝固的、令人作嘔的暗紅色天穹,如同巨大的、腐敗的傷口,低低地壓在頭頂??諝庵袕浡鴿饬业男瘸?,那是血肉腐爛與劇毒瘴氣混合而成的死亡氣息,粘稠得幾乎能用手抓住。
身下,是冰冷的、層層疊疊的骸骨。不知堆積了多少年月,早已失去原本的形狀,斷裂的骨茬硌著她裸露的、血肉模糊的脊背,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幾只巴掌大小、甲殼油亮的漆黑毒蟲,正窸窸窣窣地從她無力垂落的手臂上爬過,留下濕冷的粘液軌跡。一只膽子更大的,甚至試圖鉆進她被利刃撕裂、深可見骨的肩胛傷口。
痛嗎?
經脈寸斷,如同被燒紅的烙鐵從內部生生絞碎。每一塊骨頭都像是被重錘砸成了齏粉,又在劇毒的侵蝕下發出無聲的哀鳴。那是一種超越了極限的痛楚,足以讓最堅韌的靈魂瞬間崩潰。可此刻,這無邊的劇痛,反而成了她尚未徹底死去的唯一證明。
她像一塊被徹底撕碎、隨意丟棄的破布娃娃,被命運無情地踐踏在葬骨淵的尸山骨海之中。
“……昭……快……走……”
一個破碎的、凄厲到變調的女聲,毫無預兆地在她混沌的識海中炸開!
是娘親!
眼前灰綠色的毒霧驟然扭曲、翻滾,被猩紅的血色粗暴地撕裂、取代!
她看到了!
一只染血的、屬于孩童的布老虎,孤零零地躺在冰冷昂貴的白玉地磚上,被一只沉重的、沾滿泥濘和暗紅血漬的靴子狠狠踩過。布老虎棉花爆開的破裂聲,微弱得如同嘆息,卻在她耳邊轟然炸響!
“爹——!”
絕望的、稚嫩的童音撕心裂肺,是她弟弟云澈!
視線猛地拔高、旋轉,混亂而血腥。冰冷的刀光如同潑灑的銀練,在雕梁畫棟的廳堂內瘋狂閃爍,每一次閃動,都帶起一蓬凄艷溫熱的血雨!那些熟悉的面孔——嚴厲但眼底藏著慈愛的父親,溫柔總是護著她的母親,活潑愛鬧的弟弟,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一張張臉在刺目的刀光中扭曲、定格,最后只剩下驚駭欲絕的凝固表情,然后被噴涌的鮮血徹底淹沒。
“不!不要——!”
是誰在尖叫?是她自己嗎?聲音尖利得如同鬼泣,刺破血色的幻象。
“嗤啦!”
冰冷的劇痛猛地從雙腕、雙踝傳來,清晰無比!現實與幻覺在劇痛中瞬間交錯、重疊!
是那些黑衣人!他們臉上覆蓋著猙獰的鬼面,眼神如同淬毒的寒冰。鋒利的長刀無情地揮下,精準地挑斷了她四肢最關鍵的經脈!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處理廢棄物品般的漠然。
“廢了,丟下去?!币粋€毫無起伏的聲音命令道,如同判官落下最后的勾魂筆。
身體被粗暴地抓起,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風聲在耳邊凄厲地呼嘯,下墜,永無止境的下墜……深淵裂開漆黑的大口,要將她徹底吞噬!
“呃……”
現實淵底刺骨的冰冷和瘴毒的灼痛,將這瀕死的血色幻象硬生生拽回。云昭猛地抽搐了一下,喉頭涌上一股帶著內臟碎塊的腥甜,順著破裂的嘴角溢出,在蒼白如紙的下巴上蜿蜒出一道絕望的痕跡。
死吧。
就這樣沉下去,沉入這無邊的尸骸和毒霧里,和那些冰冷破碎的骨頭融為一體,化為淵底下一縷微不足道的怨氣。
這個念頭如同甜蜜的毒蛇,纏繞上她破碎的心神。
娘親染血的衣角……弟弟最后那聲凄厲的哭喊……父親挺直脊梁被亂刀砍倒的身影……老管家撲上來擋刀時決絕的眼神……
“啊——!”
一聲無聲的、來自靈魂最深處的咆哮在她體內炸開!那不是聲音,是瀕死野獸被徹底激怒后,從骨髓里榨出的最后一點瘋狂!
憑什么?!
憑什么她要像垃圾一樣爛死在這里?!憑什么那些沾滿她至親鮮血的劊子手,還能高枕無憂,享受著榮華富貴?!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滾燙的巖漿,瞬間沖垮了冰冷的絕望,灼燒著她殘存的意識!
不能死!絕不能死在這里!
她要活下去!爬出去!用仇人的血,洗刷這刻骨的恨!用他們的頭顱,祭奠云家滿門冤魂!
一股蠻橫的、近乎原始的生命力,壓過了經脈寸斷的劇痛和瘴毒蝕骨的虛弱,猛地灌注到她唯一還能勉強受控的脖頸!
頭,動了!
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將頭顱偏向左側!臉頰重重地砸在冰冷滑膩的骨茬上,瞬間劃破,溫熱的血混著淵底的污濁淌下。但她毫不在意,灰敗的瞳孔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一截斷裂的獸類腿骨!
那骨茬被歲月磨礪得異常尖銳,如同死神的鐮刀,閃著森白的光。
活下去!
目標鎖定!
云昭猛地張開嘴,不顧撕裂嘴角的劇痛,狠狠一口咬在那截冰冷的骨刺上!牙齒撞擊堅硬的骨質,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牙齦瞬間崩裂出血,濃重的鐵銹味充斥口腔。
她死死咬住!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臊惡臭猛地從后方撲來!帶著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冰冷的、帶著倒刺的黏膩觸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她裸露的腳踝,猛地收緊!
是淵底的低級兇獸!被血腥味和瀕死的獵物氣息吸引而來!
粗糙堅韌的藤蔓狀觸手,帶著倒刺,深深勒入她早已血肉模糊的皮肉,甚至纏繞上斷裂的腿骨,要將她拖向更深的、屬于獵食者的黑暗巢穴!
不!絕不能被拖走!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真實逼近!云昭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兇光!她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母狼,爆發出生命最后、也是最璀璨的瘋狂!
“嗬——!”
她喉嚨里擠出不成調的嘶吼,脖頸上青筋暴凸,如同瀕死的困獸,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一甩頭!
“咔嚓!”
那截尖銳的骨刺,竟硬生生被她從腐朽的腿骨上撕咬了下來!斷口參差,沾滿了她的血和唾液!
她死死叼著這根以生命為代價奪來的“利刃”,不顧勒入骨頭的藤蔓拖曳,不顧身體在骸骨堆上被摩擦拖行的劇痛,拼盡最后一絲清醒的意志,將脖頸以一種近乎折斷的角度,狠狠扭向腳踝的方向!
那根粗糙堅韌的藤蔓觸手,正貪婪地纏繞收緊!
咬住骨刺的嘴,帶著全身的重量和決死的意志,如同啄木鳥啄擊樹干,又像最原始的野獸撕咬獵物,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勒進皮肉的藤蔓狠狠鑿去!
一下!兩下!三下!
骨茬與堅韌藤皮劇烈摩擦!每一次撞擊,都震得她頭顱嗡嗡作響,碎裂的牙齒幾乎要脫落!斷裂的經脈在瘋狂用力下如同被再次點燃,痛得她眼前發黑,幾乎昏厥!但她不管!只憑著一股“生”的執念,機械地、瘋狂地重復著這個動作!
勒緊的藤蔓觸手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抗激怒,猛地加大拖拽的力量!
“呃啊!”
身體被更粗暴地拖動,后背在尖銳的骨堆上犁過,留下深可見骨的血痕!劇痛幾乎將她撕裂!口中叼著的骨刺,在劇烈的顛簸中猛地一滑,鋒利的斷口狠狠劃過了她的心口!
“嗤!”
單薄的、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破爛衣衫應聲而破!
皮開肉綻!
鮮血瞬間涌出!
然而,就在這鉆心的新痛傳來的瞬間——
一股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灼熱感,毫無征兆地從被骨刺劃破的心口皮膚下猛地透出!如同冰封死寂的凍土深處,驟然點燃了一粒微小的火星!
這灼熱微弱得如同錯覺,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神圣的穿透力,瞬間驅散了心口附近一絲絲侵蝕的瘴毒陰寒!
瀕臨渙散的意識被這突如其來的異樣感猛地刺了一下!
緊接著,在因劇痛和失血而徹底模糊、發黑的視野邊緣,仿佛被這心口的灼熱所牽引,一道極其朦朧、極其虛幻的影子,以超越思維的速度一閃而過!
那像是一只……鳥?
優雅、高貴,帶著難以言喻的古老氣息,通體籠罩在一種純粹、縹緲而神圣的青色光暈之中,仿佛只是億萬年前投射在此地的一抹殘像。它振翅的軌跡玄奧莫測,僅僅是一個虛幻的掠影,卻帶著一種振聾發聵的清越鳴響,直接在她瀕死的靈魂深處回蕩!
青影掠過,瞬間消失,快得如同幻覺。
“嗚……咕嚕……”
與此同時,在更遠、更深沉的淵底黑暗之中,仿佛隔著厚重的帷幕,傳來一陣極其細微、極其含混的低語。那聲音非男非女,扭曲怪異,充滿了混亂與不祥,如同無數怨魂在深淵之底竊竊私語,又像是某種龐大而不可名狀的古老存在,在永恒的沉睡中發出無意識的囈語。
幽冥的低語……
心口的灼熱,一閃而逝的神圣青影,深淵盡頭的詭異低語……這一切混雜著滅門血仇的滔天恨意、經脈寸斷的極致痛苦、瘴毒蝕骨的冰冷灼燙、被兇獸拖拽的死亡恐懼……
最后殘存的一絲力氣終于耗盡。
叼在口中的骨刺無力地滑落,掉在冰冷的骸骨之間,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脆響。
云昭眼前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徹底墜入無邊的黑暗。唯有心口那一點微弱的、奇異的灼熱感,如同風中殘燭,卻頑強地不肯熄滅,成為這片死亡絕域中,最后、也是唯一證明她還“存在”的印記。
葬骨淵底,灰綠色的毒霧無聲地翻涌,再次將這片尸骸之地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