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大胤王朝的心臟。
甫一踏入這座傳說中的雄城巨邑,云昭便感覺自己被一股喧囂而熾熱的人間洪流裹挾。朱雀大街寬闊得近乎奢侈,足以容納十駕馬車并馳。兩側樓閣鱗次櫛比,飛檐斗拱,朱漆金粉在初升的朝陽下閃耀著刺目的富貴光暈??諝庵袕浡鴱碗s的味道:新出爐面點的焦香、脂粉鋪飄出的膩甜、牲口糞便的腥臊、還有藥鋪門前揮之不去的濃郁苦澀。
她換了一身最普通的青布衣裙,洗得發白,袖口和裙擺帶著磨損的毛邊。一方同色的粗布面紗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沉靜如淵的眼眸。這身打扮,丟在熙攘的人潮里毫不起眼,如同匯入江河的一滴水。
云昭的腳步不快,甚至帶著一絲長途跋涉后的疲憊虛浮。她的目光卻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過周遭的一切:
藥鋪“回春堂”前,伙計趾高氣揚地將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推搡出門,唾沫橫飛地呵斥:“滾遠點!沒錢還想抓藥?當這里是善堂?”老者踉蹌跌倒,渾濁的眼中滿是絕望。
一輛鑲金嵌玉、垂著流蘇的華麗馬車在護衛的簇擁下呼嘯而過,路人慌忙避讓,驚起一片低呼與塵土。車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妝容精致、眼神倨傲的年輕女子面孔,冷漠地瞥了一眼車外的蕓蕓眾生。
更遠處的街巷深處,隱約可見低矮破舊的棚戶,空氣中飄來淡淡的霉味與壓抑的嘆息。
繁華與污濁,富麗與貧瘠,權勢與卑微……這座都城如同一個巨大的熔爐,將世間百態、人情冷暖都熔煉在一起,散發著令人窒息又充滿誘惑的煙火氣。
云昭緊了緊肩上那個同樣不起眼的粗布藥囊,指腹隔著布料摩挲著里面幾味來自葬骨淵的奇異草藥。藥囊冰冷粗糙的觸感,如同錨點,讓她在陌生的喧囂中保持著一絲清明與警惕。她的目標很明確:融入,觀察,尋找線索,立足。至于那些權貴傾軋、貧民生死……她不是救世主。
“讓開!快讓開!”
“爹!爹你怎么了!醒醒啊!”
“老天爺啊,這可怎么辦??!”
一陣突兀的、帶著驚恐和絕望的哭喊聲,如同利刃,猛地刺穿了朱雀大街的喧囂,從前方的街角傳來。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迅速朝著聲音源頭圍攏過去,議論聲、嘆息聲嗡嗡作響。
云昭腳步微頓。醫者的本能讓她下意識地朝那個方向望去,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麻煩。她收回目光,腳步未停,準備繞開這片是非之地。在淵底,憐憫是最奢侈也最危險的東西。
然而,那悲慟欲絕的哭聲如同無形的絲線,纏住了她的腳步。滅門那夜,娘親抱著弟弟冰冷的身體,也曾發出過如此絕望的哀鳴……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掙扎已被一片冰封的沉靜取代。她調轉方向,隨著人流擠了過去。并非慈悲,只是……需要確認一些事情。
人群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云昭憑借瘦削的身形和刻意的低調,無聲地擠到了內圈。
只見地上躺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他身上的粗布衣裳雖舊,卻洗得干凈,漿得硬挺,看得出是講究體面的底層人。此刻,老人雙目緊閉,面色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如同被靛青染過。身體在無意識地劇烈抽搐,每一次痙攣都帶得枯瘦的四肢怪異地扭曲,口角溢出帶著血沫的白沫。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每一次艱難的抽吸都帶著令人心悸的嘶鳴。
一對中年夫婦跪在他身邊,婦人哭得幾近昏厥,死死抓著老人的手。男人則徒勞地試圖按壓老人抽搐的身體,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造孽啊……這老李頭多好的人……”
“看著像是急癥?還是中毒?”
“沒救了,臉都紫了,氣都快沒了……”
“唉,可憐吶……”
圍觀者議論紛紛,多是嘆息搖頭,認定老人已回天乏術。
就在這時,一個溫潤清朗、仿佛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諸位請讓一讓,容我一觀。”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周圍的嘈雜。人群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分開,自動讓出一條通道。
一位身著月白色錦袍的年輕公子緩步走來。他身姿挺拔,步履從容,仿佛自帶光環,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玉冠束發,更襯得面如冠玉,眉目清俊得如同精心描繪的畫卷。尤其是一雙眼睛,溫潤含光,流轉間帶著悲憫與沉穩,讓人不自覺地心生親近與信賴。他周身的氣質如玉般溫雅,卻又隱隱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貴氣。
正是蕭徹。
他無視地上的泥濘,毫不在意地蹲下身,月白的袍角委落在地。修長如玉的手指極其自然地搭上老人枯瘦的手腕,三指精準地扣在寸關尺上。動作嫻熟,姿態優雅,帶著一種醫者特有的專注。他垂眸凝神,長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片刻后,他又輕輕翻開老人的眼瞼看了看瞳孔,示意家屬微微撬開老人的牙關,觀察了一下舌苔。他的眉頭隨著檢查的深入,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凝重。
他收回手,對著跪在一旁、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望著他的中年夫婦,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遺憾和悲憫,溫潤的嗓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老人家所中之毒,名為‘蝕髓散’。此毒陰損霸道,無色無味,初始癥狀如同風寒,極易被忽略。待其侵入心脈,則……”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老人青紫的面容和劇烈抽搐的身體,語氣帶著沉痛的肯定,“恕在下直言,此毒已然深入骨髓,藥石罔效。請……節哀順變?!?/p>
“蝕髓散?”
“竟然是這種歹毒的東西!”
“連這位貴人都說沒救了……唉……”
“可憐啊……”
蕭徹的診斷如同最終的判決,瞬間澆滅了圍觀者心中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絕望的陰云籠罩下來。中年婦人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徹底癱軟在地。男人緊握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虎目含淚,渾身顫抖。
就在這片被絕望和嘆息淹沒的死寂之中——
一個平靜得近乎漠然的女聲,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悲聲與嘈雜:
“未必。”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穿透力。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瞬間聚焦!
人群的邊緣,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衣裙、臉上蒙著同色面紗的瘦削身影,不知何時靜立在那里。
是云昭。
她的目光越過人群,銳利如刀,精準地落在老人劇烈抽搐的身體上,最終,牢牢地釘在了老人脖頸側面,一個被衣領半遮半掩、極其微小的、幾乎被青紫色掩蓋的暗紅色針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