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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滄溟譯

第二章鬼舶迷賬

滄溟港的夜,褪去了白日的喧囂與燥熱,卻并未真正沉睡。咸濕的海風(fēng)卷著遠處漁火明滅的微光,吹過空寂的碼頭,拂動停泊巨船纜繩發(fā)出的輕微嗚咽。白日里車水馬龍的市舶司衙門,此刻只余下幾點孤燈,映照著青灰色高墻投下的巨大、沉默的陰影。

一輛蒙著黑布的囚車,在數(shù)十名持刀執(zhí)戟、神情肅殺的巡丁嚴(yán)密護衛(wèi)下,悄無聲息地碾過空曠的碼頭石板路,車輪滾動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最終停泊在一處偏僻的、遠離主港區(qū)的廢棄棧橋旁。

棧橋盡頭,一艘三桅帆船如同擱淺的幽靈巨獸,靜靜伏在墨色的海面上。船身吃水線以上的部分,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滑膩的青黑色海苔和藤壺殼,斑駁的船板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腐朽的油光。幾處巨大的破洞猙獰地撕裂著船舷,黑洞洞的,仿佛巨獸無聲張開的嘴。整艘船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混合了腐爛海藻、鐵銹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年腥氣的味道,令人作嘔。船頭隱約可見一個被侵蝕得模糊不清的異域文字船名標(biāo)記,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詭異。這便是那艘聲名狼藉、令海商們談之色變的“鬼舶”。

“下錨!封鎖所有出口!火把!”市舶司提舉宋延的聲音在寒涼的夜風(fēng)中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他一身深緋色官袍,外罩玄色披風(fēng),面色沉凝如水,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這艘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破船。

火光驟然亮起,數(shù)十支熊熊燃燒的火把被巡丁高高擎起,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著,瞬間撕裂了棧橋和鬼舶周圍的濃重黑暗,也將船上那破敗腐朽的細節(jié)暴露無遺。火光映照下,甲板上散落的碎裂木桶、生銹的鐵鏈、以及大片深褐色、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漬,更添幾分陰森。

被巡丁粗暴地從囚車?yán)锿献聛淼拇洗螅莻€身材矮壯、皮膚黝黑如炭、滿臉橫肉的漢子。他穿著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油膩短褂,赤著腳,腳踝上鎖著沉重的鐵鏈,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嘩啦的刺耳聲響。火光映在他臉上,那雙渾濁的眼珠子不安地轉(zhuǎn)動著,充滿了驚懼和一種近乎野獸般的絕望。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那艘鬼影憧憧的破船時,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含糊的、意義不明的低吼,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若非兩個彪悍巡丁死死架住,幾乎要癱軟在地。

“押上去!”宋延一聲令下。

巡丁們?nèi)缋撬苹ⅲ妻菐缀鯚o法邁步的船老大,踏上了那吱嘎作響、仿佛隨時會斷裂的棧橋木板,一步步逼近那艘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鬼舶。鐵鏈拖地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

沈硯清跟在宋延身后稍側(cè)的位置,同樣披著一件素色薄披風(fēng),遮住了青色的官袍。夜風(fēng)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fā),帶來刺骨的寒意。她面色平靜,目光卻如寒潭般深邃,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棧橋木板上新鮮的拖拽痕跡、船舷邊幾處明顯是新近造成的刮蹭、還有空氣中那股越來越濃烈、令人窒息的混合怪味。

踏上鬼舶那粘膩濕滑的甲板時,腳下傳來一種令人不適的綿軟感,仿佛踩在腐爛的巨獸皮肉之上。那股混雜著腐臭、鐵銹和某種奇異甜腥的味道更加濃烈,直沖鼻腔。

“搜!”宋延再次下令,聲音在空曠的船艙里激起沉悶的回響。

巡丁們立刻分散開,火把的光芒搖曳著,爭先恐后地涌入下方黑洞洞的貨艙入口,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船體內(nèi)激起一陣陣空洞的回響。

沈硯清沒有立刻隨眾人下去。她的目光被甲板中央一個巨大的、被利器劈開的破木箱吸引。箱體碎裂,里面散落出一些黑乎乎、黏成一團的塊狀物,散發(fā)著更加濃郁的、奇異的甜腥氣。她緩步上前,借著近處巡丁手中火把跳動的光芒,蹲下身,伸出帶著薄絹手套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塊散落在木箱邊緣的暗紅色、半透明的結(jié)晶。

那結(jié)晶只有米粒大小,在火光下折射出妖異的暗紅色光澤,觸手冰涼。她湊近鼻尖,輕輕嗅了一下。

一股極其濃烈、霸道、帶著強烈穿透性的奇異甜香,混合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腥氣,瞬間沖入她的鼻腔,直抵天靈蓋!那香氣甜膩得令人發(fā)暈,卻又隱隱帶著一種讓人心神不寧的燥熱感。

沈硯清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抖,瞳孔驟然收縮!

這味道…她曾在父親珍藏的、一本來自遙遠西域的奇物志孤本插圖上讀到過描述!圖旁標(biāo)注著兩個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古篆小字——龍腦!

龍腦香!朝廷明令禁絕、價比黃金、只供皇室御用、嚴(yán)禁私運的頂級香料!更是某些方士煉制秘藥、惑亂人心的關(guān)鍵引子!私藏販運,形同謀逆!

她猛地抬頭,看向身旁的宋延。

宋延顯然也聞到了這股霸道的異香,臉色在跳動的火光下變得極其難看。他大步走過來,目光銳利如刀,死死盯著沈硯清指尖那點暗紅結(jié)晶,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雷霆般的震怒:“沈通譯!這是…?!”

沈硯清迅速將那點結(jié)晶用特制的油紙包好,收入袖袋,站起身,迎上宋延驚疑不定的目光,聲音沉靜卻清晰地吐出三個字:“龍腦香。”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宋延耳邊炸響。他臉上的肌肉瞬間繃緊,眼神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厲色:“禁物!怎敢…怎敢出現(xiàn)在此地?!”他猛地轉(zhuǎn)向那被巡丁死死按在艙壁上的船老大,厲聲喝道:“說!這些禁物從何而來?運往何處?同伙是誰?!”

那船老大被宋延飽含殺氣的目光一刺,本就抖如篩糠的身體猛地一軟,徹底癱倒在地,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面對宋延的逼問,他卻像是突然啞巴了,只是拼命地搖頭,眼神驚恐地亂瞟,嘴里卻猛地迸發(fā)出一連串急促、怪異、帶著濃重喉音和卷舌的陌生音節(jié),如同野獸絕望的嘶鳴!

“¥%……&!@#……&!”那語言極其拗口生僻,音節(jié)短促爆裂,充滿了原始而野蠻的力量感,絕非常見的波斯、大食或天竺語系!

押著他的巡丁面面相覷,完全聽不懂。宋延身后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通事皺著眉側(cè)耳傾聽片刻,也茫然地搖了搖頭:“大人…這…這不是小人聽過的任何一國番語…像是…像是深山野林里未開化的土語?”

宋延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這船老大竟用無人能懂的土語裝瘋賣傻!他強壓著怒火,目光掃過沈硯清:“沈通譯?”

沈硯清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船老大那因驚恐而扭曲的臉上,反而如同最精準(zhǔn)的探針,一寸寸掃視著他癱倒的艙壁附近。那艙壁布滿厚厚的污垢和陳年水漬,但在火把光芒的斜照下,一處靠近甲板地面的位置,幾道極其新鮮的、深而銳利的刮痕,突兀地闖入她的眼簾!

那刮痕…三道筆直的刻痕,等距排列,末端交匯于一點——赫然是一個被倉促刮擦、試圖掩蓋的等邊三角形輪廓!與她袖中那枚來自尤素福袖口的三角徽記碎片,形態(tài)如出一轍!

沈硯清的心臟猛地一沉。果然!這艘鬼舶,與那神秘的三角徽記脫不了干系!這刮痕如此新鮮,顯然是近期有人在此處匆忙銷毀標(biāo)記留下的!是船老大?還是另有其人?

她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微微蹙眉,對宋延道:“大人,此人言語詭譎難辨,似非通譯可解。不如先將其押回,嚴(yán)加看管。當(dāng)務(wù)之急,是徹查船艙,看能否找到賬簿或其它線索。”

宋延深吸一口氣,知道沈硯清所言在理。他狠狠瞪了一眼癱軟在地、兀自發(fā)出無意義怪叫的船老大,揮了揮手:“押下去!嚴(yán)加看管!若再裝瘋賣傻,大刑伺候!”

巡丁粗暴地將那仍在胡言亂語的船老大拖拽起來,鐵鏈嘩啦作響,拖向棧橋。船老大被拖走時,那雙渾濁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鉤子,死死剜了沈硯清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驚懼。

“下艙!”宋延不再看那船老大,率先走向通往下方黑暗貨艙的陡峭木梯。

沈硯清緊隨其后。貨艙內(nèi)的氣味更加污濁難聞,混雜著積水、腐爛物和那股若有若無的龍腦甜腥。巡丁們舉著火把,正在緊張地翻檢著堆積如山的破爛貨物:霉?fàn)€的布匹、碎裂的廉價陶器、銹蝕的鐵塊…一片狼藉。

“大人!這里!”一名巡丁在貨艙最深處一堆破爛麻袋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硬物。

宋延和沈硯清立刻上前。巡丁用刀小心地割開油布,露出里面一本用厚實牛皮紙裝訂、邊緣已磨損卷曲的賬簿。封皮上沒有任何字跡,只有一片深褐色的污漬,散發(fā)著鐵銹般的腥氣。

宋延接過賬簿,就著火把的光,迅速翻看起來。沈硯清站在他身側(cè),目光同樣落在泛黃的紙頁上。賬簿記錄混亂不堪,字跡潦草,夾雜著各種奇怪的符號和簡筆圖畫,顯然記賬者文化不高,且刻意隱瞞。條目多是些尋常的、價值低廉的土產(chǎn)雜貨:檳榔、棕櫚葉、粗鹽、劣質(zhì)熏香……數(shù)量、日期都模糊不清。

宋延越翻臉色越沉,這本賬簿混亂得如同天書,幾乎毫無價值。他耐著性子翻到中間一頁,目光掃過一行記錄:“癸未年七月初三,收海州腌鲞魚拾箱,付銀叁拾兩。”

腌鲞魚?宋延眉頭緊鎖。海州腌鲞魚是低賤貨色,一箱頂天不過二兩銀子,十箱三十兩?這價格明顯虛高得離譜!而且這記錄夾雜在一堆破爛貨品中,顯得格外突兀。

沈硯清的視線也落在這行字上。海州腌鲞魚…她的心念電轉(zhuǎn)。趙胡子的船,運的不就是海州腌鲞魚?尤素福袖口的三角徽記碎片…鬼舶上發(fā)現(xiàn)的龍腦香…父親筆記上的警示符號…還有眼前這行明顯有問題的腌魚記錄!這些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點,被“腌鲞魚”這三個字,隱隱地串聯(lián)了起來!

她的指尖在袖中輕輕捻動,仿佛在觸摸那枚冰冷的三角徽記碎片。目光卻死死盯著賬簿上“腌鲞魚拾箱”那幾個潦草的字跡。不對,這墨色…似乎比前后幾行要新一些?而且,這行字跡下方的紙面,隱約透出一點極淡的、被墨跡覆蓋的印痕輪廓?

一個大膽的念頭瞬間閃過腦海!

“大人,”沈硯清的聲音在寂靜的貨艙里響起,帶著一種奇特的冷靜,“可否將此頁賬簿,借下官一觀?”

宋延正為這混亂的賬簿和虛高的價格惱怒,聞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將賬簿遞了過去。

沈硯清接過賬簿,沒有立刻去看那行腌魚記錄,而是迅速從自己隨身攜帶的、用于記錄翻譯要點的皮囊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扁圓瓷盒。她打開盒蓋,里面是半盒細膩的、灰白色的粉末——這是用來吸去文書上多余墨漬的吸墨粉,市舶司通譯常備之物。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取了一點點粉末,極其均勻、輕緩地,灑在那行“腌鲞魚拾箱”的字跡上,尤其是覆蓋著下方印痕的區(qū)域。

宋延和周圍的巡丁都屏息看著她的動作,不明所以。

細密的粉末如同初雪,覆蓋在墨黑的字跡上。沈硯清用指尖,以極其輕柔、如同羽毛拂過的力道,在灑了粉的區(qū)域,極其緩慢地、順著一個固定的方向,來回摩挲了幾下。

奇跡發(fā)生了!

在灰白色粉末的吸附和摩擦下,“腌鲞魚拾箱”那幾個新墨寫就的字跡邊緣,墨色似乎被帶走了一點點,變得略淡。而更關(guān)鍵的是,在墨跡之下,被刻意掩蓋的印痕,在粉末的襯托下,竟然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

那是一個半圓形的、帶著復(fù)雜齒輪狀邊緣的凹痕!凹痕內(nèi)部,似乎還有幾道細微的、斷裂的刻線!

沈硯清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渾身的血液都幾乎凝固!

這個輪廓…這個殘缺的齒輪邊緣…她太熟悉了!

父親沈知遠,那個視若珍寶的貼身銅符!半個巴掌大小,黃銅鑄造,正面是繁復(fù)的星圖與海浪紋,背面邊緣正是這種獨特的齒輪狀設(shè)計!父親曾玩笑說,那是開啟某處“海上秘庫”的鑰匙另一半的印記。他失蹤后,那枚銅符也隨之消失,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絲絨袋子!

此刻,這枚本應(yīng)隨著父親一同沉入深淵的銅符印記,竟以如此詭異的方式,出現(xiàn)在一艘走私龍腦香的鬼舶賬簿上!被一筆虛高的“腌鲞魚”交易記錄所掩蓋!

這絕不是什么腌魚交易!這是…這是用那枚失蹤的銅符作為某種憑信或印記,完成的一筆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

巨大的震驚和冰冷的恐懼如同海嘯般瞬間席卷了沈硯清!她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拿著賬簿的手不劇烈顫抖。她猛地抬頭看向宋延,聲音因為極力壓制而顯得有些緊繃:“大人!您看這印記!”

宋延湊近,借著火把的光芒,也看清了那粉末下顯現(xiàn)出的、清晰的半圓形齒輪凹痕。他雖不知這印記的具體含義,但沈硯清那驟然變化的臉色和這印記出現(xiàn)在此處的詭異,足以讓他意識到事情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復(fù)雜和兇險!

“這是何物?”宋延的聲音也凝重起來。

“下官…不知。”沈硯清迅速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翻騰的驚濤駭浪,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沉靜,“但此印記出現(xiàn)在賬簿上,且被刻意用虛假交易掩蓋,必與船上私運的禁物脫不了干系!此物,或許才是關(guān)鍵線索!”

她不動聲色地將賬簿合攏,遞還給宋延,指尖卻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袖中,那枚冰冷的三角徽記碎片和父親銅符印記帶來的雙重寒意,如同毒蛇般纏繞著她的心臟。

宋延接過賬簿,看著那頁紙,臉色變幻不定,最終沉聲道:“將此賬簿,連同方才發(fā)現(xiàn)的龍腦香結(jié)晶,列為重證,即刻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動!繼續(xù)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更多線索!”

搜查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鬼舶如同一個被掏空了內(nèi)臟的腐朽巨獸,除了那本詭異的賬簿和少量殘留的龍腦香結(jié)晶,再未發(fā)現(xiàn)更多有價值的線索。船體破敗不堪,處處透著一股被遺棄和刻意破壞的氣息。空氣中那股混合的怪味,似乎也隨著搜查的深入,變得更加濃烈而令人不安。

當(dāng)沈硯清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帶著一身難以消散的腐朽和甜腥混合氣味,終于回到位于港口后巷那處低矮、潮濕、終年彌漫著淡淡霉味的自家小院時,東方的天際已經(jīng)透出了一抹極其微弱的蟹殼青。

小院靜悄悄的,只有廂房里透出一點昏黃如豆的燈火。那是母親守著弟弟的房間。

沈硯清輕手輕腳地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反身閂好。她剛想松一口氣,先去水缸邊打點水洗去臉上的疲憊和那令人作嘔的氣息——

“咳咳…咳咳咳…嘔…”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烈嗆咳聲,猛地從廂房里爆發(fā)出來!那咳嗽聲如此劇烈、急促,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破鑼音,中間還夾雜著痛苦的干嘔聲!

沈硯清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是硯舟!

她幾乎是撲到廂房門口,一把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昏暗的油燈光線下,弟弟沈硯舟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單薄的被子被踢開了一半。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卻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瘦弱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咳嗽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小小的身體痛苦地弓起,像一只離水的蝦米。母親周氏頭發(fā)散亂地跪坐在炕邊,一手不停地、徒勞地拍著兒子的后背,一手緊緊捂著自己的嘴,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著絕望的嗚咽。昏暗的光線下,母親指縫間,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沒來得及擦凈的、暗紅色的痕跡!

而就在炕沿邊的小幾上,赫然放著一碗顏色深褐、散發(fā)著濃烈苦澀氣味的湯藥!藥汁幾乎還是滿的,顯然一口未動!

“硯舟!”沈硯清幾步搶到炕邊,冰涼的手指觸碰到弟弟滾燙的額頭,那溫度燙得她指尖一縮。她看著弟弟咳得幾乎背過氣去、唇邊甚至溢出了一縷帶著血絲的涎水,只覺得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藥…藥怎么沒喝?”她猛地抬頭看向母親,聲音因為焦急和恐懼而有些變調(diào)。

周氏抬起淚眼婆娑的臉,嘴唇哆嗦著,還未說話——

“砰!”

一聲毫不客氣的推門聲在寂靜的院子里炸響!緊接著,一個尖利刻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穿透了薄薄的窗紙,清晰地送了進來,帶著一股濃烈到刺鼻的劣質(zhì)脂粉氣和藥材的苦味:

“喲!沈姑娘,這是剛回來吶?貴人事忙,可叫老婆子我好等!”

是隔壁仁濟堂的王娘子!她竟然直接闖進了院子!

沈硯清猛地站起身,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沖散了疲憊。她示意母親照看好弟弟,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拉開了廂房的門。

王娘子那胖墩墩的身影就堵在狹窄的堂屋門口,叉著腰,擋住了門外那點可憐的微光。她臉上依舊堆著那層浮油似的假笑,但眼神里的不耐煩和輕蔑已經(jīng)毫不掩飾。她手里還拎著一個空藥罐,故意在門框上磕了磕,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王掌柜,夜深了,有何貴干?”沈硯清的聲音冷得像冰,一步踏出廂房,反手帶上了門,將弟弟那令人心碎的咳喘聲隔絕在內(nèi)。

“貴干?”王娘子夸張地拔高了調(diào)門,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硯清臉上,“沈姑娘,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日落之前,藥資必至?這話可是您親口說的!老婆子我眼巴巴等到現(xiàn)在,連個銅板的影子都沒見著!怎么著?拿我開涮呢?”

她往前逼近一步,那股混雜著藥材和廉價脂粉的濃烈氣味熏得沈硯清幾乎窒息。

“您在市舶司當(dāng)差,端的是金飯碗!可我們小老百姓,指著這點藥錢活命呢!您看看這都什么時候了?雞都快叫了!令弟那藥,那可是救命的玩意兒!您今早賒走的方子里,光那三錢上好川貝,就值二兩銀子!還有那老山參須,那可是吊命的仙草!您倒好,拖著不給錢,藥也不給令弟喝?怎么?是嫌我仁濟堂的藥不好,還是覺得老婆子我好欺負?!”

她越說越激動,聲音在寂靜的凌晨格外刺耳,唾沫橫飛:“我可告訴您,沈姑娘!今兒這錢,您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不然,我這就去市舶司衙門口敲鑼打鼓,讓提舉大人和滄溟港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評評理!看看您這位吃著皇糧的女官大人,是怎么欠著救命藥錢不還,眼看著親弟弟咳血也不管的!”

“咳血”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硯清心上!她袖中的手瞬間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看著王娘子那張唾沫橫飛、寫滿了市儈與逼迫的臉,聽著廂房里弟弟那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一股巨大的、無處宣泄的悲憤和冰冷的絕望幾乎要將她淹沒。

錢!她需要錢!現(xiàn)在就要!

鬼舶的謎團,父親的銅符印記,袖中的三角徽記碎片…所有的一切,在弟弟痛苦的咳喘和王娘子刻毒的逼債面前,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沈硯清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看著王娘子,眼神里最后一點溫度也褪盡了,只剩下一種冰封般的沉靜:“王掌柜,藥資不會少你分毫。明日午時之前,必送到你柜上。現(xiàn)在,請你離開。”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仿佛冰層下涌動的暗流。

王娘子被她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寒,那油滑的假笑僵在了臉上。她還想再說什么,但沈硯清那冰封的眼神讓她下意識地退縮了半步,嘴里嘟囔著:“哼!明日午時!這可是你說的!要是再賴賬…哼!”她悻悻地剜了沈硯清一眼,又故意把空藥罐在門框上重重一磕,這才扭著肥碩的腰身,罵罵咧咧地晃出了院門。

院門被重重地摔上。

沈硯清背靠著冰冷的廂房門板,聽著門內(nèi)母親壓抑的啜泣和弟弟那令人心碎的、仿佛永無止境的咳喘,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吞沒。

就在這時,她一直緊握的左手,掌心被汗浸透的地方,傳來一點堅硬紙張的觸感。

她猛地睜開眼,攤開手掌。

掌心靜靜躺著一個被捏得有些變形的、卷成小筒的粗糙紙卷。正是昨日傍晚,那個擦肩而過的水手塞進她手里的東西!

在經(jīng)歷了鬼舶的詭譎、龍腦香的驚心、父親銅符印記的震動、弟弟病情的惡化、王娘子刻毒的逼債之后,她幾乎忘了這個紙卷的存在。

一股強烈的直覺攫住了她!她幾乎是顫抖著,借著廂房窗戶透出的微弱燈光,迅速展開了那個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紙卷。

紙上沒有任何稱呼落款,只有一行歪歪扭扭、墨跡濃淡不均、顯然是倉促寫就的漢字:

“西街駱駝巷尾,啞巴書鋪。高價求譯占城古卷,事急,勿問來路,天亮前至。”

占城古卷?高價?天亮前?

沈硯清的目光死死釘在“高價”兩個字上,又猛地轉(zhuǎn)向廂房緊閉的門扉,門內(nèi)弟弟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如同重錘,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

天邊,那抹蟹殼青正迅速地擴大、變亮,黎明即將到來。

恰恰夜郎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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