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巷,蜷縮在滄溟港西側最曲折幽深的褶皺里,如同陽光照不到的潮濕苔蘚。狹窄的青石板路被兩側歪斜欲倒的木板房擠壓得僅容一人通過,終年彌漫著一股霉爛木頭、廉價脂粉和不知名腌漬物的混合氣味。天光被高聳的屋檐切割成吝嗇的細線,即使日頭高懸的正午,巷子里也昏暗如同黃昏。
巷尾,一間門臉低矮得幾乎要貼著地面的鋪子,門楣上掛著一塊被油煙熏得烏黑、字跡模糊的木匾,勉強能辨出“墨痕齋”三個字。門板緊閉,窗紙破了好幾個洞,里面黑洞洞的,透不出一絲光亮,寂靜得如同墳墓。這便是那神秘紙卷上所指的“啞巴書鋪”。
沈硯清裹著一件半舊的靛藍粗布斗篷,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快步穿過巷子里那些倚門嗑瓜子、目光渾濁探究的老嫗和赤膊閑漢的打量,徑直來到墨痕齋門前。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掌心被袖中那卷粗糙的占城古卷硌得生疼。昨夜弟弟硯舟咳到幾乎昏厥的模樣和母親絕望的啜泣猶在眼前,王娘子那句“曝其名于市”的刻毒威脅更是如同懸頂之劍。這“高價”的私活,是她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抬手,屈指在緊閉的門板上叩了三下。聲音在寂靜的巷尾顯得格外清晰。
“篤、篤、篤。”
沒有回應。只有巷口隱約傳來的叫賣聲和不知誰家孩子的哭鬧,更襯得此地的死寂。
沈硯清耐著性子,又加重力道叩了三下。
“篤!篤!篤!”
這次,門內終于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有人拖著腳在走動。接著是門閂被拉開時艱澀的“嘎吱”聲。緊閉的門板向內拉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股濃烈到嗆鼻的陳年紙張霉味、劣質墨汁和灰塵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門內光線昏暗到了極點,只能勉強看到一個佝僂、模糊的黑影站在門后陰影里。
沒有言語。一只枯瘦如同鷹爪、布滿深褐色老人斑的手,從那片濃稠的黑暗中伸了出來,掌心向上,無聲地攤開在沈硯清面前。
動作僵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索取意味。
沈硯清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緊張和疑慮,迅速從袖中取出那卷用粗糙草紙包裹的占城古卷,輕輕放在那只枯瘦的手掌上。
那只手立刻收了回去,如同受驚的蝸牛縮回殼中。門內的黑影似乎低頭查看了一下,片刻后,那只枯瘦的手再次伸出,這次遞過來的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冊子封皮是某種硬質的樹皮,紋理粗糙,邊緣磨損得厲害。同時,一個沉甸甸、入手冰涼的小布袋也被塞進了沈硯清手里——是定金。
依舊沒有任何言語。那只手很快縮回,緊接著,門板便在她面前“砰”地一聲關上了!力道之大,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鬼魅交易,沒有一句對白,只有那只枯瘦的手和無聲的傳遞。墨痕齋再次陷入死寂,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沈硯清捏著那本薄薄的樹皮冊子和沉甸甸的布袋,在原地怔了一瞬。她下意識地掂了掂布袋的分量,里面至少是二十兩上好的雪花銀!遠超尋常翻譯的報酬!這“高價”二字,果然不虛。
她迅速將冊子藏入懷中,將錢袋貼身收好,不再停留,轉身快步融入了駱駝巷深處更幽暗的岔路。直到確認身后無人跟蹤,她才在一處堆滿破籮筐的死角停下腳步,借著高處一線微弱的天光,屏住呼吸,翻開了那本樹皮冊子。
冊子內頁是泛黃發脆的古老紙莎草,上面用一種深褐色的、類似血液干涸后的顏料,書寫著密密麻麻、扭曲如蛇行蟲爬的占城古文字。字形奇特,筆畫間充滿了詭異的彎折和點狀符號,與她所知的任何一種占城通行文字都迥然不同!更詭異的是,在那些扭曲文字的間隙,還夾雜著一些用極細的炭筆勾勒出的、意義不明的簡筆圖案:纏繞的蛇、斷裂的船桅、滴血的彎刀、還有…一個被反復涂抹、卻依然能看出輪廓的等邊三角形!
沈硯清的心猛地一沉!這絕非普通的古籍!這些圖案,尤其是那個三角符號,讓她瞬間聯想到袖中那枚來自尤素福的徽記碎片和鬼舶艙壁上的新鮮刮痕!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她強壓下翻涌的驚疑,將冊子翻到中間一頁。那里的文字相對清晰一些,旁邊空白處,用另一種稍顯工整的占城文字寫著一行小字注釋,像是后人添加的翻譯提示。
注釋寫道:“L?inguy?nc?ath?nbi?n:K?ph?nb?is?chìmxu?ng?áy??id??ng,x??ngc?tb?cám?pg?mnh?m...”(海神的詛咒:背叛者將沉入海底,尸骨被鯊魚啃噬…)
沈硯清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瞬間鎖定了注釋中那個關鍵詞組——“K?ph?nb?i”(背叛者)。這個詞組,正是破解整篇詛咒密信的關鍵鑰匙之一!它的發音特征、在占城古語中的特殊變調規則、以及在不同方言區的微妙差異,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語言天賦里。
她迅速合上冊子,貼身藏好。有了這關鍵提示,破譯那卷真正的占城古卷,把握便大了許多。她必須立刻趕回家,在弟弟下一次咳喘發作前,完成這份要命的翻譯,拿到剩下的錢!
然而,當她緊趕慢趕,終于回到自家那扇低矮院門前時,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廉價香燭焚燒的氣味,混合著街坊鄰居壓抑的議論聲,如同冰冷的污水般潑面而來!
院門虛掩著。門板上,被人用醒目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猩紅色劣質油漆,歪歪扭扭地刷上了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欠債不還天理難容!”
那油漆還未干透,正順著粗糙的木紋緩緩向下流淌,如同幾道猙獰的血淚!
沈硯清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眼前瞬間發黑!她一把推開院門!
小小的院子里,一片狼藉。水缸被砸破了一個角,渾濁的水流了一地。墻角母親精心侍弄的幾盆草藥被連根拔起,蔫蔫地扔在泥水里。更刺目的是,院子中央那棵半枯的石榴樹下,竟然被人胡亂插上了三支還在冒著嗆人青煙的白蠟燭!燭淚滴落在泥土上,凝結成丑陋的疙瘩。
母親周氏癱坐在堂屋門檻上,頭發散亂,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地望著那幾支燃燒的蠟燭,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廂房里,弟弟硯舟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像破舊的風箱,一下下撕扯著黎明死寂的空氣。
“娘!”沈硯清撲過去,一把扶住母親冰冷顫抖的身體。
周氏像是被這一聲驚醒,空洞的眼神緩緩聚焦在女兒臉上,淚水如同決堤般洶涌而出,她死死抓住沈硯清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聲音嘶啞破碎:“清…清兒…他們…他們砸門…潑漆…點白蠟…咒…咒你弟弟死啊…!王…王娘子帶人干的…說…說再不還錢…就…就…”她恐懼得說不下去,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曝其名于市!”一個尖利囂張的聲音在院門口響起!
只見王娘子叉著腰,像一尊兇神惡煞的門神堵在那里。她身后還跟著兩個流里流氣、敞著懷的閑漢,正抱著胳膊,一臉看好戲的獰笑。
王娘子那張胖臉上此刻沒有絲毫笑意,只有赤裸裸的狠厲和得意:“沈姑娘!這白蠟的滋味如何?這可是我們滄溟港的規矩!欠著救命錢不還,還拖著不給病人吃藥,這就是報應!老天爺都看著呢!”
她往前一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硯清臉上:“我今兒就把話撂這兒!日落之前,看不到剩下的三十兩藥錢,老娘我就敲鑼打鼓,把你沈家欠債不還、刻薄病弟的‘美名’,從駱駝巷一路宣揚到市舶司衙門口!讓提舉大人和滿港的人都瞧瞧,你這位女通譯使大人,是個什么貨色!”
“哦,對了,”她像是想起什么,嘴角咧開一個惡毒的笑,故意拔高了聲音,沖著廂房的方向喊道,“沈小哥兒,你可得撐住了啊!你阿姐心狠,舍不得給你買藥,你黃泉路上慢點走,等等她,姐弟倆也好有個伴兒!哈哈哈!”
廂房里硯舟的咳嗽聲驟然加劇,伴隨著一聲痛苦的、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嗚咽!
“你住口!”沈硯清猛地抬頭,眼底瞬間布滿了駭人的血絲!一股冰冷的、從未有過的暴怒如同巖漿般在她胸腔里炸開!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殺意!袖中的手猛地攥緊,指甲刺破掌心,溫熱的液體滲出,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她死死盯著王娘子那張因惡毒而扭曲的臉,一字一句,聲音冷得如同九幽寒冰,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決絕:“錢,日落之前,一文不少給你。現在,帶著你的人,滾出去。再敢踏進此院一步,咒我弟弟一句——”
她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發出的凜冽寒意竟讓王娘子和那兩個閑漢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我沈硯清,拼著這身官袍不要,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獄!”
那最后三個字,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狠狠釘入王娘子的耳膜。她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看著沈硯清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一股莫名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她毫不懷疑,眼前這個看似單薄的女官,此刻是真的敢拼命!
“哼…哼!算你狠!”王娘子色厲內荏地梗著脖子,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日落!就等到日落!到時候要是見不到錢…哼!我們走!”她不敢再停留,帶著兩個同樣被沈硯清氣勢所懾的閑漢,灰溜溜地擠出院門,臨走還不忘把那扇破門摔得震天響。
院子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白蠟燭燃燒時發出的嗶剝輕響,和廂房里硯舟壓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咳喘。
沈硯清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著,過了好一會兒,那股幾乎要焚毀理智的怒火才被強行壓回冰封的深淵。她轉身,扶起癱軟的母親,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娘,別怕。錢,我會弄到。藥,也會有的。您先照顧硯舟。”
她將袖中那個沉甸甸的、裝著二十兩銀子的布袋塞進母親冰涼的手里:“這是定金,您先收好。剩下的…等我回來。”說完,她不再看母親含淚的眼,也強迫自己不去聽弟弟那撕心裂肺的咳喘,快步走進自己那間狹小簡陋的臥房,反手閂上了門。
必須立刻完成翻譯!拿到剩下的錢!沒有時間了!
她點亮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狹小的空間。她從懷中取出那卷粗糙草紙包裹的占城古卷,小心翼翼地攤開在缺了角的木桌上。泛黃的古老紙莎草卷散發著濃烈的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異藥草氣息,上面密密麻麻的扭曲文字和詭異圖案在燈下更顯猙獰。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所有雜念摒除。指尖蘸了點清水,開始全神貫注地辨識那些如同鬼畫符般的占城古文字。口中無聲地默念著,大腦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飛速運轉,將那些扭曲的筆畫與記憶中龐大的語言庫進行比對、拆解、重組。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沈硯清伏案的身影拉長、扭曲在斑駁的土墻上。窗外,天色由蟹殼青漸漸轉為灰白,市井的喧囂如同漲潮般,由遠及近地涌來。
不知過了多久,沈硯清布滿血絲的眼中驟然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她找到了!在古卷后半段一處被刻意涂抹的段落邊緣,她捕捉到了一組極其隱晦、用特殊縮略符號表達的占城古語詞組!其發音結構、變調規律,與啞巴書鋪那本冊子上注釋的“背叛者”(K?ph?nb?i)一詞,在某種生僻的占城山地部落方言中,有著驚人的吻合!
找到了這把關鍵的鑰匙,后面阻塞的路徑瞬間豁然開朗!那些扭曲的文字如同被馴服的毒蛇,在她眼前逐漸顯露出陰毒的獠牙!這根本不是什么海神詛咒的古籍,而是一封用古老密語寫就的告密信!內容直指滄溟港內某位位高權重的“林大人”,指控其背叛盟約,私吞了一筆巨大的“海貨”(走私贓物),并暗示其與一股擁有“三角標記”的神秘勢力勾結!
三角標記!又是它!
沈硯清的心跳如擂鼓!她強壓著激動,蘸墨提筆,手腕懸停,用最工整清晰的昭國文字,在隨身攜帶的素箋上,飛快地書寫下破譯出的核心內容。每一個字落筆,都仿佛重若千鈞。
當最后一個字落下,窗外已天光大亮。刺眼的陽光透過破窗紙的縫隙射入,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沈硯清吹干墨跡,將翻譯好的素箋仔細折好,連同那卷危險的占城古卷,重新用草紙包裹嚴實。她迅速換上市舶司那身淺青色的女官袍服,將疲憊和血絲深深藏在眼底,推門而出。
院子里,那三支白蠟燭已經燃盡,只剩下幾灘丑陋的燭淚凝固在泥土里,像幾塊無法愈合的傷疤。母親紅腫著眼睛,端著一碗剛煎好的、散發著濃烈苦澀氣味的藥汁,正要進廂房。
“娘,”沈硯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這錢,您收好。”她將另一個裝著十兩銀子的布袋(啞巴鋪主給的定金一共二十兩,她留了一半應急)塞給母親,“剩下的,等我。”
她不敢看母親擔憂的眼神,更不敢聽廂房里弟弟那微弱卻持續的咳喘,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被絕望籠罩的小院。
再次來到駱駝巷尾的墨痕齋,依舊是緊閉的門扉,死一般的寂靜。
沈硯清叩響了門板。
“篤、篤、篤。”
門內很快傳來拖沓的腳步聲。門閂拉開,那道縫隙再次出現。那只枯瘦如同鷹爪的手,無聲地攤開在陰影里。
沈硯清將包裹著古卷和翻譯素箋的草紙卷,穩穩地放在那只手上。
枯瘦的手立刻縮回。門內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紙張翻動的窸窣聲。片刻的死寂后,那只手再次伸出,這次遞過來的,是一個更大、更沉甸甸的布袋!里面是足額的三十兩雪花紋銀!
交易完成!依舊是無聲無息。
就在沈硯清接過錢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銀兩的瞬間——
“咻——啪!”
一道尖銳刺耳的鳴鏑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駱駝巷死水般的寂靜!緊接著,是沉重、整齊、如同悶雷般迅速逼近的腳步聲!
“市舶司緝拿要犯!閑雜人等退避!”
一聲中氣十足的暴喝在巷口炸響!如同驚雷落地!
墨痕齋門內那只枯瘦的手猛地一僵!縫隙后那片濃稠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撞倒了,發出一聲沉悶的碎裂聲響!
沈硯清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反應極快,一把將錢袋塞入懷中,同時猛地側身退開幾步,遠離墨痕齋的門扉,目光銳利地掃向巷口!
只見數十名身穿皂色勁裝、手持明晃晃腰刀的市舶司精銳巡丁,如同黑色的潮水般,瞬間涌入了狹窄的駱駝巷!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色冷峻如鐵,正是宋延的心腹,巡丁隊正張彪!
“圍住墨痕齋!一只蒼蠅也不許飛出去!”張彪厲聲下令,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巷尾,當看到身著青色官袍、站在墨痕齋不遠處的沈硯清時,眼中明顯閃過一絲錯愕。“沈通譯?您怎么在此?”
沈硯清心中念頭飛轉,面上卻已恢復了慣常的沉靜,微微頷首:“張隊正。下官奉命追查線索,恰好途經此地。”
張彪顯然有更要緊的事,無暇深究,只匆匆一點頭,便指揮手下如狼似虎地撲向墨痕齋那扇緊閉的破門!
“砰!砰!砰!”沉重的撞門聲如同擂鼓!
“開門!市舶司辦案!再不開門,格殺勿論!”巡丁的怒吼聲震得屋檐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門內死寂一片,毫無回應。
“撞開!”
隨著張彪一聲令下,幾個彪悍的巡丁抬著沉重的撞木,狠狠撞向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板!
“轟隆——!”
一聲巨響,木屑紛飛!墨痕齋那扇破敗的門板被整個撞塌!
濃烈的灰塵混合著紙張霉味撲面而出!巡丁們如潮水般涌了進去!
沈硯清站在巷中,目光緊緊盯著那黑洞洞的門口。她看到巡丁們舉著火把沖進去,里面瞬間傳來翻箱倒柜、器物碎裂的巨大聲響和呼喝聲。然而,僅僅過了片刻,里面便傳來巡丁錯愕的驚呼:
“隊正!人…人不見了!后窗開著!”
“有地道!這老鬼溜了!”
“搜!仔細搜!看看有沒有密道機關!”
沈硯清的心沉了下去。那啞巴鋪主,果然不簡單!能在市舶司重重包圍下瞬間消失,絕非等閑之輩!自己卷入的這灘渾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濁!
就在這時,一個巡丁手里抓著一本破舊的冊子,從煙塵彌漫的鋪子里沖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絲發現重要線索的興奮:“隊正!在墻角暗格里找到這個!像是…像是賬本?還有這個!”他另一只手里,赫然捏著一枚小小的、深藍色的、用絲線繡成的等邊三角徽記!與她袖中那枚碎片一模一樣!
三角徽記!
沈硯清瞳孔驟然收縮!
張彪接過那冊子和徽記,只掃了一眼,臉色便凝重起來。他翻看那本冊子,眉頭越皺越緊,顯然也發現了其中的異常。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沈硯清,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沈通譯,您方才說…是追查線索至此?不知追查的,是何線索?”
空氣瞬間凝滯。巷子里只剩下巡丁們粗暴搜查的聲響。
沈硯清迎著張彪審視的目光,心念電轉。就在她斟酌著如何應答之際——
“報——!”一個巡丁氣喘吁吁地從巷子另一頭狂奔而來,沖到張彪面前單膝跪地,“隊正!提舉大人急令!昨夜鬼舶上抓獲的那個土人囚犯,在地牢里突然開口說話了!說的全是些嘰里咕嚕、誰也聽不懂的鬼話!提舉大人震怒,命所有通譯立刻前往地牢!尤其是…尤其是精通生僻方言的沈通譯使!”
張彪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三角徽記和賬冊,又深深看了一眼沈硯清,最終一揮手:“知道了!此地留一隊人繼續搜查!其余人,押送搜獲證物,隨我回衙!沈通譯,提舉大人有令,請您即刻隨我前往地牢!”
危機暫時解除。沈硯清暗自松了口氣,面上恭敬應道:“是,下官遵命。”
她跟在張彪和巡丁隊伍后面,快步走出這片散發著腐朽氣息的駱駝巷。懷中的錢袋沉甸甸地貼著肌膚,帶來一絲冰冷的真實感。硯舟的藥錢,終于有了著落。然而,墨痕齋的詭異消失、搜出的三角徽記、還有那突然開口的土人囚犯…如同層層疊疊的陰云,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市舶司地牢,位于衙門最深處的地下。終年不見天日,空氣中永遠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霉爛、屎尿和鐵銹的惡臭。幽暗的火把插在潮濕的石壁上,光芒搖曳不定,將人影扭曲成張牙舞爪的鬼魅。
最深處的重犯囚室,厚重的鐵門被打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一股比外面更加濃烈的惡臭撲面而來!沈硯清忍不住微微蹙眉,抬手用袖口掩住口鼻。
囚室不大,四壁皆是冰冷潮濕的巨石,地面鋪著臟污的稻草。一個矮壯的身影被粗大的鐵鏈鎖在墻壁上特制的鐵環上,正是昨夜鬼舶上抓獲的那個船老大!他低垂著頭,赤著上身,黝黑的皮膚上布滿新舊交疊的鞭痕和污垢,散發出濃烈的汗臭和血腥味。他似乎在昏睡,一動不動。
提舉宋延背著手,面色陰沉地站在囚室中央,旁邊站著幾個同樣神情凝重的屬官和通事。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大人,沈通譯帶到。”張彪上前稟報。
宋延轉過身,目光銳利地落在沈硯清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焦躁和一絲期待:“沈通譯,你來得正好!這蠻子,昨夜還裝瘋賣傻,今日清晨看守換班時,突然開始自言自語,念念有詞!說的全是些無人能懂的鬼話!你且聽聽,可能辨出是何方妖言?”
沈硯清微微頷首,向前走了兩步,在距離那囚犯約一丈遠的地方停下。她屏住呼吸,凝神細聽。
囚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燒的嗶剝聲和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就在眾人等得有些不耐時——
那一直低垂著頭、如同死去的船老大,喉嚨里突然發出一陣極其輕微、如同蛇類吐信般的“嘶嘶”聲。接著,一串低沉、含混、帶著濃重喉音和滑膩卷舌音節的古怪話語,如同夢囈般,從他干裂起皮的嘴唇間斷斷續續地流淌出來。
“…K?ph?nb?i…?nl?i…huy?ttinh…Lam…ch?t…”(…叛徒…食言…血晶…林…死…)
那語言!滑膩、短促、帶著奇異的喉部摩擦音和難以模仿的卷舌!正是占城古語中一種極其生僻、僅流傳于西南部與寮國接壤的深山部落的方言!與啞巴書鋪那本冊子上標注的“背叛者”發音特征,如出一轍!
沈硯清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強迫自己保持絕對的冷靜,耳廓微不可察地輕輕翕動,如同最精密的接收器,捕捉著每一個細微的音節和語調的起伏。她聽懂了!雖然斷斷續續,但那幾個反復出現的核心詞——“叛徒”(K?ph?nb?i)、“食言”、“血晶”、“林”、“死”——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響!血晶?莫非是指…龍腦香?林…是指林大人?!
宋延顯然也聽到了這持續不斷的低語,他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官靴踩在潮濕的稻草上,發出“噗嗤”的悶響。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囚犯,指節因為用力而攥得發白,急促地敲擊著冰冷的鐵欄桿,發出“篤篤篤”的脆響,如同驟雨敲窗,充滿了壓抑的狂躁和極度的不耐。
“他說什么?!”宋延的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尖銳,猛地轉向沈硯清,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沈通譯!可能聽懂?!快說!”
囚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如同聚光燈般,全部聚焦在沈硯清身上。空氣凝滯得仿佛要滴出水來。
沈硯清緩緩抬起眼簾。她沒有立刻回答宋延,目光卻如同最冷靜的探針,不動聲色地掃過囚室濕滑陰冷的角落。就在那囚犯腳邊不遠處,一處布滿深綠色濕滑苔蘚的石壁根部——
三道筆直、深而銳利的刮痕,如同幽靈留下的爪印,清晰地刻在苔蘚覆蓋的石面上!等距排列,末端交匯!又是一個被倉促刻下的、試圖指向什么的三角標記!
袖中的三角徽記碎片仿佛瞬間變得滾燙!鬼舶艙壁…墨痕齋搜出的徽記…啞巴鋪主…占城密信…龍腦香…父親的銅符…還有眼前這土人囚犯口中的“叛徒”、“血晶”、“林”!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個囚室角落里冰冷的三角刮痕,狠狠地、清晰地串聯了起來!指向一個深不可測的陰謀漩渦!
沈硯清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驚濤駭浪。她舌尖無聲地、極其緩慢地復述著剛才聽到的那幾個致命的音節——“K?ph?nb?i…Lam…”(叛徒…林…)
再抬眼時,她的目光已恢復了一貫的沉靜無波,只是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低的凝重和不確定:
“回稟大人。此人言語破碎模糊,口音極為生僻,似是占城西南深山的某種土語。下官…只能勉強辨出幾個反復出現的詞,似乎是…‘背棄’、‘石頭’、‘名字’…還有…一個像是人名的音節,似乎是‘林’?但不敢確定。他神志似乎不清,更像是在…胡言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