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十七年冬至，我射落了南詔人的金雕。
承明十七年的風裹著沙礫撞在玄鐵面甲上，我在云闕關城草垛里瞇起眼睛。南詔人的金雕正在糧倉上空盤旋，第三根尾羽折射著不祥的紫光——那是西域淬毒的孔雀石才會有的色澤。
鐵弓還在掌心發燙，關外朔風卷著沙粒擦過玄鐵面甲。即使是冬日，黃沙依舊漫天飛舞。
一瞬，箭矢破空聲驚起一片寒鴉。
糧倉上的畜生墜在烽燧臺廢墟時，金爪上纏著的染血布條被風抖開半截，露出虎頭紋樣，我后頸胎記突然灼痛。
“是虎符！”副將陳叔滾下馬時崴了腳，捧著布條的手抖得像篩糠。他漆黑的臉突然褪盡血色，仿佛看見二十年前那個血夜——三百御林軍舉著火把圍住沈府，爺爺手中握著的虎符在血泊中碎成三塊。
我扯過布條按進懷里，布條里裹著的是一塊印著獸紋的青銅殘片，青銅獸紋硌的肋骨生疼。遠處傳來駝鈴聲響，商隊金旗上繡著南詔王室獨有的孔雀翎，卻在沙丘后詭異地折向西北。那個方向，是父親昨日剛去巡查的新設糧倉。
“少將軍，圣旨到了！”城樓瞭望塔突然響起銅鉦。我抬頭望見關內騰起狼煙，黃沙漫過的日頭下，一隊懸甲衛正簇擁著明皇儀仗穿過甕城。
父親還在帶兵外出。
陳叔突然死死攥住我的腕甲：“當年虎符案發，先皇后在重陽宴暴斃……”他喉頭發出渾濁的哽咽，目光掃過我腰間玉玨。那是母親留給我的及笄禮，刻著根本不是沈家族徽的纏枝牡丹。
馬蹄聲逼近時，我摸到金雕腹腔里的密信?；鹌嵊∩系捏待埣y在烈日下清晰可辨——這是大內才有的紋樣。
明黃儀仗穿過黃沙，我摸索著虎符殘片上的鷹頭紋，冰涼的青銅紋路與懷中玉玨逐漸同頻震顫。面甲突然收緊，呼吸孔溢進帶著鐵銹味的血氣，這讓我想起七歲那年，母親被玄鐵鏈鎖在冰窖，卻掙扎著將玉玨塞進我嘴里。
“圣旨到——”
太監尖利的尾音被一陣風鳴吞噬，我低頭看著膝蓋下的黃沙。
“陛下有旨，召鎮北將軍之子沈韜沈少將軍即刻入京受封。”
西北糧倉方向突然傳來悶響，沙丘后騰起的黑煙里，隱約有翡翠耳珰的碎光一閃而過。
接過圣旨，我看著隨圣旨飄落的冰裂紋箋，上面赫然是阿娘獨創的簪花小楷：[勿飲宮宴櫻花漿]。
李太監被陳叔迎進帳篷內，我則迅速帶著一隊人馬出發。
戰事一觸即發。
商隊匍匐在沙丘里，帶去的隊伍被他們圍截，我拿著一桿破云槍直沖。
此次敵襲顯然有備而來，我雙手背后做一個一字手勢，很快后方有一小撮人馬趁亂奔走出這個戰場。
我著急望著新設糧倉，西北方向的黑煙越來越大。
一沙丘中反射著翡翠的玉光，我身形一閃，一把彎刀從我面甲前貼過。
那沙丘又冒出百十來號人，赫然一戴紅色面紗的女子飛躍到我馬上。
她欲奪馬，我又怎能如她所愿！
她雙手持著彎刀，這一對彎刀似一對彎月，一會兒是直逼腹部和喉嚨的武器，一會兒像是水面的波紋使人目眩。
這把彎刀在此女手中簡直出神入化，我的破云槍在如此近的距離中難以發力，太過被動。
那彎刀在她手上隨著她手腕翻轉，如花朵般綻放又閉合。我找準時機，奪過一把彎刀。
我的手腕不如她靈活，更遑論馬下十多人將我圍攏助她一臂之力。
可我這少將軍名銜不是白來的！
隨即一手一桿破云槍掃馬下，一手一把彎刀抵抗馬背上的面紗女子。焦灼之際，遠處趕來的商隊駝鈴悠揚，我暗覺不妙。剛才悄然繞過此處，被我命令趕往西北糧倉的一隊人馬赫然出現在商隊之后。
身前，她一把彎刀在兩只手上，更覺變幻莫測，我側身右腿一抬鉗制她的左手，而她以更快的速度將彎刀調換在右手，劈裂了我的面甲。
她的翡翠耳珰在駝鈴中輕響，她指尖撫過我的面甲裂紋：“沈昭將軍可知玄鐵遇血則鳴？“
行軍蟻從她袖口涌出，啃噬沈昭懷中偽裝用的羊皮地圖。沈昭袖箭抵住她的咽喉，箭尖挑落她面紗——那張臉竟與冰窖里瘋癲的母親七分相似。
我愣神片刻，她卻雙腿抬上，一腳蹬我肩膀，一側身左手抽出，飛躍而下。不遠處的商隊直呼她快走。
“阿依莎快上來！”
“思儀公主贈我這只耳珰時，可沒說會養出個帶著鐐銬還債的女兒?！鞍⒁郎Τ瞿赣H特有的梨渦，沙漠忽起狂風，露出她后頸與沈昭同源的火焰胎記。
“沈將軍，有膽你就追上來！”
商隊走進黃沙里，沈昭揮手止住要往前追的士兵。后邊追趕商隊而來的兵馬一并停住腳步。
西北糧倉的黑煙被風卷過，沈昭帶著兵馬向糧倉而去。
來晚了，火焰隨著大風，眨眼間糧倉化為飛煙。
“少將軍，我們趕到時，糧倉已經著火了，那隊冒充商旅的南詔士兵阻攔我們進行滅火，還將一些弟兄扔進了火堆中......”
出列的士兵單膝跪在黃沙上，滿臉汗珠，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曬得發亮，只不過人瘦的面頰已經凹陷了。
這里裝著將士們將近一個月的口糧。
這里水源最為稀缺，若是全部人馬早來興許可以用黃沙撲滅火焰，來的太晚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糧食一點點變作飛煙。
本部的糧倉只剩半月的口糧。
沈昭思索著，腰間一陣細微的刺痛使得她伸手入懷。
剛才射落金雕時得來的虎符殘卷無任何損失，而那份羊皮卷做的地圖卻被啃食出一個口子，被蟻群啃噬的地圖顯出血字——蒼梧。
“少將軍，你看！”
此言引得眾人抬眼望去，糧倉上方冒著的黑煙中，竟然還有一只正在盤旋的金雕。
金雕是南詔人探路和尋覓軍糧的寶貝，沒有追攆他們，他們卻還要折回挑釁。
“南詔人可能就在四周，少將軍務必謹慎?！?/p>
程叔見他們許久未歸，親自率領兵馬往這邊趕來，恰巧碰上。
沈昭抬手命令幾人試圖去壓下火勢，心里雖知是亡羊補牢，但里面還是有士兵困在糧倉。
“能救一個是一個吧?！?/p>
話落，那不甘心的商隊再次浮現在眾人眼前。
阿依莎昂著頭，端坐在駱駝之中，經過剛才一戰的將士們幾乎下意識握緊自己的的刀槍。
“囂張！”
沈昭見不得對面這副嘴臉，腦子一熱便帶人沖上去火拼。哪知對面卻避戰，往后一直退。
“停下！”
沈昭見不對勁，大喝一聲。若是一路追去，恐有伏擊。
“沈將軍，都說你九歲被找回沈府，圣上下旨憐惜沈氏一族血脈，特許你在邊疆隨軍征戰以示沈府忠心，可剛才與你一戰，我似乎看到了舍妹沈昭的影子呢？你是沈府二子沈韜嗎？”
正說著，阿依莎解開臉上新戴的紅色面紗，程叔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阿依莎。
“舍妹還在京城與母親相伴，我同她一母所出自然相像，有什么不對？倒是你，竟然見過舍妹真是令我費解。”
“哈哈哈，看來這玄鐵面甲確實是個好東西！看我今天不摘了它！”
阿依莎說罷踩著駝峰飛躍過來，沈昭牽著韁繩將馬往一旁走著，阿依莎摔在黃沙上，沒能故技重施。程叔眼疾手快將手中大刀立馬橫于她脖頸上，她不甘心的一邊看著沈昭裂開的面甲，一邊同程叔的大刀纏斗。
面甲裂開的紋路僅差五公分就碎裂開來，而現在卻依舊穩穩當當戴在沈昭臉上。
沈昭若是在眾人面前摘下面甲便是欺君。
眼看著阿依莎逐漸落下風，商隊里潛藏的南詔人坐不住了。沈昭等著他們過來，靜靜看著程叔像逗狗一般的揮舞大刀將阿依莎的一把彎刀別來別去，全身幾乎沒用什么勁。
阿依莎必敗，沈昭率領的眾人根本不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