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蜿蜒向上的巨大藤蔓,如同神話中連接天地、通往神域的“建木”,成為了他們在這片絕境之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它看起來很古老。
粗壯的藤身之上,布滿了歲月侵蝕的痕跡,龜裂的樹皮如同龍鱗一般,層層疊疊,為他們提供了天然的、可以攀附的落腳點。
“走!”
蕭珩的聲音,依舊沙啞,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他們相互攙扶著,走到了這架天然的“天梯”之下。
蕭珩沒有松開與蘇錦繡十指相扣的手。他只是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她,那雙深邃的鳳眸在幽藍的熒光下,凝視著她,眼神復雜而凝重。
“我先上。”他沉聲說道,“你在我下面,跟著我的落腳點。若有危險,我會第一時間護住你。”
他的安排,不容置疑。這是他作為一名統(tǒng)帥,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將最危險的位置,留給自己。
蘇錦繡看著他那雙寫滿了“不容拒絕”的眼睛,知道自己此刻任何的客氣與推辭,都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
蕭珩不再多言。他轉(zhuǎn)過身,深吸一口氣,將那只空著的手,和雙腳,穩(wěn)穩(wěn)地,踏上了那冰冷而粗糙的藤蔓。
攀爬,開始了。
這是一段比他們想象中,還要艱難百倍的旅程。
藤蔓,幾乎是與地面垂直的,甚至在某些路段,還向內(nèi)凹陷,需要他們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懸掛在早已透支的雙臂之上。
冰冷的山風,如同無形的鬼手,從他們腳下那深不見底的深淵之中,呼嘯而上,瘋狂地拉扯著他們那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衫,試圖將他們重新拖入那片永恒的黑暗。
每向上攀爬一寸,都像是一場與死神的角力。
蕭珩的左肩,那剛剛才被割肉取箭的傷口,因為用力的拉扯,早已崩裂。鮮血,順著他那簡陋的繃帶,一點一點地,滲透出來,染紅了他半邊身子。
每一次抬臂,都牽動著他那斷裂的筋骨,帶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有好幾次,他都痛得眼前發(fā)黑,差點就要松手,從這萬丈高空,墜落下去。
可每當這時,他都會下意識地,握緊那只與他命運相連的小手。
從那只柔軟的小手上,傳來的一絲微弱的、卻又無比堅韌的力度,像是一股無形的暖流,總能在他即將崩潰的邊緣,將他重新拉回來。
他知道,他不能掉下去。
因為他的身下,是她。
是他用命,也要護住的她。
而蘇錦繡,情況也并不比他好多少。
她后背的傷,同樣在每一次的攀爬中,被撕扯得血肉模糊。那深入骨髓的鈍痛,讓她好幾次都差點痛呼出聲。
可她,卻死死地咬著牙,將所有的痛楚,都咽回了肚子里。
她不能喊。
她怕自己一出聲,就會讓他分心。
她只是緊緊地,跟隨著他的節(jié)奏,將他踩過的每一個落腳點,都牢牢地記在心里。她的目光,始終都鎖定在他那寬闊而堅實的、沾染了血跡的背影之上。
那個背影,此刻,就是她的天,她的地,是她在這片冰冷的絕境之中,唯一的信仰。
時間,就在這無聲的、痛苦的、卻又充滿了默契的攀爬中,一點一滴地流逝。
他們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也不知道離崖頂,還有多遠。
他們只知道,向上,不停地向上。
“咔——嚓——”
就在此時,一聲極其輕微的、樹皮斷裂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
蘇錦繡腳下那塊原本還算結(jié)實的樹皮,竟因為無法承受她的重量,突然,毫無預兆地,斷裂開來!
“啊!”
她驚呼一聲,整個人都失去了平衡,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一般,向著那萬丈深淵,直直地墜落下去!
“錦繡!”
蕭珩目眥欲裂!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用一只手,死死地摳住藤蔓的縫隙,另一只手,則猛地向下一沉,將那只與他緊緊相連的手,死死地拽住!
“呃——!”
一股巨大的、難以想象的拉扯力,瞬間從他的傷口處傳來!
蕭珩只覺得自己的左肩,仿佛要被當場撕裂一般!他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再也抑制不住,狂噴而出!
可他的手,卻依舊如同鐵鉗一般,沒有絲毫的松動!
蘇錦繡的身體,在半空中,劇烈地搖晃著。
下方,是深不見底的、云霧繚繞的黑暗。
上方,是那個為了拉住她,而臉色慘白如紙、嘴角掛著血絲、卻依舊死不松手的男人。
“蕭珩!”她的眼淚,在一瞬間,奪眶而出!“你放手!你快放手!再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會掉下去的!”
她知道,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可能,承受住兩個人的重量!
“閉嘴!”
蕭珩的聲音,嘶啞,暴怒,卻又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說了,沒我的允許,你不準死!”
他看著她,那雙因為充血而變得猩紅的鳳眸之中,燃燒著一股名為“偏執(zhí)”的、瘋狂的火焰!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手臂之上,青筋暴起,如同虬龍一般,一點一點地,硬生生地,將她那懸在半空中的身體,向上拉去!
蘇錦繡看著他那副不要命的模樣,心,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撕扯著,揉捏著。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成為他的拖累。
她止住眼淚,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堅毅。
她借著他向上提拉的力道,雙腿在光滑的峭壁之上,用力地一蹬!
她將自己的身體,蕩向了那根巨大的藤蔓!
在身體即將接觸到藤蔓的瞬間,她用那只空著的、早已血肉模糊的右手,死死地,摳住了另一塊凸起的樹皮!
穩(wěn)住了!
她重新找到了支撐點!
兩人再次,恢復了那種相互支撐的、脆弱的平衡。
蕭珩看著她那滿是鮮血的手,那顆狂跳不止的心,才終于,緩緩地,落回了原處。
他想罵她,想斥責她方才的魯莽。
可話到嘴邊,卻只化作了一句,沙啞的、帶著濃濃疲憊的……
“休息一下。”
他們找到了一處相對寬闊的、可以暫時落腳的藤蔓分叉處。
兩人背靠著冰冷的藤蔓,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誰也沒有說話。
可那只緊緊相扣的手,卻自始至終,都未曾松開。
良久,蕭珩才從懷中,摸出了那把早已沾滿了血污的匕首,又從自己身上,撕下了一塊相對干凈的布條。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拉過蘇錦繡那只血肉模糊的、慘不忍睹的右手。
他用布條,小心翼翼地,為她擦去手上的污垢與血跡。
然后,他用匕首,割下了自己里衣的下擺,用一種極其笨拙、卻又無比認真的姿態(tài),將她的手,一層一層地,仔細地,包扎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輕,很柔。
仿佛他手中捧著的,不是一只手,而是這世間,最易碎的、獨一無二的珍寶。
蘇錦繡看著他那低垂的、專注的側(cè)臉,看著他那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的、卻依舊不肯停歇的手指,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沒來由地,被一縷名為“感動”的暖流,徹底填滿了。
“蕭珩。”她忽然,輕聲地,叫了他的名字。
“嗯?”他沒有抬頭,只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回應。
“謝謝你。”
蕭珩包扎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抬起頭,看向她。
四目相對。
在彼此那狼狽不堪的、沾滿了血與土的臉龐之上,他們都看到了一種,名為“信任”與“依賴”的情緒。
那是只有一同經(jīng)歷過生死,才能建立起來的、牢不可破的羈絆。
蕭珩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極其微弱的弧度。
“我們是……合作伙伴。”
他說。
是啊。
是合作伙伴。
是生死相依,命運相系的合作伙伴。
他們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靜靜地靠在一起,恢復著那早已透支的體力。
不知過了多久,當?shù)谝豢|屬于清晨的、溫暖的陽光,穿透云霧,從他們頭頂?shù)膽已轮希瑸⒙湎聛恚樟了麄兡瞧v不堪的臉龐時,他們知道。
他們,離那個屬于他們的世界,已經(jīng)不遠了。
他們相互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重新燃起的、不死的斗志!
他們站起身,迎著那萬丈的光芒,向著那近在咫尺的崖頂,發(fā)起了最后的沖刺!
當他們終于,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將自己那傷痕累累的身體,從懸崖的邊緣,拖拽到那片長滿了青草的、堅實的土地之上時,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瞬間,淹沒了他們!
他們,終于,回來了!
他們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那帶著青草與泥土芬芳的、自由的空氣,任由那溫暖的陽光,灑滿他們的全身。
他們,活下來了。
可他們也知道。
逃出深淵,僅僅只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