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議事廳里,炭火盆燒得噼啪響,卻烘不暖滿室凝重。
裴錚端坐在主位,玄色錦袍上金線繡的蟒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指尖壓著北疆急報,“糧草告急”四個字被壓出折痕——北疆二十萬邊軍正啃著凍硬的炊餅,南疆糧商卻在囤糧哄抬市價,米價已漲到往年三倍,昨日城南還鬧出搶糧的血案。
“諸位,”他聲線如浸了冰水,“南疆糧荒,如何解?”
下首坐著的幕僚們面面相覷。
左首的陳學(xué)士捻著花白胡須:“臣以為當開倉放糧……”話未說完便被右首的周司馬打斷:“國庫本就吃緊,北疆要軍糧,南疆要賑災(zāi),如何分得過來?”
“不如……”有人試探著開口,“向江南士族借糧?”
“借?”裴錚冷笑一聲,指節(jié)叩了叩案幾,“前年黃河水患,江南士族借糧二十萬石,至今連利息都沒討回。”
廳內(nèi)再度陷入死寂。
蕭硯垂著眸,袖中手指微微蜷起——她昨日在藥鋪老掌柜的賬本里,瞥見鎮(zhèn)北侯府的暗樁上月往南疆送了三車貨,貨單寫著“綢緞”,可綢緞怎會走運糧的漕道?
“蕭先生。”
突然被叫到名字,她抬眼便撞進裴錚深潭般的目光。
眾人這才想起,今日被相爺囑人特邀而來的“蕭先生”還未發(fā)過言——清瘦的身影縮在末席,青衫洗得發(fā)白,倒像個窮酸書生。
所有的人都側(cè)目而望。
只有蕭硯自己知道,那封信才讓她有了這份不可思議的“特邀”待遇。
蕭硯站起身,指尖輕輕撫過袖中《定北策》的殘卷。
這是她昨日連夜抄錄的,紙頁邊緣還帶著墨香。“回相爺,可借商道,以商養(yǎng)糧,以糧控勢。”
“借商?”裴錚挑眉,“南北商盟斗了十年,恨不得拆對方的糧船,如何聯(lián)手?”
“南北商盟雖爭利,卻皆懼朝廷征稅。”蕭硯聲音清潤,像寒夜中敲冰的玉磬,“相爺若許南商減免三成商稅,北商減免兩成,再允諾運糧入南者額外賜‘忠商’牌匾——南商有漕運之便,北商有糧囤之利,為利所驅(qū),他們自會聯(lián)手。”
她頓了頓,從袖中取出張紙,“這是南北商盟近年稅賦明細,南商去年交了十二萬兩,北商八萬。減免后朝廷少收五萬,可運糧量至少能翻三倍。糧價跌了,百姓安了,商盟賺了,朝廷還能從糧市抽一成平抑稅——里外里,國庫能多進十萬。”
紙頁攤開在案上,墨跡未干的數(shù)字像棋子般排列整齊。
陳學(xué)士扶著眼鏡湊近,驚得胡子直顫:“這……這稅賦核算分毫不差!”
周司馬猛拍大腿:“好個以商養(yǎng)糧!若真能壓下糧價,鎮(zhèn)北侯那伙人再想拿民生做文章,可就沒由頭了!”
裴錚的目光從紙頁移到蕭硯臉上。
燭火映得她眼尾微紅,像沾了晨露的寒梅。
他記得三日前暗衛(wèi)回報,這“蕭先生”是半月前突然出現(xiàn)在幕僚閣的,說是游學(xué)士子,可查遍各州府學(xué),竟無半份他的束脩記錄。
“蕭先生好算計。”他指尖敲了敲紙頁,“只是商盟若拿了好處卻陽奉陰違……”
“相爺可派暗衛(wèi)隨糧船。”蕭硯垂眸,“糧船入南時,讓地方官當眾開倉驗糧。若有短斤少兩,不僅收回減免,還要按‘欺君’治罪——商盟重利更重名,豈敢冒險?”
廳內(nèi)霎時靜得能聽見炭屑崩裂的脆響。
裴錚望著她,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未達眼底:“蕭先生倒是把商盟的七寸摸得準。”
散會后,幕僚們?nèi)齼蓛赏庾撸悓W(xué)士拍了拍蕭硯的肩:“后生可畏啊。”周司馬則沖她擠眉:“明兒得請蕭先生喝兩杯,講講這稅賦賬是怎么算的。”
蕭硯一一應(yīng)著,直到議事廳只剩她和裴錚。
“青竹。”裴錚聲音輕得像嘆息,廊下立刻閃進道玄色身影,“去查蕭先生的來歷。從他束發(fā)讀書到入幕僚閣,每一步都要查清楚。”
“是。”青竹領(lǐng)命退下,靴底擦過青磚,發(fā)出細碎的響。
蕭硯站在原地,指尖掐著掌心——她能感覺到裴錚的審視,像把鈍刀在身上刮。
昨日蘇嬤嬤送來的信還在袖中,弟弟歪扭的字跡刺得她心口發(fā)疼。
她必須留在這棋局里,否則蕭氏通敵的罪名,就要真的釘在墓碑上了。
“蕭先生。”裴錚忽然開口,“三日后戌時,來聽雪閣用膳。”
蕭硯一怔,抬眼正撞進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聽雪閣是相府的內(nèi)宅,外臣從無資格踏足。
她垂眸行了個禮:“謝相爺抬愛。”
回竹院的路上,北風(fēng)卷著碎雪往領(lǐng)口鉆。
蕭硯攥緊請柬,羊皮紙邊緣硌得掌心生疼——這是試探,更是陷阱。
鎮(zhèn)北侯府的暗樁,查到南疆糧船的證據(jù)了嗎?
推開竹院門,老梅樹的枝椏在雪地里投下鬼影。
蕭硯摸黑點起油燈,燈光映出案上的《定北策》殘卷。
她提筆在“借勢”二字旁批注:“裴錚多疑,需露三分真,藏七分假。”
墨跡未干,窗外突然掠過一道黑影。
蕭硯手按在桌下的短刃上,卻見那黑影在院角停住,拋來個布包。
她撿起打開,是包蜜餞,蜜漬的青梅上沾著雪,咬開一顆,核里嵌著張紙條——
弟弟的稚嫩的字體歪歪扭扭:“姐,我很安全,他們要我暫時不告訴你我在哪里。”
蕭硯喉間發(fā)緊,將紙條貼在唇上。
窗外的風(fēng)卷著雪粒子打在窗紙上,她望著案頭的請柬,輕聲道:“該讓裴錚看看了,蕭先生的刀,到底快不快。”
燭火忽明忽暗,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柄未出鞘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