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硯剛把蜜餞核里的紙條塞進墻縫,院外就傳來蘇嬤嬤急促的拍門聲。
“蕭先生!”那聲音帶著哭腔,“相府的暗衛在西市茶棚打聽,說有人看見您前日替米行老張寫狀紙時,露出了半截腕子——”
門閂“咔嗒”一聲被抽開。
蘇嬤嬤裹著一身寒氣撞進來,鬢邊的銀簪歪在耳后,手里攥著的粗布帕子浸著濕雪:“老奴今早去菜攤買蔥,聽見兩個穿青布短打的在說‘那先生左腕有紅痣’,可不就是您當年……”
蕭硯的指尖猛地一顫。
她迅速掀起衣袖,腕間那點朱砂痣在雪光里格外醒目——這是幼時被炭火燒的疤,在鎮北侯府里,她總用翡翠玉鐲遮著,被休那日倉促離府,連妝匣都沒來得及帶。
“嬤嬤莫慌。”她壓下喉間翻涌的心悸,將蘇嬤嬤扶到爐邊,“您且說說,暗衛是哪個主子的?”
“瞧那身法,像相府的青竹衛。”蘇嬤嬤回答道。
蕭硯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裴錚昨日剛讓青竹查她來歷,今日暗衛就摸到市井——顯然,那封查她“束發讀書”的命令,已經從幕僚閣的卷宗,落到了更見不得光的犄角旮旯。
“您且去后巷李嬸家避避,就說我去城郊收賬了。”她取過案頭的舊棉袍披在蘇嬤嬤身上,“三日后我若沒回來……”
“使不得!”蘇嬤嬤抓住她的手腕,“您昨日才應了相爺的夜宴,這時候若避了,倒顯得心虛!”
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梆子聲。
卯時三刻,是巡城兵換班的動靜。
蕭硯透過窗紙望見雪地上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有人在院外守了半夜。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尾微挑:“心虛?那便讓他們瞧個明白。”
正說著,院外又響起敲門聲,這回輕了許多,帶著生意人特有的討好:“蕭先生?小人周三,炭行的周三。”
蕭硯與蘇嬤嬤對視一眼。
周三爺的炭行在西市開了十年,前兩日還聽茶棚里說他囤了二十車炭,如今炭價跌得比雪化得還快,怕是撐不住了。
“請進。”
門簾一掀,冷風裹著個矮胖身影擠進來。
周三爺的狐皮帽上落著雪,靛青棉袍前襟沾著炭灰,見了蕭硯便要下跪:“蕭先生救我!
今早剛卯時,李記錢莊的人就封了炭行門,說我欠的三百兩利錢今日不還,就要把我家那口子和小女兒……“他哽住,喉結滾動兩下,”押去醉春樓。“
蕭硯扶他在凳上坐下:“周叔且說,債契可在?”
“在!”周三爺忙從懷里掏紙,手卻抖得厲害,“去年秋里借的,月利三分,原本算著冬雪大,炭價能漲……誰成想今冬暖得邪性,炭賣不出去,利錢倒滾成了五百兩!”他突然壓低聲音,“我聽柜上的小伙計說,李記的東家最近總往鎮北侯府跑……”
蕭硯的手指在桌沿輕輕叩了兩下。
鎮北侯府——這三個字像根針,扎破了她近日刻意維持的平靜。
她被休那日,鎮北侯說“蕭氏通敵”時,也是這副借刀殺人的狠勁。
“周叔,您信我嗎?”她忽然開口。
周三爺重重點頭:“西市誰不知道蕭先生?
前日米行老張被地痞訛詐,您寫的狀子讓縣太爺當堂判了還銀;昨日布莊林娘子被賭鬼丈夫搶了聘金,您帶著保正上門,那賭鬼當場給林娘子磕了三個響頭。“他抹了把臉,”只要蕭先生肯出手,小人這條命都是您的!“
蕭硯從袖中摸出半塊碎銀:“您且去炭市候著,我隨后就到。”她轉身取過案頭的《定北策》,指尖停在“借勢”二字上——北疆的雪該大了,定北軍的糧草……
“等等。”她叫住要走的周三爺,“您讓柜上的小伙計去碼頭問問,這兩日可有人往北邊運官糧?”
西市炭市的青石板上結著薄冰。
蕭硯趕到時,炭行門口圍了一圈人,李記錢莊的管事張四正揪著周三爺妻子的衣領,兩個粗使婆子架著周三爺的小女兒,那孩子不過八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張管事。”蕭硯分開人群,聲音不大,卻像塊冰砸進沸水。
張四轉頭,見是個穿月白儒衫的清瘦書生,眉頭一皺:“哪來的酸丁?”
“蕭某替周叔來還債。”蕭硯從袖中取出個布包,“只是債契得先看看。”
“看什么看?”張四甩開周三爺妻子,“契上按了手印,你算哪門子……”
“周叔說,契上寫的是月利三分。”蕭硯打斷他,“可大晉律例有載,民間借貸不得超過月利二分,若超了,便是違法盤剝。”她目光掃過圍觀人群,提高聲音,“張管事該不會是拿了假契來訛人吧?”
人群里響起竊竊私語。
張四的臉漲成豬肝色:“你……你有什么憑證?”
“憑證自然有。”蕭硯朝周三爺使了個眼色,后者忙從懷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周叔昨日怕丟了,特意讓我抄了副本。”她展開兩張契紙,“原契寫的是‘月利二分’,這張……”她指著張四手里的契,“倒多了個‘三’字,墨跡比其他字淡,像是后來添的。”
圍觀的人擠得更近了。
賣菜的劉嬸踮腳看了眼:“可不是?這‘三’字的墨還沒滲到紙背!”
張四的額頭冒出冷汗。
他狠瞪蕭硯:“就算利錢多了,那本金總是要還的!三百兩,今日不拿來,我就……”
“我替周叔擬個新約。”蕭硯從懷里掏出筆墨,“三日內,若炭價回升至冬前市價,周叔連本帶利還五百兩;若沒回升,張管事須退還周叔兩成本金,如何?”
張四愣了。
炭價跌了快半月,市面上存炭多如牛毛,三日后能漲?
他冷笑:“行!我倒要看看,你這酸丁能翻出什么花樣!”
是夜,蕭硯裹著斗篷鉆進西市最破的茶棚。
李四娘的布攤就在茶棚隔壁,前日她被賭鬼丈夫逼得要賣自己抵債,是蕭硯替她寫了和離書。
“蕭先生?”李四娘正在收攤,見了她忙把半塊烤紅薯塞過來,“這么冷的天,您怎么來了?”
“四娘,可聽說北疆的消息?”蕭硯咬了口紅薯,燙得直吸氣,“定北軍的糧草……”
“哎呦!”李四娘一拍手,“我表舅在碼頭當搬運工,說今日晌午來了隊官差,要征二十車炭運去北疆,說是定北軍的冬營缺燃料!”她壓低聲音,“表舅還說,那官差給的價是市價的兩倍!”
蕭硯的眼睛亮了。
她攥緊紅薯,指節發白——定北軍,那是她父親當年帶的兵。
北疆的雪比往年早了半月,營里的炭早該用完了,朝廷急調物資,炭價能不漲?
三日后,炭市的青石板被踩得锃亮。
張四帶著四個伙計堵在炭行門口,正罵罵咧咧要砸門,卻見街角涌來一隊官差,為首的舉著令牌:“奉戶部令,收炭二十車,每車按二兩八錢算!”
圍觀的人炸開了鍋。“二兩八錢?”賣炭的老孫掰著指頭,“前日才一兩五!”
張四的臉瞬間煞白。
蕭硯從人群里走出來,手里舉著新約:“張管事,可還要驗驗炭價?”
“你……你使詐!”張四撲過來要搶契約,卻被官差一把推開。
“大晉律例,契約既立,便要遵守。”蕭硯將契約拍在張四胸口,“周叔的兩成本金,明日巳時前送到炭行,否則……”她掃過周圍的百姓,“我替周叔寫狀子告到府衙,說李記錢莊放高利貸、篡改契紙。”
張四跌坐在雪地里,看著周圍百姓指指點點,咬碎了牙:“送!明日就送!”
人群爆發出歡呼。
周三爺的妻子抱著女兒哭,李四娘擠過來握住蕭硯的手:“蕭先生真是活菩薩!”連賣糖葫蘆的老周都舉著糖葫蘆喊:“蕭先生,這串算我的!”
暮色漸沉時,蕭硯站在炭市盡頭。
雪停了,遠處裴府的飛檐在暮色里像只蟄伏的獸。
她摸了摸腕間的紅痣,輕聲道:“這一局,我贏了第一步。”
“吱呀——”
巷尾的破墻后傳來青磚摩擦聲。
阿六,鎮北侯府的暗衛縮在陰影里,望著蕭硯的背影,指尖攥緊了懷里的密報。
方才炭市的熱鬧他看得清楚,那從容不迫的做派,那引經據典的氣勢,哪里是市井里的窮書生?
他摸出懷里的鴿哨,對著夜空吹了聲短笛。
很快,一只灰鴿從屋檐下撲棱棱飛起,消失在漸濃的夜色里。
裴府的燈籠次第亮起時,蕭硯回到竹院。
案頭的請柬還在,羊皮紙上“聽雪閣”三個字被燭火映得發紅。
“夜宴么……”她對著鏡子輕笑,眼尾的淚痣在燭火下忽明忽暗,“裴王爺,你要的治世刀,今晚便讓你見見真章。”
她取過案頭的《定北策》,將殘卷小心收進檀木匣。
門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的一聲,驚得檐角的雪撲簌簌落下來,落在她青衫上,像極了當年鎮北侯府臺階上的霜。
夜宴的時辰快到了。
蕭硯系好腰間的玉牌,推開竹院門。
月光漫過雪地,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一柄終于要出鞘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