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市的雪粒子裹著北風往領口鉆，周三爺縮在炭行門口跺腳，皮靴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鼓似的聲響。
他搓了搓凍紅的手，又伸長脖子往巷口望——那輛青布馬車該到了，再晚些侯府的巡城衛就要來第二輪盤查了。
“周掌柜這是等情兒呢？”隔壁布攤的王二麻子叼著煙桿調侃，話音未落就見周三爺猛地直起腰，連棉袍下擺沾的炭灰都顧不上拍，撒腿往巷口跑。
青布馬車的簾角剛掀起一道縫，周三爺已經撲到車轅邊，凍得發顫的聲音裹著白霧：“蕭先生！
侯府昨晚派兵把義市翻了個底朝天，連李嬸子的醬菜壇子都砸了！
要不是咱們提前把賬本藏進炭窯——“
蕭硯扶著車沿下車，月白棉袍下擺沾了點雪水，眉目卻比檐角冰棱還冷：“他們沒翻出通敵文書，自然不敢明火執仗抓人。”她掃過周三爺發皺的眉頭，又瞥向街角縮成一團的幾個炭工，“去把老胡頭、李四娘叫到后堂。”
后堂的炭爐噼啪響著，李四娘攥著圍裙角，指節發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昨兒個巡城衛問我‘穿月白衫的先生’，眼睛跟狼似的……”
“義市關三天。”蕭硯的茶盞擱在桌上，瓷底與木面碰出脆響，“你們帶著家當轉去西市米倉，灶房留兩個伙計應付門面。”她垂眸撥弄茶沫，“我要出趟遠門。”
“遠門？”周三爺的茶碗“當啷”掉在地上，“蕭先生這是要——”
“周叔。”蕭硯抬眼，目光像淬了霜的劍，“當年定北軍在漠北被圍，定北將軍說‘退一步是死，進一步或許能活’。”她伸手按住李四娘發顫的手背，“你們信我，就按我說的做。”
數日后，南嶺的山雨比塞北的刀還利。
蕭硯裹著斗笠，踩過滿是青苔的青石板，廢棄驛站的斷墻上還留著箭孔——是定北軍的標記，箭頭朝東，三短一長。
“蕭姑娘。”
沙啞的聲音從梁上落下來。
蕭硯抬頭，見個白發老者蹲在房梁上，左臉有道刀疤從眉骨劃到下頜，右手拇指結著厚繭——是握了二十年刀柄的痕跡。
“墨三。”她摘下斗笠，雨水順著發梢往下淌，“我爹當年在漠北救過的獵戶，后來跟著他打了三場硬仗。”
老者翻身躍下，靴底碾過碎磚：“蕭將軍教我讀書識字時說，‘墨三’這名字要刻在墓碑上，得是‘忠’字。”他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展開時露出半頁信箋，“您弟弟寫的。”
蕭硯的手指剛碰到信箋就抖了抖。
熟悉的字跡在雨幕里暈開，“姐，我在西川，勿念”幾個字像重錘砸在她心口。
她咬著唇，喉間發緊，抬頭時眼眶通紅：“誰帶他見的你？”
“他自己找的。”墨三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上個月有個小叫花子蹲在我米鋪門口，說‘定北軍的墨三，該認得出定北蕭家的虎符’。”他指腹蹭過信箋邊緣，“那孩子左腕有個月牙疤，跟將軍當年在他周歲時燙的一模一樣。”
夜半，驛站外的腳步聲比山雨還急。
蕭硯正把信箋往懷里藏，窗紙“唰”地被風掀起，漏進一片冷光。
她瞳孔驟縮——是鎮北侯府暗衛的玄色勁裝，腰間掛著帶棱的飛爪，為首的阿六正用刀尖挑開驛站的破門。
“走！后窗！”墨三猛地推了她一把，反手抽出腰間的短刀。
那刀鞘上纏著褪色的紅布，是定北軍的標記。
蕭硯撞開后窗的瞬間，聽見身后傳來刀兵相擊的脆響。
她攥緊懷里的信箋，踩著濕滑的青石板往林子里跑，雨幕里分不清方向，只能憑直覺往山坳鉆。
“停。”
冰涼的刀背貼上后頸。
蕭硯僵在原地，就著月光看見眼前人——黑衣，刀鞘上刻著半朵殘梅，眉骨高得像刀削，“白七。”他聲音像浸了冰的鐵，“江湖商盟的人，奉命護蕭家血脈。”
“護？”蕭硯反手扣住他手腕，當年跟著父親練的擒拿手用了七分力，“誰的命？”
“商盟大當家的。”白七紋絲不動，刀背往下壓了壓，“你想救你弟，得先學會藏。侯府的鷹犬能追著你到南嶺，就能追到西川。”
他松開手后退兩步，“明早卯時，山神廟后有輛運茶的車。”話畢轉身，消失在雨幕里。
三日后的黎明時分，義市的青石板還沾著夜露。
蕭硯蹲在炭窯后，望著街面的玄色身影——侯府的巡城衛正挨家踹門，李四娘的布攤被掀翻，花布在泥水里拖得老長。
“先生！”周三爺的聲音從炭窯里漏出來，“他們把我和四娘鎖在灶房，要不是老胡頭用火鉗撬了窗……”
蕭硯瞇眼掃過炭窯角落的通風口——當年定北軍挖的地道，入口在炭窯第三塊磚下。
她摸出懷里的《定北策》殘頁，指尖劃過“地道伏兵”四個字，轉頭對周三爺道：“帶所有人從炭窯往義市后巷走，第三塊磚下有個洞，能容一人通過。”
“那你？”李四娘抓著她衣袖。
“我引開他們。”蕭硯扯下外袍系在腰間，“你們到后巷找賣糖人的老張，他的糖箱底下有聯絡暗號。”
巡城衛的腳步聲近了。
蕭硯抄起炭窯邊的鐵鏟，故意踩響一塊碎磚。“在這兒！”阿六的聲音像破鑼，“抓住那人！”
她撒腿往巷口跑，聽著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看見后巷的老槐樹下掛著串糖人——是三個小老虎，定北蕭家的標記。
她拐進窄巷，反手推上竹籬笆，摸出懷里的信箋貼在胸口：“阿弟，阿姐來了。”
當晚，義市舊址的破廟里點著三盞油燈。
周三爺搓著凍紅的手，李四娘給每個人遞熱粥，老胡頭用炭塊在墻上畫地圖。
“從今天起，義市要變成一張網。”蕭硯站在地圖前，炭塊在“南北商盟”四個字上重重畫了圈，“我們要打進商盟核心，讓侯府的爪子伸不進來。”她摸出懷里的信箋，火光映得紙頁發亮，“只要他還活著，我就不會停。”
梁上的黑影動了動，摸出懷里的竹筒，蠟封“裴”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更夫的梆子聲敲過三更，蕭硯裹著披風走出破廟。
雪又下起來，落在青石板上，積成薄薄一層。
她剛要往聽雪閣走，就聽見義市東頭傳來喧鬧聲——像是有人砸了早市的菜攤，混著叫罵和奔跑的腳步聲。
“蕭先生！”周三爺的聲音從巷口傳來，跑得直喘，“東頭……東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