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義市還籠在薄霧里,青石板縫里的冰碴子被踩得咔嚓響。
蕭硯剛掀開竹院房門的簾子,就聽見前街傳來劈里啪啦的動(dòng)靜——是竹板砸在門板上的脆響,混著粗啞的吆喝:“都聽好了!誰敢與他合作,連你們一塊兒送官府!”
“先生!”周三爺從巷口跌跌撞撞跑來,棉袍下擺沾著泥,額角還掛著汗,“侯府的人天沒亮就往各家各戶塞帖子,說您通匪……王屠戶剛把給您留的豬骨湯倒了,劉嬸子把您教她算的賬本子都燒了!”
蕭硯看著半張被撕的帖子,墨跡未干的“蕭”字還帶著毛邊。
蕭硯的睫毛垂下來遮住眼底翻涌的暗潮——侯府這招夠狠,斷她在義市的根基,逼她要么露頭硬抗,要么連夜跑路。
“蕭先生。”李四娘不知從哪轉(zhuǎn)出來,手里攥著個(gè)粗布包,“我把攢的銀錢都縫在你里衣夾層了,要不你先……”
“四娘。”蕭硯打斷她,從懷里摸出張燙金請?zhí)?,梅枝暗紋在晨光里泛著淡金,“寒梅詩社的棋會(huì)帖子,今早送到炭窯的。”她將請?zhí)麛傞_,露出“寒梅詩社謹(jǐn)邀蕭先生共賞雪梅”的小楷,“這回是相府的首席幕僚蘇懷玉擺的局?!?/p>
周三爺?shù)氖忠欢?,手中粗布包袱“啪”地摔在桌上:“?zhèn)北侯府胡亂咬人,揚(yáng)言要抓你,上回文臣黨邀你下棋沒撈到啥好處,這回相府又要干啥?”
“哎……蕭先生,都指著你,到底得罪了誰呀”李四娘憤憤而言道。
“所以這帖子不是請我賞梅,是試我斤兩?!笔挸幇颜?zhí)鄢尚》綁K,塞進(jìn)袖中,“侯府要斷我生路,文臣黨要探我來路,倒不如再借這棋會(huì),讓他們看看——”她抬眼望向竹院外被寒風(fēng)吹得搖晃的燈籠,“誰才是局里的棋子?!?/p>
午后的城東梅園飄著冷香,雪壓梅枝的脆響混著絲竹聲。
蕭硯踩著滿地落梅進(jìn)去時(shí),正瞧見蘇懷玉站在青石棋臺前,月白錦袍沾著幾點(diǎn)雪,指尖敲著棋盤上的黑子:“諸位請看——今天這是‘困龍’第二局,黑棋被白棋圍得只剩一氣,若不能在二十手內(nèi)解困……”他掃過臺下交頭接耳的文人,“便算不得真正的國手?!?/p>
人群里傳來抽氣聲。
蕭硯擠到最前排,目光落在棋盤上——白棋看似嚴(yán)密,實(shí)則左下二路留著破綻。
她想起《定北策》里“圍師必闕”的注解,父親曾用沙盤演示過:看似困死的陣型,往往要從最不可能的地方突圍。
“這局……怕是誰也解不了?!?/p>
沒有人敢上來。
“蘇大人這是考校我們?還是……?”
議論聲里,蕭硯突然抬手:“在下愿試。”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掃過來。
蘇懷玉的指尖在棋盤上頓住,眼底飛快閃過一絲銳光,隨即笑道:“蕭先生請?!?/p>
蕭硯接過黑子,在左下二路輕輕一落。
圍觀的人先是一愣,接著哄笑起來:“這是送死!”
“第二子?!彼衷谧笊闲俏宦渥?,“借勢?!?/p>
笑聲漸弱。
第三子落在中腹,看似散亂,卻隱隱連成一線。
當(dāng)?shù)谄咦勇湎聲r(shí),原本被圍的黑棋突然活了——左下二路的子像把刀,生生剖開白棋的包圍圈。
“這……這是‘破圍’?”
“不對,更像兵法里的‘暗度陳倉’!”
蘇懷玉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久久盯著棋盤出神。
蕭硯放下最后一顆黑子時(shí),滿場寂靜,只剩風(fēng)卷落梅的沙沙聲。
“好!”
一聲喝彩驚得梅枝落雪。
“蕭先生這手棋,比去年秋闈時(shí)的解元還勝得利落。”蘇懷玉手里的羊皮紙已經(jīng)記了半頁,筆尖在“凌厲果決”四個(gè)字下重重畫了道線。
“利落?”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從人群后傳來,林知遠(yuǎn)搖著折扇擠到前面,月白儒生長衫下露出鑲玉腰帶,“不過是走了狗屎運(yùn)。蕭先生若真有本事,不如和我們主賓對弈一局?”
這分明是想為上回的敗局挽回一點(diǎn)顏面。
蕭硯掃過他腰間的玉牌——林府的“松鶴”紋,是文臣黨里最會(huì)攀附的一支。
寒梅詩社主賓沈清言從廊下轉(zhuǎn)了出來,玄色官服上的金絲暗紋在雪里泛著光。
蕭硯面向沈清言略施一躬,垂眸一笑:“得罪了?!?/p>
第一手落天元。
沈清言挑眉,跟著下在星位。
第三手,蕭硯突然轉(zhuǎn)守為攻,黑子如利箭般刺向白棋薄弱處。
第七手,沈清言的額頭開始冒細(xì)汗。
第十手,旁邊林知遠(yuǎn)的折扇“啪”一聲掉在地上。
第十三手,蕭硯落下最后一子時(shí),沈清言的白棋被圍得只剩一口氣。
“這……這不可能!”林知遠(yuǎn)踉蹌后退,撞翻了旁邊的茶案,青瓷盞碎了一地,“你……你肯定使了邪術(shù)!”
“林公子說的邪術(shù),莫不是兵法?”蘇懷玉撿起他的折扇,扇面上題著“溫文爾雅”四個(gè)大字,“蕭先生這手‘圍魏救趙’,倒像極了邊關(guān)的排兵布陣?!?/p>
林知遠(yuǎn)的臉漲得通紅,抓起棋盤上的棋子砸過來:“你等著!
我舅舅是禮部侍郎,定要參你一本——“話音未落,他撞翻了身后的梅樹,落梅撲了滿頭,狼狽地跑了。
人群里掌聲一片。
蕭硯剛要退到廊下,就見沈清言端著茶盞走過來,袖口露出半卷羊皮紙:“蕭先生的棋風(fēng),倒讓在下想起些舊事?!彼麎旱吐曇?,“聽說有人在邊關(guān)軍營里讀過本《定北策》?”
蕭硯的瞳孔微微收縮。
那卷殘頁此刻正貼在她心口,隔著兩層里衣都能感受到溫度。
她垂眼盯著沈清言手中的茶盞,水面倒映出對方微揚(yáng)的眉峰——他在試探,試探她背后是否有將門余脈。
“沈大人這是考校棋藝,還是考校兵法?”她抬眼笑,“若說《定北策》……在下倒讀過幾句‘兵者詭道也’?!?/p>
沈清言的手一抖,茶盞里的水濺在羊皮紙上,暈開一團(tuán)墨跡。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說了句“改日再敘”,便匆匆往主廳去了。
夜色漫進(jìn)梅園時(shí),蕭硯踩著月光往義市走。
懷里的請?zhí)惑w溫焐得溫?zé)?,她摸出那半張被撕的告示,在墻根下用火折子點(diǎn)了。
火苗舔著“逃犯余黨”四個(gè)字,映得她眼底發(fā)亮——侯府的刀,文臣黨的網(wǎng),都不如這把火實(shí)在。
次日清晨,裴府的紅墻在雪里格外醒目。
蘇懷玉捧著個(gè)檀木匣站在正廳,匣里是蕭硯的棋譜,墨跡未干的“困龍”局被他用朱筆圈了又圈:“相爺,這蕭先生的棋風(fēng),像極了定北軍當(dāng)年破匈奴的‘連環(huán)陣’。”
裴錚靠在軟榻上,指尖摩挲著棋譜邊緣。
窗外的雪落在他玄色披風(fēng)上,融成小水痕。
他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幾分冷冽:“能解‘困龍’局的,可不多。”
“要屬下再送帖子?”
“送。”裴錚將棋譜收進(jìn)暗格里,目光掃過窗外的雪色,“就說……本相想和他下盤更大的棋?!?/p>
晨霧里,丞相府的朱漆大門緩緩開啟。
裴錚的親信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趙長青裹著狐裘站在石階上,望著遠(yuǎn)處漸亮的天色,手里的拜帖被攥出了褶子——蕭先生的帖子,該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