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義市飄著糖炒栗子的焦香,蕭硯蹲在炭行門口數著新到的炭塊,指尖被冷得發僵。
忽聽菜販子老張頭倒抽一口冷氣:“我的天——相府的車!”
她抬眼,正見朱漆馬車碾著薄雪停在巷口,玄色車簾上的金線繡紋在雪光里泛著冷光。
駕車的青袍侍從跳下來,車簾一掀,露出蘇懷玉那張帶笑的臉:“蕭先生,丞相有請。”
炭塊“咔”地在掌心裂成兩半。
蕭硯垂眸將碎炭掃進筐里,余光瞥見周三爺從柜臺后沖出來,粗布圍裙還沾著煤灰:“使不得!
前兒西市的劉掌柜被丞相府請去,至今沒露過面……“他拽住蕭硯的袖子,指節因用力發白。
“三爺。”蕭硯反手按住他手背,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滲進去,“您當我是來賣炭的?”她抬眼時眉梢微挑,眼底有寒星掠過,“丞相要的是謀士,不是階下囚。”
周三爺一怔——這是他頭回在這個總低頭垂眸的“蕭先生”臉上看見鋒刃。
他張了張嘴,到底沒再勸,只盯著蘇懷玉身后的馬車,喉嚨動了動:“那……您帶把刀?”
“不必。”蕭硯轉身回屋,換了件洗得發白的青衫,腰間掛著個舊銅鈴鐺。
她出來時將炭行賬本塞給周三爺:“若三日內我沒回來,把賬本第三頁的名單交給西市米行的陳老頭。”
蘇懷玉已候在車邊,見她走近,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蕭硯撩簾上車,車輪碾過積雪的聲響里,她聽見周三爺在身后喊:“當心茶盞!”
相府的夜比義市冷得多。
蕭硯跟著蘇懷玉穿過抄手游廊時,鼻尖凍得發紅。
轉過月洞門,書房窗紙透出暖黃的光,隱約能看見案后那道玄色身影——裴錚正低頭翻著什么,案角放著翻卷一半的《孫子兵法》,墨香混著松煙味漫出來。
“蕭先生到了。”蘇懷玉輕聲道。
裴錚抬眼,目光像兩把淬過冰的刀,從蕭硯的青衫掃到她腰間的銅鈴。
他指節敲了敲桌案:“坐。”
蕭硯落座,茶盞剛端起,裴錚的問題就砸過來:“若有奇兵困在山谷,糧草斷絕,如何突圍?”
她指尖微頓——這問題像根細針扎進記憶。
十二歲那年,父親指著沙盤問她同樣的話,她咬著筆桿說“火攻”,父親大笑,用胡茬蹭她臉:“小硯兒比你大哥還狠。”
“火攻谷口,虛張聲勢。”她垂眸盯著茶盞里的漣漪,“堆柴草于谷口,選精壯之士舉火把吶喊,敵必以為我要硬沖。
待其分兵來堵,再從谷側暗道出奇兵。“
裴錚的指節停在半空。
他望著蕭硯眼尾那點若有若無的紅,突然想起暗格里那半本《定北策》——上面“火攻分兵”四字,正是蕭定遠的筆跡。
“好計策。”他忽然笑了,眼角細紋里浸著冷意,“蕭先生這兵法,跟誰學的?”
蕭硯抬眼,與他對視:“跟書學的。”
酒宴設在東廳。
蘇懷玉替她布菜時,蕭硯注意到他袖中露出半截銀鏈——那是丞相府暗衛的標記。
她夾了塊桂花糕,甜膩的糖霜粘在齒間,像極了宮里頭天她被休時,相爺賞的那碗蜜餞。
“先生歇在聽雪閣。”蘇懷玉送她到偏院時,月亮已爬上屋檐,“夜里風大,當心寒氣。”
蕭硯應了,推門卻見案頭擺著個青瓷香爐。
她湊過去嗅了嗅——沉水香里混著極淡的曼陀羅。
指尖在門框上一按,摸到新鮮的木茬,像是剛被利器劃過。
她轉身將床帳扯下來,繞在梁上打了個結,又把棉被塞進行李箱推到床底。
最后點燃香爐,青煙騰起時,她吹滅燭火,借著月光翻上房梁。
子時三刻,窗欞“咔”地輕響。
蕭硯屏住呼吸,見一道黑影從窗外翻進來,腰間短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那人身形極瘦,動作像貓,先踢翻案上的香爐,見青煙散了,才摸向床頭。
“找我?”蕭硯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黑影猛地抬頭,刀光劃破空氣。
蕭硯松開床帳結,整個人墜下來,同時抬腳踹翻矮幾。
木凳倒地的聲響驚得黑影后退,她趁機滾到側室,反手鎖門。
“臭婆娘!”黑影踹門的力道震得房梁落灰,“老子阿七殺人,還沒失手過!”
蕭硯貼著門聽他罵了半刻,直到腳步聲遠去,才摸出懷里的銅鈴搖了搖——這是她讓周三爺在鈴鐺里塞的火藥,方才阿七踹門時,她悄悄撒了些在門檻。
次日清晨,蘇懷玉帶著藥箱來聽雪閣。
見滿地狼藉,他瞳孔微縮:“先生昨夜……”
“有老鼠。”蕭硯整理著被扯亂的衣袖,“許是相府養的貓沒盡職。”
蘇懷玉沒接話,只盯著她腰間的銅鈴——鈴鐺口沾著點黑灰,像是火藥。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說:“丞相請先生用早膳。”
裴錚在花廳用膳,案上擺著糖蒸酥酪。
他舀了一勺,突然說:“昨夜偏院有動靜,是我的人沒看住。”
蕭硯夾了塊翡翠燒賣:“相府的老鼠,比義市的兇。”
裴錚笑了,眼尾細紋更深:“蕭先生怕老鼠?”
“怕。”她垂眸抿粥,“所以要學會打老鼠。”
離府時,雪又下起來。
蕭硯站在相府門前,望著朱漆大門上的銅釘,忽然想起父親從前說的話:“侯門深似海,進去的人,要么變成鯊魚,要么變成泡沫。”
馬車行至半道,她摸出懷里的信——不知何時塞進來的,字跡蒼勁:“蕭將軍舊部仍在南嶺,令弟蹤跡,或在其中。”
指節捏得發白,她望著車外飄雪,輕聲道:“阿弟,阿姐來了。”
義市的燈籠已亮起。
周三爺縮著脖子在炭行門口跺腳,遠遠望見那輛青布馬車,立刻撲過去。
車簾掀開時,他看見蕭硯腰間的銅鈴在風里晃,清脆聲響混著雪粒,落進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