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蕭硯剛掀開義市粥鋪的布簾,就見一抹玄色身影立在結霜的青石板上。
趙長青裹著的狐裘沾了雪末,手里的拜帖邊緣被攥出細密褶皺,見她出來,直接將一方燙金文書拍在她懷里:“相爺說,你若能在三日內破一樁難案,便準你入幕。”
蕭硯垂眸,指腹擦過文書上“三日試用令”五個鎏金小字。
指尖微蜷——她早聽說裴錚近日為糧價異動焦頭爛額,京中米價半月漲了三成,連國子學的國子生都開始在街頭罵“米商黑心”。
這試用令,分明是遞來的投名狀。
“趙統領不妨回稟相爺。”她抬眼時眉梢微挑,“三日后,蕭某必捧來一份明白賬。”
趙長青盯著她發亮的眼睛,喉結動了動。
這雙眼睛他昨日在梅園見過,落梅撲頭時也沒彎過半分——倒真像相爺說的,是把能破局的刀。
他抱了抱拳,轉身時皮靴碾過積雪,發出“吱呀”聲響。
午后的幕僚閣飄著松煙墨香。
蕭硯跟著小斯穿過抄手游廊,青石板縫里的冰碴子硌得鞋底生疼。
正廳門簾一掀,蘇懷玉執扇而立,扇骨敲著桌案上的牛皮紙卷:“蕭先生善解殘局,不如先解一解這份賬面殘局?”
紙卷攤開,是京中十三家糧商的季度賬冊。
蕭硯垂眸翻頁,指尖在“損耗率”一欄頓住——同泰糧行上月報損三成,可根據京中雪情,庫房濕度根本養不出這么多霉糧;福順號的運糧車數對不上漕運碼頭的登記,平白多了十二車“私貨”。
“還需實地查訪。”她合起賬冊,抬頭正撞進蘇懷玉的目光。
對方眼尾微挑,像只盯著獵物的貓:“蕭先生可知,昨夜南街米鋪被搶,死了個守夜的?”
蕭硯心口一緊——這是在警告她,查賬不是下棋,動了某些人的奶酪,會死人。
她將賬冊推回,指節叩了叩“同泰糧行”的名字:“蘇大人若信得過,明日寅時,我在糧市等你。”
當夜,蕭硯裹著灰布斗篷蹲在北街最大糧鋪后巷。
墻根下的狗吠聲忽然變了調,她摸出懷里的骨刀,順著墻縫摳進半塊磚。
霉味混著谷殼香涌出來時,她看見了什么,幾乎要笑——哈哈,這墻后藏的不是糧,是賬。
銅鎖“咔嗒”落地,她貓腰鉆進去,火折子擦出豆大的光。
梁上的木箱落滿蛛網,最底層那卷羊皮紙卻簇新——翻開第一頁,“文淵閣侍讀周明遠”的落款刺得她瞳孔收縮。
抄錄到第三頁時,后巷傳來腳步聲。
蕭硯反手捂住火折子,心跳聲蓋過了積雪被踩碎的輕響。
直到那腳步聲繞過院角,她才借著月光繼續寫,袖口蹭上墨跡也渾然不覺——這哪里是糧商的賬,分明是文臣黨往京中灌私糧的密道。
暗處的樹影里,趙長青壓了壓腰間的橫刀。
他跟著這道灰影繞了三條街,看她撬鎖時手法比軍中的細作還利落,抄賬時指尖在關鍵處頓兩頓,分明是在記重點。
雪落進他領子里,他卻連抖都沒抖——相爺要的“治世刀”,怕是真找到了。
第二日晨會,幕僚閣的炭盆燒得正旺。
蘇懷玉端著茶盞掃過眾人:“若有人能憑手頭賬冊指出幕后黑手,張某愿親自為其請功。”話音未落,底下便嗡嗡議論起來,有說米商囤貨的,有猜宗室搗鬼的。
蕭硯捏著抄錄的賬頁站起來,袖口的墨跡在晨光里泛著暗褐:“賬目雖假,但糧倉出入記錄卻是真的。”她展開紙頁,指尖點在“同泰糧行二月十五”那行,“當日漕運碼頭只卸了八十車糧,賬上卻記了九十三車——多出來的十三車,全進了周侍讀名下的莊子。”
廳里霎時靜得能聽見炭盆爆響。
蘇懷玉的茶盞“當”地磕在案上,濺出的茶漬染濕了半幅衣袖。
他盯著蕭硯手里的紙頁,忽然笑了:“蕭先生這手查賬,倒像在沙場上找敵營破綻。”
蕭硯垂眼,心口的《定北策》殘頁隔著里衣燙得慌——沙場上找敵營破綻要死人,這京城里找破綻,何嘗不是?
第三日午時,相府正廳的鎏金獸首香爐飄著沉水香。
蘇懷玉將一疊寫滿批注的賬冊放在裴錚案前,末了添了句:“此人確有才略,但身份仍存疑。”
裴錚抬眼,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掃過蕭硯發頂:“你可愿留在我身邊?”
蕭硯拱手,指節攥得發白——她要的不只是留在他身邊,是借他的權,翻定北將軍府的案。
“愿效犬馬之勞。”她聲音穩得像塊壓艙石。
裴錚盯著她眼底的光,忽然笑了。
他揮了揮手,趙長青立刻上前:“帶蕭先生去西側偏院。”
暮色漫進偏院時,蕭硯摸著窗臺上的積雪坐下來。
月光透過糊窗紙,在案頭投下一片銀霜。
她解開盤扣,取出貼在心口的殘頁——那上面“糧道為軍喉”五個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院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很輕,像貓爪撓過青石板。
蕭硯迅速將殘頁塞進檀木匣,抬眼時正看見窗紙上晃動的人影——是蘇懷玉的折扇骨,還是裴錚的玄色披風?
她摸過案頭的筆,墨汁在宣紙上洇開一片——這才剛入幕,戲,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