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西側偏院時，蕭硯的指尖還殘留著檀木匣的余溫。
她將《定北策》殘頁重新貼回心口，粗布中衣被墨跡染出個淡褐的圓斑，像塊烙在血肉里的傷疤。
窗外雪粒子正往青瓦上砸，她剛要掩窗，院外忽然傳來靴底碾雪的輕響。
“蕭先生。”趙長青的聲音裹著寒氣從門縫擠進來，“相爺讓奴才給您送盞防風燈。”
門開的剎那，老管家的手在門框上輕叩兩下。
蕭硯盯著他指節間極淡的朱砂印——那是裴府暗衛傳遞消息的暗號。
趙長青遞燈時袖中滑出半張紙條，她垂眼掃過“蘇執筆多疑，慎言”幾個小字，喉間泛起苦意。
“有勞趙統領。”她接過燈盞，指腹在燈座刻著的“裴”字上摩挲兩下，“這燈芯剪得齊整，定是統領親手備的。”
趙長青笑得眼角堆起褶子：“蕭先生心細。”他退到廊下時又頓住，雪落在他灰白的鬢角，“夜里風大，窗閂要插緊。”
門扉合攏的瞬間，蕭硯聽見院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
她將紙條塞進燭臺底座，轉身時瞥見案頭未收的賬冊——蘇懷玉今日晨會時看她的眼神，像獵人盯著剛入套的獵物。
第二日卯時三刻，幕僚閣的銅鶴香爐飄著松煙墨的腥氣。
蘇懷玉的湖藍暗紋錦袍掃過青磚地，將一卷染著蜜蠟封的紙卷推到蕭硯面前：“南糧北調的新調度令，相爺要得急，蕭先生且幫著核一核。”
他指尖在“三月十五”的日期上頓了頓，袖中飄出極淡的沉水香——和裴錚書房的香不同，多了分甜膩的脂粉氣。
蕭硯展開紙卷的手微滯：漕運路線標著“經邗溝轉泗水”，可她昨日查的最新水報里，邗溝段因冬汛淤了半尺泥，吃水深的糧船根本過不得。
“蘇執筆這調度……”她抬眼時露出幾分困惑，“可是從戶部新抄的底本？”
蘇懷玉正撥弄茶盞里的浮葉，聞言指尖一抖，茶沫濺在“邗溝”二字上：“自然是戶部剛送來的。蕭先生若覺得不妥……”
“妥當。”蕭硯突然笑了，將紙卷重新卷起，“我這就去抄錄副本呈給相爺。”
她轉身時瞥見蘇懷玉攥緊的袖口——錦緞被指甲摳出幾道褶皺。
出了幕僚閣，她繞到后巷的茶棚，要了碗熱豆汁慢慢啜著。
棚外飄著雪，她望著檐角垂落的冰棱，摸出懷里的殘頁。“糧道為軍喉”那行字被體溫焐得發燙，她忽然想起父親教她看地圖時說的話：“真的陷阱，總要裝成獵物的模樣。”
亥時三刻，蕭硯剛挑亮燭芯，窗欞便傳來極輕的叩擊。
她摸過案頭的鎮紙藏在袖中，打開門時正撞進一片冷香。
“蕭先生。”來者裹著月白狐裘，發間銀簪在雪光里泛著幽光，“我是柳家的七娘。”
蕭硯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涼的門框。
柳家？
她幼年隨父在北疆時，確有個糧商柳伯常往軍中送糧。
可三年前聽說柳家滿門被安了“通敵”的罪名，連祖墳都被掘了。
“當年我爹押運軍糧遇襲，是定北將軍率三百輕騎殺穿敵陣。”柳七娘解下手套，露出腕間一道暗紅刀疤，“他說‘柳家的糧養著北疆兒郎，柳家的人，我護’。”她從懷中取出個油布包，展開是張泛黃的調度圖，“今日蘇懷玉給你的，是假的。”
蕭硯的指尖掐進掌心。
油布上的墨跡與戶部專用的徽墨相符，邗溝段赫然標著“淤塞，改走淮水支流”。
“你為何幫我？”
“我爹臨刑前用血寫了‘蕭’字。”柳七娘的聲音突然發顫，“他說若有一日能再見蕭家的人，便把這個給他。”她將圖塞進蕭硯手里，轉身時狐裘掃落案頭的茶盞，“三日后卯時，淮水碼頭有船裝著帶標記的糧袋——那是當年柳家給北軍的‘暗糧’。”
門在身后合上，蕭硯盯著手中的圖，燭火在圖上投下搖晃的影。
她忽然想起被休那日的場景，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半塊虎符，想起鎮北侯將“通敵”的罪名扣在她頭上時，裴錚就站在臺階下，玄色披風上落滿雪，像尊沒有溫度的玉雕。
第三日辰時，蘇懷玉的茶盞重重砸在案上。“相爺，蕭硯將假調度令呈上來時，竟附了份淮水支流的改道圖！”他額角青筋直跳，“分明是早有準備！”
裴錚正翻著蕭硯新遞的商幫交易清單，聞言抬眼。
窗外雪光透進來，照得他眼底的暗紋像流動的墨：“你是說，有人比你更早給她真圖？”
蘇懷玉喉結動了動。
他昨日派去盯蕭硯的暗衛回報，那女人整夜沒出門，除了……柳記米行的七娘亥時去過偏院。
“查。”裴錚將清單推回案頭，“南北商幫的賬，蕭先生說的那幾個碼頭，都查。”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清單末尾“淮水碼頭”四個字，“讓蕭硯去辦。”
深夜，裴錚獨坐在東暖閣。
案頭擺著蕭硯畫的商幫勢力圖，墨跡未干，還帶著松煙的氣息。
他摸出懷中的半塊虎符——和蕭硯母親當年的那枚，紋路分毫不差。
窗外雪落得更密了，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北疆見到的那個小姑娘，扎著雙髻蹲在軍帳前看地圖，父親指著糧道說“這是命脈”，她仰著臉問“那要是命脈被掐了呢”，將軍大笑：“我閨女就給它重新鑿條路。”
“原來是你。”他對著圖上“蕭”字的批注低語，指腹輕輕撫過“淮水碼頭”的標記。
炭盆里的香灰簌簌落在圖角，像極了北疆的雪。
外間傳來值夜暗衛的腳步聲，裴錚將圖卷進玉匣。
他抬眼時瞥見案頭未拆的密報，最上面一張寫著“三日后沙盤推演”。
燭火突然明了些，他望著窗外的雪，唇角勾起極淡的笑——這局，該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