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未時,幕僚閣的炭盆燒得正旺,卻掩不住滿室緊繃的氣壓。
裴錚的玄色廣袖掃過沙盤邊緣,鎏金護甲在檀木案上叩出輕響:“今日這場推演,只論輸贏。”他抬眼時,目光像淬了冰的劍,掃過下方二十余位幕僚,“輸的人,去南書房抄三個月《孫子兵法》。”
蘇懷玉立在左側首座,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玉牌。
他昨夜特意命人將沙盤西側的地形刻得尤為險峻——山林疊嶂,糧草點只設三處,正是兵法里最忌諱的“絕地”。
此刻見裴錚目光掃來,他喉結動了動,指節重重按在沙盤西側:“蕭先生初來,便選這處吧。”
蕭硯垂眸盯著沙盤。
西側那片用細沙堆成的山巒間,代表糧草的小紅旗稀稀拉拉插著,連她都能看出這是個“死局”。
她指尖輕輕劃過沙盤邊緣,想起柳七娘送來的糧道圖——淮水支流的淤塞處,與這沙盤上的“絕地”竟有三分相似。
“謝蘇執筆安排。”她抬眼時,眼尾微彎,倒像真領了好意。
蘇懷玉被她這副“任人拿捏”的模樣刺得心口發疼。
他想起三日前暗衛回報的柳七娘夜訪,想起蕭硯遞來的改道圖,喉間泛起酸意——這個被鎮北侯休棄的棄婦,憑什么能在相爺跟前分走半分目光?
他第一次見到這位“蕭先生”時就懷疑……
推演的銅鑼一響,蕭硯的手指便搭上了代表虛兵的綠旗。
她沒急著調兵遣將,反而先數了數東側敵方的糧草點——共七處,分布在平野,正是“肥羊”。
“報——西軍前鋒遇阻!”扮演斥候的幕僚扯著嗓子喊。
蕭硯的指尖在沙盤上點了點,綠旗“唰”地插進東側主城的咽喉要道:“分三千虛兵佯攻東門。”
蘇懷玉正端著茶盞要喝,聞言差點嗆著。
佯攻東門?
東側是敵方主力,蕭硯這是嫌死得不夠快?
他冷笑一聲,剛要開口嘲諷,卻見蕭硯又抓起兩簇紅旗,沿著沙盤邊緣的暗河痕跡,繞過西側山巒。
“報——西軍后隊消失!”
“報——東側糧道發現西軍旗號!”
幕僚們的通報聲接二連三炸響。
蘇懷玉的茶盞“當啷”掉在案上,茶水濺濕了他月白襕衫。
他盯著沙盤東側被拔起的七面糧草旗,后槽牙咬得咯咯響——蕭硯竟用虛兵引開主力,真軍繞山走暗河,截了他的糧道!
“半炷香。”裴錚突然開口。
他支著下頜的指節松了松,眼底翻涌的暗潮終于漫出一絲興味,“從開局到截糧,半柱香。”
滿室幕僚面面相覷。
往常推演最快也要一炷香才能分勝負,這還是頭回見劣勢方用半柱香逆轉。
蕭硯退后半步,袖中掌心沁著薄汗。
她能感覺到裴錚的目光像火,隔著沙盤燒在她后頸——方才繞山暗河的路線,正是《定北策》里“絕地求生”的解法。
當年父親在軍帳里捏著她的手畫這圖時說的話,此刻清晰得像在耳邊:“硯兒,兵者詭道,最險的路,往往藏著最活的棋。”
“不錯。”裴錚起身時,玄色大氅帶起一陣風,掀得沙盤上的細沙簌簌落。
他走到蕭硯跟前,目光掃過她發間那支素銀簪——和二十年前北疆軍帳外那個扎雙髻的小姑娘,戴的是同一款式,“這招‘斷水截流’,倒讓我想起個人。”
蕭硯的呼吸頓了頓。
她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半塊虎符,想起人還不知在哪的幼弟,喉間像塞了塊燒紅的炭。
“可惜那人已不在了。”裴錚的聲音突然低了,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
他轉身時,廣袖掃過蕭硯的指尖,像一片落雪,涼得刺骨。
暮色漸沉時,相府門房的通報聲驚飛了檐角的寒鴉。
“沈大人求見,說有北疆急報。”
蕭硯正替裴錚整理今日推演的記錄,聞言抬眼。
沈清言的身影映在糊著綿紙的窗上,月白錦袍上繡的玉蘭花紋隨步伐輕顫——這人文臣黨魁,最會做“溫潤君子”的模樣。
“和談文書。”沈清言將一卷明黃封皮的紙軸放在案上,指尖虛虛點著“北疆叛軍”四個字,“他們愿退百里,換我朝割讓云州三城。”
蕭硯的筆尖“咔”地斷了。
云州三城是北疆門戶,當年定北軍在那里殺退過七次匈奴,城墻磚縫里還凝著她父親的血。
她猛地抬頭,正撞進沈清言似笑非笑的眼:“蕭先生可是有異議?”
“割城換和?”她捏著斷筆的手發顫,卻硬是壓著聲線平靜,“云州若失,北疆無險可守,叛軍明年開春就能飲馬黃河。這不是和談,是開門揖盜。”
裴錚原本垂著的眼抬了抬。
他望著蕭硯發白的指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小姑娘蹲在軍帳前,攥著父親的衣角說“云州不能丟”。
他屈指敲了敲案上的文書,聲音冷得像臘月的冰:“封鎖文書,任何人不得外傳。”
沈清言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盯著裴錚按在文書上的手,喉間滾過一句“相爺三思”,到底沒說出口。
待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廊下,裴錚轉頭看向蕭硯:“你且留著,幫我看看這文書。”
更漏敲過三更時,蕭硯的燭火突然明了些。
她盯著文書末尾的朱紅印鑒——大晉禮部的雙龍印,邊緣卻多了道極細的裂痕。
她摸出母親留下的虎符,對著燭光比對——那道裂痕,和虎符背面的刻痕,竟能嚴絲合縫拼上。
“是假的。”她低聲自語,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但偽造者……”
窗外的北風卷著雪粒拍在窗紙上,發出細碎的響。
蕭硯提筆在紙頁邊角寫了一行小字,墨跡未干便被她揉進掌心。
她望著案頭那半塊虎符,突然想起裴錚今日說的“斷水截流”,想起他看她時眼底翻涌的暗潮。
“真相,終會重見天日。”她對著燭火輕聲說,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虎符的紋路。
東暖閣的更夫敲過第五遍梆子時,蕭硯才合上衣襟。
她將文書收進檀木匣,抬眼時正見窗欞外泛起魚肚白。
晨霧漫進書房時,裴錚的腳步聲已在廊下響起。